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的爱欲与革命｜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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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的爱欲与革命
文/陈嫣婧
琼瑶去世后，一片叹息，怀念乃至赞美，恐怕很多人都不记得就在不久之前，B站上还有大量嘲笑琼瑶三观的视频剪辑，事实上这些视频和另一些重新梳理琼瑶影视作品，意欲探讨其价值的视频形成了两股声音，一直都在对垒之中。这是个很值得探讨的现象。先说说那些嘲讽琼瑶三观的视频，其实基本上用的都是同一种剪辑手法——断章取义，把人家的几句台词从整个叙事语境中抽离出来，挑挑拣拣，牵强附会，连中学生都知道这样做阅读理解是很容易出错的，也不可能领会到作者真正的写作意图。虽然琼瑶的作品不是什么深刻的文学，台词也大多矫情夸张，但不能否认人家写的仍然是个有头有尾的文本，脱离文本语境检视三观，这属于所有阅读理解行为中的强盗逻辑。
而另一种力挺琼瑶的声音对“毁三观”的反驳则是，琼瑶的三观是正的，因为她反封建，提倡自由。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但还不够。事实上单论三观的话，琼瑶作品中的价值观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就是提倡自由恋爱，反对建立在媒妁之言基础之上的传统婚姻制度，也就是新文化运动和五四精神合体之后的低配版。她所有夸张的台词基本上都是在体现这个，夸张的剧情也是。在这个价值体系之下，不伦之恋，第三者插足，都算不得什么，都不过是反抗行为表现出来的具体样态罢了。但是反抗体制，追求自由，这不仅是三观，更是对既有三观的颠覆，导向的是激烈的革命。琼瑶写的不仅是恋爱，而是爱情革命。所以她的作品里有大量暴力，婚内强奸，家暴，大量涉及到身体的刑罚，乃至殉情，这些都是必要的革命手段。别看琼瑶剧的女主都只知道梨花带雨的哭，眼泪也是革命，在琼瑶的恋爱革命美学里，柔弱的眼泪，被折磨的女性身体，照样很具有颠覆性。
在琼瑶的价值体系中，挣脱束缚最直接的表达就是实现爱欲的自由，但我认为，爱欲自由其实只是结果，挣脱束缚才是她的母题。所以她的作品里不仅有恋爱，其实还有很多对婚姻制度和血缘制度的控诉，比如《三朵花》，讲的就是母亲对女儿的控制。反之，只要能体现爱欲的自由，婚姻根本不是问题，比如《鬼丈夫》，不但强化婚姻，甚至表现冥婚。如果只是攻击封建礼教，那冥婚是封建礼教中的封建礼教，应该大大攻击，但是琼瑶不，她为了强化对爱欲自由的坚守，冥婚她照样拿来用，乃至于做出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凄美效果来。在她所有的作品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烟锁重楼》，这本就是一个婚恋革命的题材，但是她怎么表现革命呢？挨打、流血、受虐，这让一个原本中规中矩的婚恋故事显得更加革命了，暴力是革命，对暴力的承受，同样是革命，甚至更革命，所谓革命的最高境界乃是牺牲，是献祭，想必老一辈人看江姐的故事时也会有类似体验吧。
个体解放，自由，这是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的核心精神，只不过在内地，这波传统很快就被一种更新的革命形式和精神给迭代掉了，而她所在的台湾却没有，台湾仍然相对完好地保留着这股氛围，以至于她的东西在台湾从七十年代开始就有了大量受众。而内地八十年代进入改开之后，五四传统在很大程度上出现复活的迹象，故而又无缝对接上了，一直延续到新世纪。依照我的记忆，九十年代是琼瑶剧在内地最后的辉煌，她最成熟的作品，基本上集中在那十年。《还珠格格》的反抗性已经有所削弱，虽然第三部的结局仍然指向自由与制度的决裂，但表达方式已经非常温和，和她之前的激烈姿态难以抗衡。
所以说，这种革命性终究是会过去的，婚恋情况，伦理困境在当下完全呈现出另一种样态了，后五四时代早已来临，应和着鲁迅在一百年前已经作出的预言，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现在的女性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在回应这个问题。前阵子出了本书，叫《五四婚姻》，就是新时代的女性学者对五四期间婚恋困境的重新审视，角度完全不一样了。所以这也就成了琼瑶的知名局限，她所坚守的价值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早已失去了自我更新的动力，变成一个死的东西了，我们虽然怀念，但终究也回不到过去了。昨天在B站上《梅花烙》的剪辑，看到结局出来的时候有一段旁白，说：“死亡不会结束爱情，只会让爱情得到永恒。”细想想，当年确实被洗脑洗得厉害，以至于真的是这么认为的。我这一代人，中学如果早恋被抓包了，还是要寻死觅活的，放到现在那绝对是不可理喻的搞笑事件。然而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我们毕竟也被推着走了，被迫不断重新思考爱欲，死亡，坚守和永恒的问题。一种需要被不断深化，不断内化的革命需求终究会替代琼瑶的那种外在的过于天真烂漫的革命性，主导个体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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