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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法国女人在中国掀翻了麻将桌|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4-11-07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赛珍珠(Pearl S.Buck)  图源网络
麻将的响和不响——赛珍珠《返乡》

文/大鑫


《返乡》是赛珍珠(Pearl S.Buck)短篇小说集《心归故里》(Hearts Come Home) 的开篇佳作。故事很简单:来自法国里昂的玛蒂尔达始终适应不了在上海的婚后生活,包括家里断断续续、经久不息的麻将声。某晚,她终于怒不可遏,掀翻了麻将桌,让打麻将的男主人阿成和客人们面面相觑,跨国婚姻也因此走到了尽头。「返乡」是双向性的:先是阿成去法国留学,带着玛蒂尔达回到故土;玛蒂尔达盘桓上海后又回到了里昂。一来一去,轨迹成圆;一男一女,终难成全。


不愧是诺贝尓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在《返乡》中展现出娴熟的写作技巧。



著名好莱坞女演员茱莉亚·罗伯茨在一次访谈节目中说:她平时放松的方法就是同姐妹们打麻将(这番表白引起台下观众强烈共鸣,主持人也表示他家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副象牙竹底的老式麻将)。被问及麻将有没有所谓的内涵时,茱莉亚答道:麻将,就是通过随机抓牌,在混乱中制造秩序。这番高论引起主持人哈哈大笑和全场观众雷鸣般掌声。相反,在《返乡》中,玛蒂尔达对麻将痛恨至极:「躺在那里,她一直没睡着,听着外面打牌的声音,越来越生气……竹牌又噼里啪啦地搅动起来,那些人应该是又要重新开一局了……」如此痛恨麻将表面的「混乱」,又岂能理解其深层的「秩序」?玛蒂尔达的思绪开始混乱:想起阿成多次用法语劝她——打牌又不是犯罪,我不能拒绝朋友们,特别是那些专门到咱家来陪我消遣的朋友们;想起阿成曾经告诉过她——懂得我们中国文化的人,才能明白有些应酬是必须的。玛蒂尔达想象自己冲向了麻将桌,阿成被她吓得缩起了身子,嘴里嘀哩咕噜——只有野蛮的人才大声喊叫;她还想象阿成柔声细语地哄她「我的小洋人,我的小白……」。在迷幻中,麻将声、哄笑声越来越刺耳,玛蒂尔达终于失控,起身掀掉了麻将桌,摔碎了白瓷茶壶。丈夫没有发怒,只是冲着客人尴尬地笑了笑,但是,「玛蒂尔达从丈夫的目光中读出了(丈夫对客人)无声的道歉:请原谅,她是个愚蠢的女人……」


麻将是积怨的爆发点。这段心理描写精彩在于:它不是单纯地叙述主人公「这样想」「那样想」,而是,玛蒂尔达由于麻将声的暴击而无法入眠,「理所当然」地辗转反侧,「信马由缰」地思绪奔涌,用非常经济的笔墨,介绍了她跨国婚姻的来由和夫妇鸡零狗碎的龃龉,并渲染出故事背景或主题——有可能是以丈夫为代表的「麻友」,和孤零零玛蒂尔达的文化对峙——短篇小说节奏不宜太慢,掀麻将桌迅速成为小说的第一个高潮,夫妻关系的进一步走向也成为了读者关切的故事悬疑。


图源网络


接着,阿成无奈,开始送客,再接着,关门之后,丈夫家暴也是可能的,但是笔锋一转,玛蒂尔达看见门外站着位邻居、一个上海本地女人,「光滑的黑发在走廊的灯光中闪耀着,瓜子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身上裹着长长的黑色天鹅绒斗篷……」阿成和那女人,「都盯着屋内地板上破碎的茶壶和一地的麻将牌看,撇嘴笑着,女人低声问了下什么,描画精致的眉毛挑高了起来……」


女主人早就判断这位邻居是个风骚女人,据说除了自己丈夫,她还有好几位情人。女人看女人,格外精细:容貌、色彩、声音、神态乃至光影,作者寥寥几笔,刻画出玛蒂尔达的猜忌和醋意。这是除了上述「怒掀麻将桌」外的第二个场景「窥视邻家女」。简笔勾勒,十分传神。


玛蒂尔达决定和阿成分手,可以向法国领事馆申请免费返乡。于是读者看到第三个场景:


玛蒂尔达和阿成走上轮船的舷梯,在顶端她回过头来,最后一刻还是犹豫着把手伸给阿成,但他没有响应,他已经多天没有触碰过她了。他朝她鞠了一躬,笑了笑……但玛蒂尔达笑不出来。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她还有些晕乎乎的,速度太快了,但一切木已成舟。她注视着拥挤的甲板,上面有喊着号子大汗淋漓的苦力,也有叫卖的小贩们。她向远方望去,是上海大片昏暗的屋顶。她记得那些逼仄的巷子,里面有许多眼睛朝她看,脸上不是漠然就是鄙夷。她又迅速看了看阿成,他没有看她。此刻他的脸和周围的许多面孔,完全没有什么不同啊!他渐渐地隐匿进了人群中……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阿成终于开始盯着她看……


和上述两个场景相比,这次分手的场面写得较为详细,苍凉凄美。尽管玛蒂尔达痛下决心回国——其实决心是痛下不了的,法国领事曾经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你享用了一次免费旅程,以后就不能再回中国了。于是,在分手的那一刻,玛蒂尔达努力贬低阿成赖以生息的一切,以减轻与丈夫分手的分裂心境。作者没有声泪俱下地处理这一细节,尽管轻风细雨,却是水漫堤岸。


综上所述,《返乡》就是以玛蒂尔达为主角的心理小说。从头至尾,女主的心理轨迹从未中断。只不过,心理变化的轨迹可以是纯粹的心理描写,也可以通过若干场景逐一掀起波澜。由于《返乡》没有类似《变形记》甲壳虫那样的「小说眼」,作者有意识微调叙述节奏,让简单的故事变得饶有趣味。


赛珍珠纪念馆前雕像  图源网络


不只是小说技法。


赛珍珠1892年出生在美国西弗吉尼亚州,仅仅几个月大就被当传教士的父母带到中国镇江生活,牙牙学语是从汉语开始的。少年时,父亲特地请来前清秀才教她四书五经,还送她到崇实女子中学学习。她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年,中国文化已经深入其骨髓。按她自己的说法,中国镇江才是真正故乡,这本集子的九篇小说,全部取材「故乡」。所以,她的小说如果需要中国元素,绝对可以信手拈来。例如长篇小说《大地》,完全是中国农民与土地相守、从土地孕育生命的故事,也因这部小说,赛珍珠1932年获普利策小说奖,1938年获诺贝尓文学奖。回到《返乡》:以中西方文化差异为题材或主题的小说,《返乡》无疑是屈指可数的佳作。


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仁者人也,亲亲为大……」 。作为「海归」的阿成「从心所欲」,情真意切地娶了异国女子,却努力「不逾矩」,恪守中国式伦理道德。请客人到家「小赌怡情」,已是在夫妻关系上作出了很大让步。那个时代,赌场、烟馆、茶室、妓院皆为互通信息之场所(如清末小说《海上花列传》所展现),阿成闭门不出,是考虑过太太的感受的;个人必须消融到家庭、族群和社会关系,这是阿成的认知。也因此,他曾劝太太去他的湖南老家——家族尽管衰败,尚有百间老宅的家底和撕不烂、扯不破的关系网,但太太只肯呆在「靠大海」的上海。玛蒂尔达是不屑入乡随俗的,岂止是麻将,她还痛恨中国语言,「中文是什么奇怪的语言啊,连魔鬼也不会这样说话吧」,不理解丈夫拿到的薪水,一大半要交给父亲和吸鸦片的老叔父,也不理解丈夫让脏兮兮的弟弟住在自己家里。她甚至歧视中国人——「我看不起你们,我可是个法国女人!」——这是她的口头禅,骨子里的文化优越感。他怪上海没有象样的商店,买不到长裙,买不到帽子,也没有剧场。所谓的剧院演着「鬼哭狼嚎」的地方戏,街道脏,乞丐多,雄伟的建筑物只是个破旧的宝塔。在她眼里,阿成一回到中国便变得俗不可耐,如果不是逼他穿西装,他巴不得整天穿长袍。他还喜欢端起水杯咕噜咕噜漱口,「开始像所有中国人那样吃饭,身上有了黄种人特有的特殊气味。」


赛珍珠(Pearl S.Buck)  图源网络


来自异邦的玛蒂尔达,是从与中国文化完全不同的个人体验去检视周围一切的,什么家族牵扯、社会关系,跟她毫无关系。自我感觉,重于一切。她怎能理解: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同赌场的吆喝声,澡堂的招呼声,戏院的锣鼓声、观众头端飞跃的毛巾唰唰声如出一辙,那都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棱角和声色。而从阿成这个角度看,与洋媳妇相处,他已经非常克制了,和声细语、从不家暴,并劝太太:「你现在是中国人了,只有忘记自己曾经是法国人,才能快乐起来。」他只轻轻责怪她一次:「你连一个孩子都没给我生。」


这句话的分量,身在异国而沉溺在法国浪漫中的玛蒂尔达并没有认真掂量,赛珍珠却是真懂。当年的诺奖颁奖词深中肯綮:「奖金授给赛珍珠女士,是由于她杰出的作品,使人类的同情心越过种族的遥远距离,并对人类的理想典型,作了伟大而高贵的艺术上的呈现……」


《返乡》里,玛蒂尔达曾经想象离开上海后阿成重启麻将的情景。当晚,在阿成的家里,麻将的响或不响,都有可能;阿成输钱或赢钱,都有可能。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打不打牌,阿成都会难受,甚至会很难受。那种感受,玛蒂尔达根本体会不了。




作者简介

大鑫,小说爱好者,现居深圳。中短篇小说发表于《百花洲》《星火》《满族文学》《上海文学》《山西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为香港《城市文艺》外国小说书评专栏作者。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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