他们的生活动荡曲折,每个人都有故事,说说海外文学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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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生、杨柳的文学对话
海外文学的现状
文/沈乔生、杨柳
杨:沈老师,记得我们在2018年夏天,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知青文学研讨会上认识,一晃六年过去了。近年来,您笔耕不辍,新作频出,还为加拿大大华笔会、美国西北华文笔会等团体主讲过云端文学讲座,对海内外华文写作状况有比较深的了解。我想听听您对海外华文写作的看法。
沈:据我看,海外华文写作发展得很蓬勃,原因是海外华人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年轻时都怀揣文学梦,但来的时候为谋生所迫,不得不去做和文学无关的工作,经过多年奋斗,现在他们获得事业的成功,生计不成问题了,有时间了,就去完成儿时的文学梦了。他们拿起笔,热烈地写自己的奋斗史、洋插队史,写自己的生平。德国诗人海涅说,每个十字架底下都是一部长篇小说。以前没有机会。现在大量的机会出现了!我在替加拿大作家群山的长篇小说作序时,就谈到这点。
杨:是啊,在以英语文学为主流的北美文坛,华语文学被列为少数族裔文学,边缘文学,不登大雅之堂。华文写作者需要抱团取暖,互相鼓励和支持,所以各种华文或华人写作团体和协会应运而生。
沈:有不计其数的华人笔会,华人作家协会、新移民协会、中文作家笔会、北美华文笔会,到底有多少,是隶属的,还是并行的?我从来没有弄懂过。每年都要开许多会,开会是好事,处于世界各地的华人,当初出国时,栖栖惶惶,小心谨慎,现在大家羽翼丰满了,从世界各地来到一起,谈移民的体会,写点身边事,谈对文学的感受,多好的事情,哪怕什么都不干,就当它旅游,结交朋友说点心里话,都是好的。不过,我这人不太喜欢开会,我在江苏作家协会40多年了,很少参加会。中国作协的代表大会,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因为我不参加推选,当然也没有到人家非请你参加的地步。因为这之前,我在北大荒农场宣传科待过,很不喜欢听空洞冗长的报告,不喜欢开无聊的会,久而久之,形成生理反应。听见开会,心里不免嘀咕,这报告有必要听吗?当然,我们的聚会不是这样,这是自发的文学聚会,只要开心就好,进步就好。
沈乔生
杨:现在自媒体盛行,人们可以用美篇、公众号、小红书等发表自己的作品,不需要专业编辑的审核,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现在自媒体盛行,好,也不好。写出的文章都能发出来,这是好事,满足了大家发表的愿望,但也有可能忽略了文章的修改,也就是说,有可能忽略提高的必要。有人或会说,我写的都能发表,都有人叫好,还改它干什么?其实这是个误区,发出来的不等于都很好了,对作品精益求精,不满足,是写作者恒定的目标。我当编辑时,和作者常说这样的话,最初是叶兆言和我说起的,大概是:文章越改越好是正常的,改不好是不正常的。修改是很重要的,以我自身的经验看,修改很可能使作品面貌全变,焕然一新,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然,修改有时候比初写还艰难。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钟山》杂志社当编辑的时候,每天收到的稿子是用麻袋装的,百分之五能发表就是好的。所以,我们要听得进真实的批评,在发表前,至少有一个人能从专业的角度替你把关,对你提出要求。我的公众号就经常请人修改文章,有人说公众号《虚构与未来》要求很高,我觉得不高呀,是读者有要求,希望你文章更精彩、更凝练,我们没有办法。
杨:我们加拿大大华笔会定期举办文学活动,交流创作心得,在《高度》周刊开辟“菲莎文萃”栏目,疫情期间创办了网刊《加华文苑》,每月定期出版,发表笔会会员和文友们的作品,可是有人把这称为大众文学。
沈:我们这么说吧,海外的华人写作,可以作些区分,大部分人拿起笔,写他的人生回忆,写他的奋斗历程。海外华人的生活是动荡曲折的,每个人都有故事,其中不少人的人生更是跌宕起伏、可歌可泣,所以,他写出来的很好看,吸引了许多人。现在拿起笔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好事情。我们可以把他们称为回忆类作家。刚才讲的是长处,但就目前来看,也明显的不足。有些人很少看别人的作品,我翻了一些公众号,不少文章只有几十人看,奇怪了,这个笔会的成员就有大几十号人,如果每个人都看,就不应该是这个数。
有一个纪洞天的专栏,他是从历代笔记小说中选文章,把古文译成现代文,不知道是不是他翻译的,挺好看,我经常看,当代不少作家都从笔记体小说中汲取营养,但显示的阅读量很少。没有读者,不看别人的作品,不是好事情。曾经有段时间,国内的写诗的都比看诗的人多,现在海外华人就有这种现象。可以说,没有热心的读者,文学是繁荣不起来的。其次,不要说得太过,我看许多捧别人的作品,形容词都用顶级的,国内也没有这么夸张。有的作品,我看还很不成熟,他已经吹得天花乱坠,为什么会这样?一部分是文风浮夸,另一部分就是没有鉴赏力,他分不出好坏。一个开画廊的老板,他可以不会画画,但他一定要能鉴别画,懂得画的好坏。方法就是多读好作品,吝啬自己的形容词。还有一类作家,他们是不满足于一般写写的,开始写作就有高的目标,写好作品是他们的使命,他们所做的都是在挑战,一心要创新立异,攀登文学高峰。不少作家都说,文人宜散不宜聚,他无须多开会,他们默默居于地球一隅,却在书中听到彼此的心声。
同样,一个作家唯有在孤独和专注的状态下,才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和人类的声音。在较早出国的作家中,有的出来时就有文学实绩,日后在海外成熟起来;在近二十年的新移民中,也来了一些崭露头角的年轻作家。下面的名单,是征求了几位编过海外华人作品选的朋友的意见而提出的,这些作家都是从大陆来的,偏重小说,也不尽然。他们中有,哈金、严歌苓、张翎、闵安琪,卢新华、苏炜、虹影、陈瑞琳、周励、薛海翔、叶周、刘荒田、施玮、陈河、袁劲梅、唐颖、陈谦、融融、顾艳、黑孩、陈九、亦夫、沙石、薛忆沩、华纯、宇秀、武陵驿、戴小华、李岘、二湘、黄宗之、谢凌洁、朵拉、方丽娜、韦敏等。来得晚一些的有,夏商、朱大可、张惠雯、黎紫书、赵彦、颜歌、夏周等。这是一份不完全的名单,会有遗漏。这是一批富有挑战力的作家。
杨:您说的写作的区分,挺有意思。挑战类作家是华人文学的中坚,回忆类作家是广泛的基础。以前听人说,海外华人是业余写作,好像带着轻蔑的成分。应该说,海外没有国内的文联和作协一类的机构,没有人供养你写作,我们写作都是凭着一腔热情,有话要说,有感要发。还有人把写作当作疗伤的工具,心中的块垒不吐不快。
杨柳
沈:对,回忆类写作,就是和自身经历有密切的关系,不吐不快,不呼吸不行。业余作家有什么不好?有不少成功的作家,开始也是业余写作,后来写出好作品,成功了才转向专业。回忆类和挑战类,这两个概念是不严密的,是一种粗略的划分,两者没有截然的分界线,可以相互转化,如果回忆类作品写得很好,就是挑战类作品。两类写作汇合在一起,浑然一体,就是海外文学的总体。
杨:相比中国国内的作家,您认为海外华文作家的优势在哪儿?
沈:有句古话说,先器识而后文学。这个器识就是见多识广。从这点来说,海外华文作家的器识比仅在大陆生活的作家的器识要大要深广。他们不仅熟知出生地的人的生活,而且还知道了远隔大洋的、地球上的其他地区人的生活,不是蜻蜓点水式的访问、参观,而是扎根下来。异域的生活,给作者提供了多种生活认知,提供了多角度的思维。也就是说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仅是从一个点一个面出发了,而有多个点多个面了。把那些点面连接起来,就不是二维空间,而是三维空间,四维空间了。通过世俗生活,海外的华人作家感受到各种文明和价值观的碰撞,这些碰撞是如此的激烈和深刻,使他们对人本身的认识,对世界的认知,对文学意义的思索,和他们在大陆时很不一样,有了一种脱胎换骨似的全新的认识。当他开始写作的时候,这些东西突然就变成立体的了,就产生化学反应,这就厉害了。海外作家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没有禁区,没有人说哪个题材能写,哪个不能写,除非你给自己设限制。创作相对自由,这个一点就明白。同时,由于海外作家所处的环境,欧美文学、拉美文学对他们的影响更大更直接,通过横向和纵向的比较,他们自然更易于汲取他人的长处,尤其受益于先锋文学,获得营养,弥补自身的不足,以融入世界文学的潮流。当然,这些可能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显示出来。
杨:您讲了几个方面,细细想来,确实是大陆作家和海外作家的不同。那您觉得海外文学的发展,还要往哪些方向努力?
沈:我们谈到这里,诞生了两个问题。第一,要有好作品,可称为好作品主义。刚才我们已经提到,没有好作品,什么都不是。一个时代一个地区,文学有没有真正的实绩,就看有没有好作品。不管你是哪种写作,都应该提倡好作品主义。海外文学发展到今天,已经出现了很多好作品(这里不列作品名字)。第二,要有一个真正的有较高门槛的刊物。可能我是编辑出身,马上就想到刊物。要有一家或多家海外的权威的中文刊物。道理很简单,名贵的树要种在园地里,好作品也要有园地。现在很多有成绩的作家,园地还在大陆。这么说吧,海外华人写的作品要拿到大陆杂志去发表,就是说,我们自由写作的作品,要拿到有许多限制的杂志报刊去发表,不是自己去申请枷锁吗?现在来说,是无奈的选择。
拿我来说吧,我在2010年前写的小说,每个字都变成铅字,而目前在大陆发表的大概只有一半,另一半作品都通不过,我敢说它们的内容、艺术都没有问题,编辑也知道没有问题,就是不敢发。因为种种原因,我只说到这里,读者心里明白。其次,国内的杂志都有它的作者圈子,大部分海外华人很难挤进去。当然,我们的所在国都有外语主流杂志,但对于大多数作者来说,恐怕还不能像哈金、闵安琪那样,得心应手地用外语来写作品。再回过来说,现在海外华人电子刊物还不够多吗?够多了,太多了,但门槛大部分都比较低。
杨:您说得不错,华人的刊物的门槛比较低,很多地区华人的电子刊物都这样,但这样做有利于大家发表文章,调动了每个人的写作积极性。
沈:就如你所说,门槛低有很大的好处,但是,十家刊物,九家门槛低,一家门槛高,可以吗?为什么要设门槛?这是读者的需要,也是文学发展的需要,是逼着大家提高!这个门槛主要是指艺术的门槛,思想的门槛。好像跳高比赛,设一个横杆,你跳得过,还是跳不过?登上有门槛的刊物就是合格证书,是荣誉。为此,写作者就要逼自己,我相信大部分作者都会提高对自己的要求,不断琢磨,不断修改,不断进取,有压力,有动力,就可能有突破。作为刊物来讲,大家都想上门槛高的刊物,也敦促刊物不敢懈怠,对自己越加严格,朝着有权威性的方向发展。在双边的合力下,海外华人文学就可能发展起来。
杨:办门槛高的刊物的设想很好,但会遇到经费问题。我们海外文学团体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经费,没有经济来源。我们写作没有稿费,编辑都是义工,出书也要自己掏腰包,书出来后要自己销售,再加上,海外出版的书不能在国内市场流通,失去了大陆的读者,这些都打击了海外作者写作的积极性。
沈:你提的很现实,有些我今天无法回答,但我想说,办起一个或几个门槛高的真正的文学刊物,或许只是个远景,我们先把问题提出来,应该有这个意识。钱固然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有编辑,具有高素质的编辑。这些人必须有文学鉴赏的眼光和品味,不会看走眼,要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我上世纪在《钟山》杂志时,起先它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刊物,但有一批敢想敢做的编辑,徐兆淮、范小天、苏童、傅晓红、王干、唐烦良、吴秀坤,还有我。主编刘坪,是一个少见的思想开放的八路军老干部。当时有人称我们是中国最强的编辑组合,也可能是恭维我们。
我们不是在家等稿子,而是出去寻找,寻找有非凡创造力的作家,寻找有前景的年轻作家,哪怕他暂时不出名也不要紧。没有几年,我们就跃升为全国有影响力的刊物了。看一个编辑,重要的不是看他发了多少不够好的稿子,而是看他发了多少真正的好稿子。一个编辑发个别“人情稿”,也是难免的,关键是他发现了好稿子,是不是敢于拍板,哪怕要冒很大的风险?(这主要对大陆讲)如果到那时,在门槛高的海外刊物上发表作品,和在大陆的《收获》《人民文学》发,都差不多了。这就有意思了。这过程中,要培养起自己的读者队伍。读者喜欢读你的文章,就愿意掏钱,就能养刊物。
杨:我有些担心,在海外出生长大的华二代和华三代不谙中文,或只限于口头表达,不会看和写中文,势必影响华文文学的发展和继承。不过近几年,出现了一些华二代、年轻的华人作者,他们用英语写作,逐渐登上主流媒体,成绩可喜可贺。
沈:这是个新现象,海外出生的孩子,大概率对中文写作没有兴趣,但我想,这些年轻人自小受家庭影响,他们不可能和母语完全脱离关系,还会自觉或不自觉把东方元素带入外语写作中。同时,我们可以从下一代的写作中,窥视到新的东西,以改进我们的写作。我们不用担心年轻一代离开我们,许多年前,美国的非裔族不是出过一本小说《根》嘛?文化是不容易断根的。
昨天,我看见一个视频,讲的是华裔作家匡灵秀,1996年出生的,出生在广州,4岁的时候随父母移民美国,目前还在耶鲁大学读书。他写了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巴别塔》,获得了世界上许多重要的小说奖。视频说他写的不是灵异小说、科幻小说,而是正视历史,通过浓烈、重彩的描写,表达了深邃的思想,即如何看待鸦片战争时期满清和西方的关系。我想这部小说应该十分有意思,很想读。这样的华裔青年开始多起来了,他们用英语写作,正在生机勃勃地进入西方主流文学的园地。当然,他们已经不是我们现在讨论的海外华文文学,但和我们依然有割不断的血脉关系。它是一种新的存在,又是一种往日的涅槃。如果有朝一日因为他们的辉煌,我们显得式微,那也无须遗憾,只应感到欣慰。
这里,我想提另一个问题,文风,既指文章的风格,又指文坛的风气,这是极为重要的,如果坏文风盛行,那势必毁坏写作。开笔会,每个人都抱个奖,皆大欢喜,偶而为之,也不是多坏的事情,但还须有一份清醒。如果逢会必颁奖,颁奖必泛滥,就很可疑了。这种现象大陆也严重存在,前些日子,不知是谁在北京办个好歌曲奖,这些歌也没有听见有人唱,却是金奖一百个,银奖一百个,铜奖一百个,这样的奖比注水猪肉好多少?现在海外的某些人,似乎也在发奖大比拼,桂冠大比拼,我们应有所警觉。我们要养成一个习惯,看一篇文章好坏,不要在意它得不得奖,而是看它是不是真的好,俗?还是不俗?是不是说了别人说不出的东西。这次美国西北华文笔会的征文,他们选中的文章我都看了,质量不错,至少说明他们是认真的。最近我看了些文章,很是吃惊,一大摞最高级的形容词叠起来,过度的吹捧,把人捧上神坛,这是很糟糕的。国内以前也搞,后来走下神坛了。现在海外出现这种倾向,而我们好多人,竟毫无察觉,这需要提醒,不要任其蔓延下去。好事不要走到反面去。大家可以去看老舍的文章,看鲁迅讲好的《儒林外史》,什么是好的语言?看了就知道了。平实、灵动、准确的语言就是好的语言。最好的语言就是好好说话。
杨:您说文风不好,已经有苗子,我们应该警觉。我们平时写文章应该是平易的,形容词也应恰如其份。
沈:近几十年,中国人出现了大规模移民,移向世界各国,遍布五大洲,规模之大,人数之多,恐怕是世界近代史上少见的。我想,这段历史和以文学形式所表现出的瑰丽状态,一定会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印痕。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写作具有唯一性,我们只能做好,不能搞坏。
杨:您讲得很好,为了把移民故事写好,我们不能有坏的文风,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这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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