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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枫│普罗米修斯与民主的秘密 [上篇]

刘小枫 古典学研究 2019-06-10

编者按:《普罗米修斯与民主的秘密》全文分为上、下篇,分别发表在《古典学研究》第一辑(2018年3月)和第二辑(2018年11月),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推送上篇。在今天,当我们看到人的狂妄与僭越,看到“ 世人最终追求的就是发财和惜命,最低的欲望成了最高的欲望,即尼采和科耶夫所谓的‘末人’伦理时,”重读阿里斯托芬谐剧《鸟》,重新审视鸟-人建城后的生活伦理与政治伦理似乎颇有必要。


       

     

    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让我们看到,普罗塔戈拉这样的智识人是普罗米修斯的现实原型。在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与柏拉图笔下的普罗塔戈拉之间,还有阿里斯托芬的《鸟》,其中虽出现了普罗米修斯,但主要的戏剧角色是佩瑟泰洛斯。在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三联剧与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之间,阿里斯托芬的《鸟》很可能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









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三联剧仅存《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政治思想史家沃格林从中看到,埃斯库罗斯“将肃剧的普罗米修斯等同于人内心的普罗米修斯冲动”。[1] 沃格林没有告诉我们,究竟是哪种人“内心的普罗米修斯冲动”。既然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让我们看到,普罗塔戈拉内心才有“普罗米修斯冲动”,普罗米修斯并不代表所有世人的“冲动”,我们就值得追究某类智识人的内心冲动。


把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形象与现实中的智识人形象叠合在一起,并非柏拉图的发明。据古典语文学家考订,《鸟》中的主角佩瑟泰洛斯是个普罗塔戈拉份子,而且,《鸟》的剧情设计与《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好些地方明显有隐射关系。[2]倘若如此,《鸟》在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三联剧与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之间就具有微妙的承前启后的作用。


可是,普罗米修斯在《鸟》中的戏很少,仅仅在即将结束时才出场。《鸟》的主角佩瑟泰洛斯是个普罗塔戈拉份子吗?从《云》来看,阿里斯托芬笔下的佩瑟泰洛斯的现实原型恐怕是苏格拉底。倘若如此,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中让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面对面交锋,就增添了又一层含义。要理解这层含义,首先需要确认《鸟》中的佩瑟泰洛斯与普罗米修斯的关系通过从头到尾绎读《鸟》,本稿尝试寻找这种关系。[3]


题解


《鸟》这个剧名意味着什么?人们经常说,我要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鸟儿是自由的象征。


在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第二卷第一章,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提普斯谈到自由时说,人之为人的标志之一是有自制力,而非像比如“鹌鹑”和“鹧鸪”一类鸟儿,因贪婪而受诱惑。如此对比把能克制身体需要的人当作人,把不能克制身体需要的人当作鸟儿一类动物。苏格拉底尤其提到耐性渴的自制力,似乎这是人的身体需要中最诱也最难克制的需要,因为,“鹌鹑”和“鹧鸪”往往“由于情欲”而落入陷阱(2.1.4)。苏格拉底接下来还说,追求德性的人最需要培养耐寒耐热的能力,因为,“人生当中,极大部分重大的实践、战争、农业和许多其他事情,都是在露天进行”,似乎忍耐性渴与忍耐寒暑需要相同的能力(2.1.6)。总之,追求德性的人需要锻炼节制自己的身体需要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的人与动物的生存方式差不多。



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提普斯谈论这一问题的由来是,人的天性类型似乎有两类:一类有能力、有志趣“统治”,一类对统治毫无兴趣。不能克制自己身体需要的人,往往属于被统治的一类,这类人会把自由视为最高的价值,其含义是不愿意受人管制或约束。由此引申出一种自由生活的理想:既不想统治也不想被统治,只“想活得轻松自在、快乐安逸”(2.1.8-9)。苏格拉底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因为,人要么当统治者,要么当被统治者,没有中间道路可行。


在阿里斯托芬的《鸟》中,我们会看到另一种追求自由的愿望——对统治有兴趣的人的自由理想,而且,这种理想与被统治者中的“想活得轻松自在、快乐安逸”的自由理想如何联手。


开场


 离弃雅典城邦


戏一开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舞台背景是一处荒山野岭,有两个人各携带一只鸟类上场,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上场后的第一句话表明,是他们手中的鸟类把他们引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不仅如此,他们各自手中的鸟儿指引的方向相反:一个(我们要到后来才知道他叫欧厄尔庇得斯)手中的鸟儿指引他一直往前,也就是一直朝无名-无政治的地方走;一个(我们同样要到后来才知道他叫佩斯特泰罗斯)手中的鸟儿则要引他往回走,回到哪里?随之我们才看到,原来这两个人来自雅典城邦,往回走也就是回到政治的雅典城邦。手中鸟儿指向相反的方向,向我们暗示出,这两个雅典人虽然同路,但内心的企望可能完全相反——佩斯特泰罗斯的内心仍然是政治的,欧厄尔庇得斯内心的愿望是非政治的。


在鸟儿们的指引下,这两个家伙已经跑了很远的冤枉路,累得不行,“脚打了泡,磨掉了趾甲”(行8)。显然,他们已经远离了自己的城邦——雅典。我们可以问,脱离城邦是否最终仅仅是跑冤枉路呢?佩斯特泰罗斯说,“如今我们身在何处,我也不知道”(行9),欧厄尔庇得斯甚至已经想转身回去,但又怕找不到“回祖国(τὲν πα)的路”(行10)。欧厄尔庇得斯用“祖国”代替“城邦”或“雅典”,显得对自己面临的陌生处境非常惊惧。看来,离开雅典的建议最初是欧厄尔庇得斯提出来的,这意味着:是他最初产生了离开雅典的愿望。



西方人的名字与我们中国人的人名相似,名字大多带有某种意思,尤其出生在城市中的人的名字。欧厄尔庇得斯(Euelpides)这个名字的希腊语原文的含义首先指雅典人;[4]此外,这个名字的字面含义是“安逸或安逸[舒服]之子”——这个名字表明,欧厄尔庇得斯是个天性追求安逸、舒服生活的人。佩斯特泰罗斯(Peisthetairos)这个名字的原文含义是“被同志的说服的人”(Πεισθ-έταιρος),也可以理解为“值得信赖的同志”。这个名字一看就是编造的,因为,希腊人的名字从来没有用一个动词的被动态词干来构成的情形。“同志”在古文中与“朋党”的意思相同,这个语词的含义关键在于志向,因此,佩斯特泰罗斯与欧厄尔庇得斯有一个根本差别:他是有志向的人


什么志向呢?这正是剧作要告诉我们的。


这时观众还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要等到后来(行644-5)观众听见两位雅典人自报家门,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过,这两个人上场后的这段对白已经展示,他们是雅典人。就传世的现存剧作来看,阿里斯托芬剧作的背景几乎无不是雅典城邦,唯有这部剧作的背景是荒山野岭。但开场出场的两位角色的雅典身份表明,这部剧作与雅典仍然有关系。雅典是著名的城邦,城邦是政治共同体的生活所在地——荒山野岭寓意的是非政治性的地方,它甚至没有名称,尽管有树木和石岩。看来,这部剧作的真正背景,其实是政治的雅典城邦与无名-无政治的荒山野岭的关系。




为何这两个雅典人会跑到这处无名的荒山野岭来?


在无路可走的处境下,欧厄尔庇得斯开始有些后悔,他的两段长戏白交待了事情的原委,从而给观众提示出基本的戏剧情境。原来,他俩在雅典市场的鸟市上买了两只飞禽——喜鹊和乌鸦,因为买鸟的人说,这两只鸟儿可以帮他们“找到忒瑞斯的路”(行16)。这个忒瑞斯(Tereus)在传说中是个国王,娶了雅典女子普罗克涅为妻,却又与妻妹有染,以至于忒瑞斯与妻子和妻妹都变成了鸟儿:忒瑞斯变成戴胜鸟(δρᾶσον,这个名字曾出现在雅典阵亡者名单中),他妻子变成夜莺,妻妹则变成燕子。阿里斯托芬化用这个传说,以此作为这部剧作的基本戏剧情境。但我们看到,这个情境被诗人放在雅典城邦这个政治语境中:忒瑞斯是在雅典城邦的鸟市上变成了鸟儿的。按欧厄尔庇得斯的说法,他俩为了“找到忒瑞斯的路”才来买鸟儿。因为,既然忒瑞斯已经变成鸟儿,要找到忒瑞斯,就得靠鸟儿引路。欧厄尔庇得斯没有料到,他买来的鸟儿把他带到了“什么路也没有的地方”(行20-21)。


人可能变成鸟儿吗?当然不可能。谐剧与肃剧的差别之一在于,肃剧讲看起来非常真实的故事,否则没法触动观众的心;谐剧讲明显虚构的故事,否则不便于让人发笑。但虚构也可以呈现非常严肃的真实问题,这里的严肃问题就是:彻底自在的自由是否可能。这让今天的我们会想到,20世纪的伯林推荐的所谓消极自由,是否就是像鸟儿一样的自由呢?忒瑞斯从雅典人变成鸟儿,无异于从政治人变成了非政治的自然动物。忒瑞斯为什么要变为鸟儿?也许可以推测,忒瑞斯希望普罗克涅姐妹都是他的妻子,与她们俩一起生活,而这对姐妹也愿意。可是,法律禁止这样的事情,为了摆脱法律对自由意愿的限制,他们仨干脆变成鸟儿,离开人世间——离开政治生活,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欧厄尔庇得斯接下来的第二段戏白证实了这一点,他对观众说:他和佩斯特泰罗斯眼下走投无路,自讨苦吃,是因为得了一种“病”(行31),就是不愿再做城邦公民。不是城邦不让他们做公民,而是他们自己不愿意。雅典城邦并不让他们讨厌,它“既强大又富足,繁荣昌盛,谁都可以花钱付罚款和税费”(行37-38)。但正因为雅典城邦诉讼太多,他们俩觉得不胜其烦,因此主动要离开雅典。可见,他们没有拒绝强大和富足,而是拒绝法律制度,他们逃离雅典,为的就是逃离礼法制度。


我们在这里看到礼法与自然的基本对立。据欧厄尔庇得斯说,他们俩想要“找到一个逍遥自在的地方好安身立业”,在“无所事事的城邦(πόλις απράγμον)”过日子(行44-5)。可是,他们俩不知道哪儿有这样的城邦,于是想到已经变成鸟儿的忒瑞斯。忒瑞斯既然做了鸟儿,在天空中看到的地方多,也许他已经在空中见到过“这样的城邦”(行47)。这里的搞笑在于:他们寻求的仍然是“城邦”。城邦是一种政制,没有法律等于没有政制,但既然是城邦,又必然有政制。于是,“无所事事的城邦”只能是一种没有法律的政制。不过,在欧厄尔匹得斯的两段戏白之间,佩瑟泰洛斯的两次插话都下意识地带上了城邦语汇:“宙斯啊”(行23,25),至少对于佩瑟泰洛斯来说,能够逃离城邦不等于能逃离宙斯神族——看来,城邦与宙斯的关系问题,必然会带进两位雅典人所要找寻的新的城邦之中。




我们得到了戏剧情节的动力:离开政治城邦去到“无所事事的城邦”。我们应该问,什么欲望驱使他们离开政治城邦去找寻“无所事事的城邦”。我们可以设想,这类欲望有高的和低的两种:要么是求解脱,要么是寻求超升。欧厄尔庇得斯和佩斯特泰罗斯要找鸟人忒瑞斯打探“无所事事的城邦”,从而,忒瑞斯当初不愿再做人而愿做鸟儿的欲望,为我们了解这两位雅典人离开城邦的欲望提供了线索。


忒瑞斯从前是国王,日子一定过得非常安逸,因此,他变成鸟儿的欲望大概不会是想要解脱礼法的约束,而是想要超升。但忒瑞斯变成鸟儿,与他同自己的妻妹的关系有关。换言之,即便对于国王来说,拥有一对姐妹为妻,也是太过分的事情。这样看来,我们又很难说,忒瑞斯变成鸟儿的欲望,不是想要解脱低的欲望。倘若如此,阿里斯托芬在这里呈现的是两个雅典人的欲望,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欧厄尔庇得斯和佩斯特泰罗斯离开城邦的欲望不同,一个是低的解脱欲望,一个是高的超升欲望呢?无论如何,由于最初产生这种欲望的是欧厄尔庇得斯,他的欲望应该就是忒瑞斯当初的欲望。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会看到,驱使欧厄尔庇得斯产生离开城邦的欲望是什么,到时,这个问题自然会见分晓。


戏就从这里开始:两位雅典公民在雅典的鸟屋各买了一只鸟,在鸟的带领下,他们离开一个城邦去找寻另一个城邦,城邦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城邦的性质——改变城邦的性质,恰恰是西方近几百年的企望。


让我们记住,两位雅典人起初仅仅是要找一个在地上的没有政制的城邦,这是他们向往的最终归属地。要找到这样的地方,他们必须通过鸟-人忒瑞斯,但忒瑞斯已经变成鸟,要找到他就得靠鸟儿们引路,只有鸟儿才知道鸟儿住在哪里——这里的搞笑在于:通过鸟儿,他们最终仍然要找的是人,只不过他们听说,这个人已经在高空中生活。


可是,当他们离开雅典城邦——离开政制,马上就迷路了(行28):两位雅典公民在雅典城邦买的鸟儿把他们俩带到了荒山野岭,在荒山野岭中当然没有路。所谓“道路”是人间的东西,是政治生活的刻痕。两位雅典人虽然离开了雅典城邦,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路,没有路会让他们感到惊恐。他们不知道往哪里走,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诗人通过展示这两位离开城邦的人不知何往告诉我们,人是城邦动物,离开了城邦,人就失去了自己的生存位置。欧厄尔庇得斯最先想要寻找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也是他最先想家——诗人让观众发笑的同时,带给观众非常严肃的思考。


二 打探愉快、柔软的城邦


佩斯特泰罗斯突然听见自己手中引路的乌鸦冲着上面叫唤,欧厄尔庇得斯说,他手中的喜鹊也在向上张嘴,“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事似的,那儿一定不会没有鸟”(行51-2)。看来,鸟儿正在给他们指引鸟儿的居处。两位雅典人设法让石头发出声音,以便与天上的鸟儿联络。随着石头发出的声音,出现了一只雎鸠,两位雅典人一阵惊慌,手中的鸟儿趁机飞走了。





这只雎鸠是戴胜鸟的仆人,换言之,他本来也是人。可见,两只从雅典鸟市上买来的鸟儿没有欺骗两位雅典人,终于把他们带到了戴胜鸟的家门口。雎鸠见到两位雅典人,手中还拿着鸟,以为是捕鸟的,怕得要死。欧厄尔庇得斯赶紧说,“我们不是人”(行63),而是“非洲来的鸟”(行65)——其实,两个雅典人也害怕。欧厄尔庇得斯说自己名叫“心惊肉跳”,佩斯特泰罗斯则说自己名叫“屁滚尿流”,是外国野鸡。总之,他们没有说老实话,不仅没说自己是雅典人,甚至没说自己是人。


鸟与人真的能够沟通吗?前面我们看到,两位雅典人一路上没有与鸟儿交谈,鸟儿指引戴胜的家时,要么叫唤、要么张嘴,没法与人有言语上的沟通。现在,两位雅典人能够与这只雎鸠交谈,是因为这只雎鸠本来也是人——雎鸠说:自己原本是忒瑞斯家的仆人,忒瑞斯变成鸟的时候,也让他变成了鸟,继续伺候老爷。由此可见,两位雅典人与雎鸠的相遇,其实是与鸟人相遇。


欧厄尔庇得斯得知忒瑞斯变成鸟儿后仍然还可以有侍仆,显得很兴奋,佩斯特泰罗斯却对此没有在意。可见,欧厄尔庇得斯的确如他的名字所表明的,天性好享受安逸,他要雎鸠去叫自己的老爷来。雎鸠嘀咕着离开去叫老爷,随口带出城邦宗教的口头禅“宙斯在上”(行82)。看来,鸟儿生活的地方也在宙斯管辖之下。刚一离开,两个雅典人就相互斥骂对方是胆小鬼,因为两人刚才见到一只雎鸠真的从天空中飞来时,着实吓得不行,手中从雅典买来的鸟儿都放跑了。但佩斯特泰罗斯装着比欧厄尔庇得斯胆儿大,他又向宙斯发誓,自己手中的鸟儿不是他惊慌时飞走的,而是自己放掉的。我们看到,佩斯特泰罗斯念叨城邦宗教的口头禅比欧厄尔庇得斯多得多,似乎他更虔敬;欧厄尔庇得斯看出来,佩斯特泰罗斯装着不害怕的样子,但没有戳穿他,反而恭维他是好汉,可见他生性随和得多,并不较真。


戴胜从一堆丛林中出场(行92),由此我们得知,忒瑞斯变成鸟儿后,仍然居住在地上。他首先问“什么人找我”(行94)。他的样子让欧厄尔庇得斯感到十分好笑,因为他头上有三簇毛,肩上有一对翅膀,嘴也变成鸟型尖嘴,而欧厄尔庇得斯知道他的原形是人。戴胜自己倒若无其事,他说自己“原来也是人”(行97)。欧厄尔庇得斯仍然是与人在对话,或者说与鸟-人在对话。让人好笑的是,他们初次交谈的话题是鸟-人好笑的样子。戴胜告诉欧厄尔庇得斯,是肃剧诗人索福克勒斯在一出剧作中把他打扮成了这样。换言之,是肃剧把忒瑞斯变成了鸟,而非欧厄尔庇得斯先前以为的那样,是忒瑞斯在雅典鸟市上自己变成鸟儿的——诗人在这里借机嘲讽了自己的戏剧前辈。




随后,欧厄尔庇得斯就忒瑞斯现在的样子问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表明,城邦人对鸟儿相当无知,分不清鸟与孔雀,也不知道冬天所有鸟儿都要脱毛换新羽(行103-5)。然后,忒瑞斯又问两位:“你们是什么”(行107)。忒瑞斯没有对他们的样子感到好笑,因为忒瑞斯熟悉人样。欧厄尔庇得斯回答说,“我们是人”——先前回答雎鸠时则说“我们不是人”。为什么会给出不同的回答?欧厄尔庇得斯见到了自己要找的鸟-人,自然得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以便讲明来意。


戴胜问欧厄尔庇得斯来自哪族人,欧厄尔庇得斯回答说,来自“拥有勇敢舰队的城邦”(行107)。忒瑞斯并未因见到同胞而高兴,反倒显得警觉起来,担心两位是雅典来的陪审团成员。欧厄尔庇得斯赶紧申明,“我们另类公民,反陪审的公民”(行108)。换言之,欧厄尔庇得斯是雅典民主政制的反对派,因为他反对陪审团制度。这下子戴胜鸟才放下心来,问起两人的来意。


应该注意到,两位雅典来人与鸟-人的交谈,一直是欧厄尔庇得斯与戴胜在对话,佩斯特泰罗斯没有参言。这表明,欧厄尔庇得斯对变成鸟儿要比佩斯特泰罗斯急切得多。欧厄尔庇得斯赶紧说明来意:他和自己的同志佩斯特泰罗斯与忒瑞斯一样,本来是人,忒瑞斯欠了债不想还,变成一只鸟后不再还债,飞来飞去。忒瑞斯是否真的因为欠了债不想还才变成鸟的,我们不清楚,但欧厄尔庇得斯说自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但我们随后会看到,他的真实动机并非如此。


欧厄尔庇得斯的这一说法,让我们想起阿里斯托芬的《云》剧中的老农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去找苏格拉底,为的就是讨得逃掉债务的办法。于是,我们可以联想:修习形而上学被类比为变成鸟-人。在《云》剧中,苏格拉底恰恰是坐在吊篮中从天空下来的。在阿里斯托芬的心目中,苏格拉底的哲学与成为鸟儿的意愿有本质上的可比性:摆脱人世间的种种牵缠。




欧厄尔庇得斯对忒瑞斯说,既然你由人变成鸟,“你有人的感受和鸟的感受”(行119),希望忒瑞斯告诉他,哪里有一个舒服的城邦,而且像皮袄一样柔软(行121)——“柔软”让我们想起《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普罗米修斯的政制构想。欧厄尔庇得斯还特别强调,不是要找比雅典更伟大的城邦,而是要比雅典更舒适的城邦。忒瑞斯以为,欧厄尔庇得斯指贵族制城邦,欧厄尔庇得斯告诉他,自己恶心贵族制城邦,与他恶心伟大的民主制城邦差不多。他要找的城邦首先是舒坦,随之他举了一个例子:舒适的城邦最大的麻烦是,一大早就有人来请他吃喜酒——贪睡和贪吃不可兼得,就是舒适的城邦的最大麻烦。由此可见,欧厄尔庇得斯要变成鸟儿的欲望,是身体的欲求——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说的不能克制身体需要的自由。


忒瑞斯转过头来问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佩斯特泰罗斯,他喜欢怎样的城邦。佩斯特泰罗斯说,他喜欢的城邦与欧厄尔庇得斯喜欢的一样,但从他举的例子来看,虽然的确同样看重身体的愉快,但类别有所不同:欧厄尔庇得斯看中吃喝的快乐,佩斯特泰罗斯看重的不是贪睡、贪吃,而是同性恋的性快乐。按柏拉图笔下的阿里斯托芬的看法,同性恋的男人是有政治抱负的男人。[5]这样看来,佩斯特泰罗斯的天性就与欧厄尔庇得斯有根本差异:佩斯特泰罗斯在天性上属于苏格拉底区分的两类人中的有统治意愿那类,欧厄尔庇得斯则是没有统治意愿那类。由此我们看到,欧厄尔庇得斯与佩斯特泰罗斯离开雅典的欲望很可能根本不同:一个出自低的欲望,一个出自高的统治欲望。


戴胜对佩斯特泰罗斯说,他想找的城邦在红海边上倒有一个,但没有对欧厄尔庇得斯说,他喜欢的城邦在哪里有,这是为什么呢?让我们记住这个疑问。但欧厄尔庇得斯一听说在红海边上,马上就否决,因为,他担心雅典的海船可以很快抵达,很难躲过雅典法庭的传票。忒瑞斯推荐的第二个地方在弥利厄斯,欧厄尔庇得斯也否决,理由是,那个城邦的名字与肃剧诗人墨兰提奥斯谐音,而他讨厌肃剧诗人。忒瑞斯再推荐洛克里斯的奥彭提奥斯城邦,欧厄尔庇得斯还是否决了,理由是这个城邦的名字与著名讼棍同名,而他讨厌老有人告状的生活处境。


从欧厄尔庇得斯的拒绝来看,他的确最讨厌妨碍日常享受的法律制度。忒瑞斯推荐的这三处地方都在希腊,看来,在希腊不可能找到让欧厄尔庇得斯满意的城邦。欧厄尔庇得斯转而问戴胜,“这里鸟儿的生活过得怎样”(行155)。忒瑞斯说很好,但他提到与鸟儿们一起生活的首要好处是,没有经济问题——这是现代所追求的理想社会的基本前提。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是20世纪的一对敌人,其实,两者的终极目的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尽管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如果对我们来说搞清楚何处一致何处不一致非常重要,那么,这部剧作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欧厄尔庇得斯好吃,他听见忒瑞斯这么说,就对与鸟儿一起生活产生了兴趣。可见,他对忒瑞斯的新生活品质相当认同。何必舍近求远呢,也许就留在这里,与戴胜鸟以及他的同伴们一起生活,就很满足了。倘若如此,我们可以说,这兴许是一个完美的自由主义社会。


这时,在一旁没有说话的佩斯特泰罗斯突然欣喜地说:“我想出了一个为鸟类的伟大计划,只要你们相信我,你们完全可以实现”(行162)。忒瑞斯说,这里的鸟儿般的生活已经如此美好,佩斯特泰罗斯却不满足于如此美好,但这里的鸟儿生活给了他启发:应该建立一个鸟儿城邦(行172),也就是说,要使得鸟儿般的生活成为一种政制制度


相比之下,欧厄尔庇得斯的欲望太低了,他仅仅羡慕不愁吃喝、没有法律约束的鸟儿生活,即便这里有法律,也是为了保护个体想象的自由。说到底,这是一个去政治化或非政治化的社会。与此不同,佩斯特泰罗斯却有政治抱负,这就是使得鸟儿式的生活方式成为一种政制。我们可能会觉得,这一“宏伟设想”(μέγα βούλευμα)简直是想入非非,但对佩斯特泰罗斯来说,只要人有精神,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在空中建造一个鸟儿国出来呢?倘若实现了这一构想,人神关系不就会发生根本变化吗。可见,佩斯特泰罗斯的欲望很高,他要提升鸟儿原初的生活方式:别再张着大嘴到处飞来飞去,而是找个地方定居下来(行165)。这岂不是要鸟儿改变自己天生的生活方式吗?的确如此。如果我们可以类比的话,共产主义的设想就是如此:改变和提升世人的原初生活方式。


戴胜同意佩斯特泰罗斯说得有道理,他能够明白佩斯特泰罗斯的突发奇想的想法本身,因为他是人变来的,但他搞不明白,鸟儿怎样可以定居下来建立起一个城邦。佩斯特泰罗斯马上启发忒瑞斯,要他转动脑袋上下四方都瞧瞧,似乎要他开动脑筋——然后问他看到了什么。忒瑞斯说,自己看到了“云雾和长空”(行177)。佩斯特泰罗斯纠正他,这叫枢轴(polos)或“中枢”,也就是诸天(celestial sphere)转动时所围绕的中心(行180-181)。如果鸟儿在这个中枢筑居,建立鸟儿城邦(polis),就下可“统治世人”、上可“毁灭天神”(行185-186)。


  由此可见,佩斯特泰罗斯为鸟儿城邦选中的城址,在诸神居住的上天与世人居住的大地之间。从而,所谓枢轴本身乃是自然天体



看来,佩斯特泰罗斯原本是雅典城邦中的智识分子,他懂得自然天体的原理,建立鸟儿城邦的构想,实质上是以自然天体为基础,重建诸神与世人的关系。按照这种设想,传统的宗法政制就会被以自然天体为基础的政制所取代。看来,在人世间不可能实现人的彻底自由,除非人建立起一个超越所有具体城邦的普世政制,统治所有人和所有神。说到底,人的自由的限制不仅来自他人,也来自诸神。这里的关键在于自然天体,而非鸟儿——鸟儿们不过是这个自然天体中的定居者。如果我们回想西方近代政治思想的基本线索就可以发现,现代性构想正是一个类似的设想。这并非是说,阿里斯托芬很有预见性,毋宁说,西方现代性的根源,的确很可能就源于古希腊自然哲人的趣向。


戴胜还是不能明白,佩斯特泰罗斯的宏伟构想如何才能实现。佩斯特泰罗斯给他进一步讲解:未来的鸟儿城邦的城址,实际上就在“大气”中(行188),大气在天与地之间,这等于是在人与神之间——前面说的自然天体枢轴被更为具体的自然元素即大气取代了。人与神一向是相互依赖的:人要靠诸神保佑才能生存,诸神则要靠凡人供奉的祭肉的香气才能存活。一旦鸟儿们以混沌的大气为基础建立起城邦,正好可以控制地上飘上来的祭肉香气,于是,鸟儿就可以要求天上的诸神给鸟儿城邦进贡。如果天上的诸神不答应,鸟儿们就不让祭肉的香气通过大气飘到天上的诸神之家去,诸神就会统统饿死(行190-194)。


这里我们可以想到赫西俄德在《神谱》中讲到的分牛事件,佩斯特泰罗斯的宏伟构想要改变的恰恰是分牛事件的结果。换言之,佩斯特泰罗斯凭靠大气来制服诸神的构想,比普罗米修斯凭靠火来制服诸神的构想要大胆和有创意得多。尽管如此,佩斯特泰罗斯与普罗米修斯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反对诸神——佩斯特泰罗斯首先是个无神论者,这种精神很可能来自普罗米修斯的“我憎恨所有的神”。


按佩斯特泰罗斯的构想,一旦鸟儿城邦得到进贡给诸神的东西,这个城邦就会过上神样的日子。然后,鸟儿们可以代替诸神统治世人。佩斯特泰罗斯没有说“毁灭世人”,仅仅说,如果世人不听话,鸟儿就不再吃蝗虫,蝗虫就会把地上的五谷吃光,世人会活活饿死。佩斯特泰罗斯建议鸟儿们对付神类和世人的办法都是饿死,非常贪吃的欧厄尔庇得斯在一旁听了,一定很不是滋味。



不用说,这两位一同离开雅典的同志,在追求鸟儿生活方式的问题上已经出现分歧。起初是欧厄尔庇得斯向忒瑞斯“请教”(行112),并对忒瑞斯眼下的鸟儿生活方式感到满意(行161);现在变成了忒瑞斯向佩斯特泰罗斯请教,这意味着,佩斯特泰罗斯否定或超越了忒瑞斯和欧厄尔庇得斯心仪的鸟儿生活方式。佩斯特泰罗斯与忒瑞斯的这三十行对话,无异于佩斯特泰罗斯对忒瑞斯的启蒙教育。这种教育通常得用比喻:佩斯特泰罗斯把鸟儿城邦所在的大气比作波奥提亚(Boiotians),把诸神所在之地比作皮托的德尔菲(Delphi),世人所在的地方比作雅典。如此比喻要启发忒瑞斯觉悟到:即便雅典实行了民主政制,但人世间即便最完美的政制也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你忒瑞斯离开雅典,不就因为那儿的政制不完美么。如今,我佩斯特泰罗斯要实现彻底的制度创新,也就是要实现最完美的政制。既然人世间不可能有完美的政制,要成就完美的政制,就只能超离人世,以自然的大气为基础来建立完美的城邦。佩斯特泰罗斯让忒瑞斯看到,实现完美的政制的地方,更为接近传统的诸神所在地。


佩斯特泰罗斯本来是要通过鸟儿寻找一个城邦,现在变成了主动为鸟儿创建一个城邦,事情的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佩斯特泰罗斯说服了忒瑞斯,但他是否也说服了欧厄尔庇得斯呢?


佩斯特泰罗斯在说服忒瑞斯时,欧厄尔庇得斯在一旁一直没有参言,看来他对这个计划不太热心,起码不是他自己心目中本来企求的城邦。当然,佩斯特泰罗斯的鸟儿城邦设想,也并非一开始就有。他与欧厄尔庇得斯跑来找忒瑞斯,仅仅为了追求自由的生活,摆脱政治制度的约束——或者说出于一种自由主义的心愿。佩斯特泰罗斯产生鸟儿城邦的构想,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完全是一时突发奇想。为什么欧厄尔庇得斯没有突发这样的奇想?说到底,欧厄尔庇得斯与佩斯特泰罗斯的天性不同,欧厄尔庇得斯对政治或统治没兴趣,佩斯特泰罗斯则天生对政治或统治有兴趣。这让我们想起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对阿里斯提珀说的:一个人要么做统治者,要么做被统治者。这两位雅典人一起逃离雅典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他们两人的不同天性恰好反讽地表明自由是个悖论:欧厄尔庇得斯要逃离被统治,佩斯特泰罗斯仍然要寻求统治。


我们看到一个问题:在鸟儿城邦中,这种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可以消解掉吗


鸟-人忒瑞斯听了佩斯特泰罗斯的倡议,觉得奇妙无比(行195),无比兴奋,希望佩斯特泰罗斯帮忙建立鸟儿城邦,但还得说服全体鸟儿们。忒瑞斯告诉佩斯特泰罗斯,虽然鸟儿们“从前不懂人话”(行198),但自从我忒瑞斯变成鸟儿后,与鸟儿们一起生活,已经教会鸟儿们说人话——当然是希腊语,这意味着鸟儿们已经下降到类似雅典这样的地方。


不仅如此,忒瑞斯要求佩斯特泰罗斯说服鸟儿们——说服是雅典民主政治的特色,佩斯特泰罗斯显得愿意去说服鸟儿,只要忒瑞斯能把全体鸟儿们召集起来开大会。可见,佩斯特泰罗斯在雅典时,就有政治说服的热情或能力。看到舞台上的佩斯特泰罗斯,也许雅典观众会联想到普罗塔戈拉,因为,伯利克勒斯曾委托他为雅典殖民地图里奥设计政制蓝图;在柏拉图笔下,普罗塔戈拉显得对自己的政治说服能力非常自信:有能力说服所有希腊城邦。



忒瑞斯说,召集所有鸟儿们来开会太容易了,因为他可以同自己的妻子夜莺一起用歌唱召集鸟儿,鸟儿们听见歌声“立刻就会飞奔而来”(行205)。佩斯特泰罗斯仅仅提出了一个空想,是忒瑞斯让他的空想有了变为现实的可能性。召开鸟儿大会让雅典观众会想起自己经常召开的公民大会;不过,召集全体鸟儿主要得靠忒瑞斯的妻子夜莺的歌声,这又让我们会想起阿里斯托芬在《公民大会妇女》中所展现的情形:雅典民主政治已经发展到女人主持公民大会。


进场 鸟儿敌视雅典来人


戴胜退入自己的鸟窝,用甜美的婉转鸣唱唤醒自己的夜莺:


别睡啦,我的妻哦,满腹神圣哀伤的妻。(行209-210


戴胜唤醒妻子要她用自己的嗓子唱歌,但要她唱的是悼歌,哀悼他俩的孩子伊提斯(Itys)。戴胜希望妻子歌声的颤音能感动奥林珀斯山上的诸神,引发诸神“用歌声回应”(行220)。就文辞而言,这段独咏非常凄美。从性质上讲,忒瑞斯的这段唤醒妻子的鸣唱充满了人世间的亲情和爱恋。与此同时,这种凡俗的情感又与诸神的存在紧密联系在一起。人世间的亲情和爱恋把忒瑞斯和自己的妻子及其孩子维系在一起,诸神的歌唱回应人间妻子的歌声,似乎神性的美的辉光来自于人世间凡俗的亲情和爱恋;反过来看,人世间凡俗的亲情和爱恋又倒映出神性的美的辉光。


这意味着什么?看来,忒瑞斯当初携妻变成鸟儿时的欲望,仅仅是过分贪恋人世间的亲情和爱恋。现在,忒瑞斯要让自己的妻子起身去召集全体鸟儿开会,开始着手实现鸟儿城邦计划,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对地上城邦的人间亲情的眷念和不舍。由此我们看到,忒瑞斯当初变成鸟儿的欲望,仅仅是由于过分的自然欲望与礼法的抵触。相比之下,欧厄尔庇得斯和佩斯特泰罗斯离开地上的城邦时,就没有这样的情感,因为,他们离开雅典时,我们没有看到这样的哀婉。可见欧厄尔庇得斯和佩斯特泰罗斯的天性与忒瑞斯不同,可以设想,他们八成也有自己的妻子或孩子,离弃雅典当然也就离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妻子和孩子对他们来说不是自己心爱的人,或者说,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自己心爱的人


由此看来,就动机而言,忒瑞斯离开雅典变成鸟儿仅仅为了逃避礼法,与欧厄尔庇得斯和佩斯特泰罗斯追求自由不同。自由精神说到底是彻底的自我中心的,尽管欧厄尔庇得斯和佩斯特泰罗斯的自由精神有品质上的重大差异(李叔同的出家就是证明)。不仅如此,佩斯特泰罗斯的倡议着重提到制服诸神,忒瑞斯刚刚才接受了他的倡议,现在转头就歌唱诸神,可见他并没有把握佩斯特泰罗斯的倡议的要害,因为,他并不明白礼法与诸神的关系。


戴胜的妻子夜莺唱起了婉转的歌声,召唤鸟儿们,但观众和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听见,只有剧中角色听见。欧厄尔庇得斯对夜莺的鸣唱感到很舒服,禁不住称赞起来,说夜莺的歌唱“把整个林子都叫甜了”(行223);佩斯特泰罗斯对夜莺的歌唱无动于衷,他要欧厄尔庇得斯赶紧闭嘴,生怕自己的宏伟构想流产。


诗人让我们再次看到,佩斯特泰罗斯与欧厄尔庇得斯的天性差异实在太大,随着剧情的发展,两位雅典人的差异越来越明显,我们必须关注这一点。



夜莺鸣唱过后,戴胜开始呼唤各类鸟儿,说这儿“来了个极聪明的老先生,诡计多端,他有个新鲜主意,想做一件新鲜事”,要鸟儿们一起来“讨论”(行255-258)。佩斯特泰罗斯和欧厄尔庇得斯与忒瑞斯一起引颈张望了半天,忒瑞斯首先看到飞来一只鸟儿;然后,他们看到鸟儿们果真听见召唤前来,先是一只只地到,后来是一群一群地来(行294)。看来,鸟儿们的确生活得散乱,缺乏组织,相互之间也没什么联系。不过,在这里,各类鸟儿们毕竟能听忒瑞斯的呼唤,又表明它们多少已经有了某种组织联系,这种联系以歌唱为媒介:鸟儿们聚集在一起后,便组成了剧中的歌队。


与肃剧一样,谐剧也有合唱歌队,歌队也是戏剧角色。在《鸟》中,歌队由全体鸟儿们组成。不仅如此,鸟儿们是来开会讨论政制提案的,因此,歌队扮演的角色是全体公民。


   两位雅典人对鸟儿非常缺乏认识,好些鸟儿都不认不出来——戴胜热情地为他们俩介绍:这是沼鸟,那是锦鸡,这是波斯鸟,第四只鸟叫“饭桶鸟”——听起来像是在骂欧厄尔庇得斯。起初,两个雅典人还对各色鸟儿们感到好奇,当见到鸟儿一大群一大群地到来,两位雅典人却怕了,欧厄尔庇得斯嚷嚷起来:“是不是要啄我们呀?它们都张着嘴瞪着我们”(行309)。为什么两个雅典人会感到害怕起来,接下来我们就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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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们聚齐后,歌队长问戴胜有什么“好消息”(行315)。戴胜先说,“来了两位挺有办法的人”(行316)。鸟儿队长一听来的是人,马上紧张起来:世人是鸟类的天敌啊!戴胜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他毕竟本来是人。既然自己可以成为鸟儿们的朋友,他想当然地以为,两位雅典来人也自然可以成为鸟儿们的朋友,因此他又说:“从世人来了两个老头儿,他们带来了一个伟大计划”(行320-321)。鸟儿队长一听,大惊失色,马上惊呼戴胜是“罪人”。


戴胜感到奇怪,他说人家“希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啊(行323)。歌队长根本不听戴胜的解释,惊呼上当受骗,指责戴胜是叛徒:鸟类接纳了他、爱他(行329),他竟然“犯了古老的法令(θεσμους),破坏了鸟类的誓言,让我们上当,把我们出卖给可恶的世人”(行331-335)。




为什么歌队长如此愤怒?忒瑞斯破坏了差序格局,使得鸟与人的类别区分不再有效。虽然忒瑞斯成了鸟,他仍然并不懂得鸟儿们信守的神圣律法:不得与世人交往,因为世人是鸟类的“永恒死敌”(行335)。透过歌队长的说法,我们可以体会到什么呢?雅典的普通公民们实际上很质朴,也很虔敬;相反,想要变成鸟儿的人是公民中的异类,他们往往无视“古老的法令”。




歌队长号召鸟儿们将两个雅典人处以极刑,然后再考虑怎么收拾忒瑞斯。鸟儿队长对两个雅典人的类似本能的反应,可以理解为虔敬的公民们对好高骛远的异类公民的政治态度。现在我们明白,为何佩斯特泰罗斯和欧厄尔庇得斯早就开始感到害怕起来。


佩斯特泰罗斯首先惊呼:“我们的死期到了”(行338),但他并没有显得好像怕死的样子——欧厄尔庇得斯却埋怨起佩斯特泰罗斯来,“为什么你要把我带来这里”(行339)。现在我们知道,离开雅典的动议原来是佩斯特泰罗斯最早提出的,欧厄尔庇得斯不过是他所需要的“搭档”(行340)。从根本上说,离开雅典城邦是一种政治行动,如此行动只有具有政治天赋的佩斯特泰罗斯才想得出来。


可以说,佩斯特泰罗斯的脑袋不仅异想天开,毋宁说,他的脑子首先是不安分——在阿里斯托芬笔下,这是哲人的天性。欧厄尔庇得斯不仅天性懒散不好动,而且没脑子。可以设想,佩斯特泰罗斯劝服的第一人并非忒瑞斯,而是欧厄尔庇得斯。欧厄尔庇得斯跟随佩斯特泰罗斯的政治行动,要么因为他不动脑筋,稀里糊涂听从了佩斯特泰罗斯的劝说,要么因为懒得抵制佩斯特泰罗斯的纠缠,再不然就是佩斯特泰罗斯用好吃懒做的生活远景骗了他——无论如何,欧厄尔庇得斯现在非常害怕,想要“大哭一场”(行341)。


进场戏以鸟儿们(歌队)向两位世人来的代表发起进攻落下帷幕,它们要啄掉世人的眼珠,让世人哭都哭不成。鸟儿们与忒瑞斯对待两位雅典人的态度判然有别,这表明忒瑞斯毕竟不是原生的鸟儿,而是人而鸟的鸟人,是世人与鸟类敌对性的调和者。


第一戏段 雅典叛徒


鸟儿们冲向两个雅典人,欧厄尔庇得斯惊慌失措,想要逃跑,佩斯特泰罗斯却显得临危不乱,他冷静地对欧厄尔庇得斯说,“你就不能不逃吗?”——欧厄尔庇得斯怕死,佩斯特泰罗斯却不怕,为什么呢?因为他有政治抱负,由此我们再次看到他与欧厄尔庇得斯在天性上的差异:佩斯特泰罗斯甚至劝欧厄尔庇得斯“拿起砂锅”(行337)或“烤肉的叉”(行360)战斗。欧厄尔庇得斯称赞佩斯特泰罗斯在战略上“比尼基阿斯还要高明”——尼基阿斯是伯罗奔半岛战争时期的著名将领,可见佩斯特泰罗斯本来是雅典的政治家。按这个比喻,我们也就可以恰当地把鸟儿们理解为斯巴达邦民。


在这紧急关头,忒瑞斯赶紧出面劝阻鸟儿们,说这两个雅典人是“无辜的”(行378)——歌队长搞不懂,对敌人哪有怜悯的道理。戴胜则说,世人是鸟儿们的天敌固然不错,但应该区分不同的人,比如这两个雅典人是来给鸟儿们“出好主意的”,他们为鸟儿们献出自己的思想,因此是鸟儿们的朋友。这是忒瑞斯说服鸟儿队长的第一个理由,但鸟儿队长没有接受。忒瑞斯再反过来说:就算他们是敌人吧,“但是,聪明人(οἱ σοφοί)能从敌人学到许多东西”,尤其是“向朋友学不到的东西”(行377)。比如,有敌人而非朋友才让人学会建造高大的城墙、制造巨大的战舰——敌人的存在才让我们懂得提高警惕,懂得备战的必要性。搞笑的是,凭靠这一条理由,忒瑞斯说服鸟儿队长对天敌放松了警惕。



第一条理由比较思辨,需要懂得区分,鸟儿队长理解不了;第二条理由则非常简单,但也非常政治:聪明意味着能从自己的天敌那里学到东西。不仅如此,第二条理由劝说鸟儿们向人学习,这无异于在引导鸟儿们向更高的智慧看齐。我们还可以注意到,这条理由很短,仅六行台词(行375-380),相比之下,佩斯特泰罗斯起初说服忒瑞斯时显得要更艰难得多,他花费了足足三十行口舌(行162-93)。我们感觉到,说服朋友比说服敌人要更为困难。毕竟,忒瑞斯不是世人的尘世敌人,而就忒瑞斯本性是人而言,他也是鸟儿们的敌人。或者也可以说,要说服理智上层次相若的人比说服理智上比自己低一些的人要更为困难。


鸟儿队长现在愿意听听雅典人的建议,佩斯特泰罗斯感觉到鸟儿队长的敌对态度有所转变,打算撤退,但发现鸟儿军队还没撤,又认为不能放松警惕——我们记得,刚才忒瑞斯说服鸟儿队长时的第二个理由恰恰说的是:聪明人从敌人的存在学会了保持警惕。我们可以说,佩斯特泰罗斯就是“聪明人”——在柏拉图笔下,我们看到这个语词等于智术师。相比之下,欧厄尔庇得斯就缺乏这种政治警觉,不仅如此,他仍然沉浸在惊惧之中,甚至担心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佩斯特泰罗斯坦然地说,如果牺牲了,会“埋在烈士公墓,用公费埋葬”(行395)。这话表明,佩斯特泰罗斯离开雅典是自觉的、有抱负的行动,为的是实践新的政制构想,而欧厄尔庇得斯离开雅典的动机却并非如此。


考虑到阿里斯托芬剧作的基本背景是伯罗奔半岛战争,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理解:在阿里斯托芬看来,雅典城邦挑起的伯罗奔半岛战争,是一场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战争。换言之,雅典城邦发动这场战争,为的不是经济利益,而是为了实现新的政制理想。不妨对比修昔底德《战争志》卷二开始不久的伯利克勒斯著名的“雅典阵亡将士葬礼演说”。


鸟儿队长让鸟儿部队休息,然后要忒瑞斯说说,两位雅典人“是干什么的,从哪儿来,想干什么”(行404-5)——忒瑞斯虽然让鸟儿们对雅典来人放松了警惕,但仍然还没有说服鸟儿们相信雅典来人是出于善意。现在我们看到,忒瑞斯需要更进一步说服鸟儿们:虽然两次说服在形式上都是问与答,但与第一次说服不同,第二次说服的问与答不是对抗性的,而是请教。对鸟儿队长提出的“他们是什么人,来自何方”这一问题,忒瑞斯的回答是,他们“来自智慧的希腊”(ξείνω σοφῆς ἀφ᾿ Ἑλλάδος,行409)。说整个希腊以“智慧”闻名,无异于说整个希腊以哲学闻名。


鸟儿队长进一步问,“什么机运”把他们带到“我们鸟儿这里”来,忒瑞斯的回答是,“对鸟儿生活的爱欲”(ἔρως βίου διαίτης,行411-2)。前一个回答的关键词是“智慧”,后一个回答的关键词是“爱欲”——对自由自在的鸟儿生活方式的爱欲。对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似乎是希腊智慧的品质。如今的我们值得想想,这是否就是希腊智慧与其他地方比如埃及或中国的智慧的差异所在?在埃及人或中国人中间,不会有这样的哲人?



鸟儿队长对希腊人的如此爱欲感到不可思议,疑心两位雅典人的想法会不会有什么贪图利益的考虑。可以看到,鸟儿们的考虑非常实际,或者说境界很低,他们觉得这两个雅典人要么“疯了”(行426)、要么“脑筋糊涂”(行428)。忒瑞斯告诉鸟儿队长,人家既非“疯了”也非“脑筋糊涂”,而是“十分狡猾,像只狐狸,整个人就是主意、办法、诡计的化身”(行429-430)——忒瑞斯的说法让我们想起奥德修斯或者普罗米修斯。在常人眼里,哲人就是疯子,脑筋怪,在高人眼里,哲人才是智慧头脑。


忒瑞斯的第二次劝说让鸟儿们看到,以智慧为特征或者说以哲学为特征的雅典来人比鸟儿们的境界高,因此,鸟儿队长对忒瑞斯说,“你把我们说得都要飞起来啦”(行431)——所谓境界高,意味着超越世人生活,相比之下,鸟儿们反倒像是过的世人生活。我们知道,雅典与斯巴达的区别首先在于:雅典以有哲学闻名,并为此感到自豪,斯巴达没有哲学,被视为野蛮。换言之,斯巴达的生活境界不如雅典高,这是雅典攻打斯巴达的理由。如果我们把鸟儿们看做常人,把雅典来人看作哲人,就可以理解鸟儿在这里的双重含义:一方面,鸟儿表征的是依从礼法或自然法则生活的常人,另一方面,鸟儿生活又象征高出常人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哲人所追求的自由生活方式。显然,这两个方面不仅有差异,而且是相互矛盾的。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会看到这一矛盾的解决——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这部剧作的情节推动力就在这一矛盾之中。


忒瑞斯见鸟儿队长已经被说服,非常高兴,赶紧解除了鸟儿们的武装,然后转身要佩斯特泰罗斯直接对鸟儿们说说自己的想法。


佩斯特泰罗仍然不放心,害怕被鸟儿们挖掉眼睛。鸟儿队长一再表示,绝不会伤害雅典来人,甚至发誓,而且用的是雅典民主政制的语汇:“让所有评判的票和所有观众都让我们赢”(行445)。在忒瑞斯的调和下,鸟儿队长与佩斯特泰罗斯达之间消除了敌对状态。这里我们没有见到欧厄尔庇得斯插话,这再次证实,他的境界与佩斯特泰罗的境界非常不同。同样值得注意,最后是忒瑞斯代替鸟儿队长向全体鸟儿下达了解除战争状态的命令。忒瑞斯从前是国王,现在他似乎暂时代理鸟王的职责,因为政制即将发生变革。


哲人佩斯特泰罗要创建鸟儿城邦,自然得有邦民,鸟儿们将是未来的鸟儿城邦的邦民。但哲人很难直接掌握常人,因为常人对哲人有天然的敌意,需要借助政治生活中的强人。我们看到,忒瑞斯成功地帮佩斯特泰罗驯服了常人。

                                         

第二戏段 对鸟儿启蒙

                                   

这一戏段一开场,全体鸟儿首先表示,虽然他们对自己的天敌仍然心存疑虑,经忒瑞斯说服,他们愿意听听两位雅典人关于何为好生活的主意。鸟儿们的天性非常实际,他们说,如果鸟儿们从佩斯特泰罗斯的计划获得“什么利益”,鸟儿们都会共同分享(行459)。鸟儿们看重实际利益,而且共同体感觉非常强。


佩斯特泰罗斯兴奋不已,叫欧厄尔庇得斯拿花冠,要打扮自己,还要他拿水来洗手。欧厄尔庇得斯也兴奋起来,以为要赴宴,会有好吃的。佩斯特泰罗斯说没他的事,自己现在要对全体鸟儿们做一次让“它们惊心动魄”(行466)的演说。欧厄尔庇得斯满脑子最低的欲望,为口感而兴奋,佩斯特泰罗斯满脑子政制构想,为实现自己的政制理想而兴奋。


佩斯特泰罗斯转身就对全体鸟儿们说,“我多么为你们伤心啊,你们曾经是王……”(行467)——这话让鸟儿们大为惊讶。佩斯特泰罗斯肯定地说,是的,你们鸟儿是“万物之王”,不仅是我和欧厄尔庇得斯的王,甚至是宙斯的王,因为,你们比宙斯的爸爸乃至大地该亚还年长(行468)。


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太初仅仅是混沌,混沌生出大地,大地生出天空。既然混沌般的虚空比大地和上天都古老,在混沌的虚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儿自然也比天地年长。既然宙斯和他的爸爸是神,说鸟儿们是比这些老神更年长的王,无异于说鸟儿们是最为年长的王。这里隐含的论点是:诸神住在天上,世人住在地上,说鸟儿们是最初的神,等于说鸟儿们比诸神和世人都要年长。“王”在这里被理解为辈分最高,这种说法的含义非常贵族化。佩斯特泰罗斯重摆神谱的依据是“古老”,而非现在居住的位置高低和统治格局。换言之,佩斯特泰罗斯颠覆既存的诸神统治秩序凭靠的理据首先是“古老”。



鸟儿队长惊呼,“宙斯在上,这可从来没听说过哦”(行470)——佩斯特泰罗斯马上开导说,你们鸟儿们不知道自己的伟大身世并不奇怪,因为你们的日子过得太悠哉闲哉,“不学习(ἀμαθὴς),没读过《伊索寓言》”(行471)。佩斯特泰罗斯说,伊索早就说过:云雀是头一个生出来的,比大地还早。这一说法为鸟儿是最早的王提供了文本证据,欧厄尔庇得斯随之唱和。奇妙的是,当佩斯特泰罗斯对鸟儿们说,王位应该属于鸟儿时,欧厄尔庇得斯指着佩斯特泰罗斯说,他也应该变成一只尖嘴鸟儿,否则宙斯不会轻易让出王位(行479)。佩斯特泰罗斯对鸟儿们启蒙的同时,欧厄尔庇得斯也开始有所觉悟,认识到佩斯特泰罗斯的政治野心。


接下来,佩斯特泰罗斯又进一步从历史角度论证鸟儿们是最年长的王:在古代,统治世人的不是天神,而是鸟(行480)——他举了三个民族的例子。第一个例子是波斯人,统治波斯人的是公鸡,因此公鸡也被叫做波斯鸟,它比波斯人的圣王大流士还年长;公鸡一唱,所有工匠都起身干活。欧厄尔庇得斯非常敏感,以为佩斯特泰罗斯这样说是在讽刺自己好吃懒做,赶紧为自己贪吃贪睡辩护,说公鸡一唱,起身干活的不仅有工匠,也有打劫的强盗。


第二个例子是希腊人——统治希腊的是鹞鹰,所以,后来的希腊人都崇拜鹞鹰。对佩斯特泰罗斯的说法,欧厄尔庇得斯调侃了一通。佩斯特泰罗斯举的第三个例子是统治埃及和腓尼基的鹁鸪鸟,说它一叫唤,所有腓尼基农人都下地干活。为什么佩斯特泰罗斯以这三个民族为例?也许,在雅典人眼中,这三个民族是一流的民族——我们不妨想想,在如今的西方人眼中,谁是一流民族。[6]


对比这三个例子,我们值得注意,佩斯特泰罗斯在说到波斯和埃及的鸟王时,都仅仅说鸟儿支配人的劳作,唯有在说到希腊的鸟王时涉及统治城邦。在举完三个例子后,佩斯特泰罗斯再次回到希腊的例子,说在希腊的所有城邦,即便是人当王统治,鸟儿始终坐在国王们的权杖上,分享国王们得到的贡品(行509),这表明佩斯特泰罗斯重点强调鸟儿王应该施行统治,即民主政制。希腊人的例子在中间——佩斯特泰罗斯的说法似乎暗示,凡一流民族最早的统治者都是鸟儿,然后才转让给人来做国王。反过来理解,凡统治得好的民族,最初的王都是鸟儿。对佩斯特泰罗斯的说法,欧厄尔庇得斯继续报以嘲讽:鸟儿王也收受贿赂。读到这里,笔者难免联想到诸多现代政治思想家关于民主政治的种种论证。



佩斯特泰罗斯最后转向神学论证,事实上,他的说法最难解释宙斯神族:难道宙斯神族最初的统治者也是鸟儿?佩斯特泰罗斯首先说,“当今世界的统治者宙斯的头上站着一只鹰”(eagle),宙斯以此作为“王权的标志”(行515)。言下之意,鹰是宙斯神族最初的王。此外,宙斯的女儿雅典娜伺候一只猫头鹰,阿波罗伺候一只隼。天上的诸神要员为何也得有鸟儿护佑呢?提出疑问的不是鸟儿们,而是欧厄尔庇得斯。佩斯特泰罗斯解释说:这是因为鸟儿可以比宙斯、雅典娜、阿波罗等诸神要员先吃到祭肉——我们看到,佩斯特泰罗斯的说法更改了赫西俄德在《神谱》中的说法。


佩斯特泰罗斯的整个论述线索是:首先提出鸟儿是最古老的王,然后列举人世中的强大列国,指出在这些一流民族那里,鸟儿是最初的王,揭示人间的王权其实是鸟儿让渡的,最后提到宙斯神族,揭示奥林珀斯诸神的王权也是鸟儿让渡的。最后,佩斯特泰罗斯采用我们熟悉的古今对比手法对鸟儿们启蒙:古时候,鸟儿们的权位最高,世人“并不向诸神发誓,都是向鸟儿们赌咒”。但现在呢,鸟儿们竟然屈居世人之下,成了人“奴隶、傻瓜、浑虫,还拿石头打,像打疯子”(行524-525),用网罗逮,用牢笼关,捉到手后“一批一批倒卖”,有人要买的时候在你们身上随便乱摸,看你们身上的肉是否好吃,即便要吃,还得抹油,“做个又油又鲜的卤子滚烫地浇在上面,好像你们是臭肉似的”(行538)。对我们来说,诸如此类的说法真还不陌生,现代西方的民主启蒙教育就是如此。


全体鸟儿们听后果然无比悲痛,痛惜自己的父辈“丢掉了光荣祖先的权力和地位”(行541),对雅典来人油然而生感恩戴德之情,决意把自己的全家老小都托付给雅典来人。鸟儿队长不愧为队长,它马上问佩斯特泰罗斯:“我们该怎么办?请你指教我们”(行547),如何才能“全部恢复主权”(行549)。现在鸟儿们渴望被启蒙,佩斯特泰罗斯成了鸟儿们仰慕的教师。




佩斯特泰罗斯顺势提出自己的构想:首先,在空中建立鸟儿城邦,砌起一圈“高大的城墙,围住整个大气和天地之间的广阔空间”(行551-552)。鸟儿城邦建成后,马上“向宙斯要回王权”(行554)。若宙斯不干,“就对他进行圣战”(行556),截断宙斯神国与人间的通道,不准诸神到地上的城邦去乱串。同时晓谕世人,“鸟儿们现在是王”(行562)。世人先向鸟儿们献祭,然后才轮到天上的诸神。


佩瑟泰洛斯对鸟儿们的演说变成了政治召唤:为世人塑造一族新神(鸟儿神族)。世人希望从宙斯神族那里得到的东西,都可以从鸟儿们那里得到。对于熟悉荷马和赫西俄德的雅典观众来说,他们很清楚,佩斯特泰罗斯的建议彻底更改了传统的神谱和神与人的秩序。由此看来,佩斯特泰罗斯的想法与普罗米修斯的意愿完全一致:要世人不再敬拜奥林珀斯山上的神族。这里出现的阿弗萝狄忒、赫耳墨斯、赫拉克勒斯,都是赫西俄德和埃斯库洛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神话中出现过的形象。


佩斯特泰罗斯给鸟儿们的建议,看起来是在重复先前给忒瑞斯的建议,其实不然。首先,佩斯特泰罗斯的说法简短了许多,但并非仅仅是形式上的简洁。佩斯特泰罗斯说服忒瑞斯时,仅仅建议鸟儿们别再飞来飞去,得在天地之间的大气中定居下来,以便统治全世人,摧毁诸神。但佩斯特泰罗斯没有给这个建议提供正当性论证,或者说没有论证这一建议的正义性质。这意味着,对忒瑞斯来说,佩斯特泰罗斯的倡议不言而喻地是正义的(行316)。但对鸟儿们来说,如此正义并非不言而喻。因此,佩斯特泰罗斯需要为鸟儿们统治天地提供正当性论证。显然,鸟儿们的智商比忒瑞斯低,我们可以想到一个常识:智商低反倒更正义、更虔诚。



第二,佩斯特泰罗斯没有再提饿死诸神的事情。换言之,佩斯特泰罗斯对忒瑞斯陈述建议时,对诸神的立场要狠得多,无异于把诸神置于死地而后快。佩斯特泰罗斯在对全体鸟儿们提建议时,对诸神采取了较为温和的立场,这是为什么呢?一种解释是:如果建议鸟人们饿死诸神,等于建议世人不再对诸神献祭,这样一来,人间习俗会发生太大变化。还可以设想:既然要恢复鸟儿们的最初王权,既然鸟儿们甚至是诸神的祖先,就应该得到诸神从世人那里得到的献祭,如果建议饿死诸神,恢复鸟儿们的王权就是虚假的,从而暴露出雅典来人的真实想法:灭掉所有的神,自己当王。忒瑞斯毕竟与鸟儿们在本性上不同,他是鸟-人,而非生而为鸟的鸟。换言之,他本来是王者,但他因自己的天性更愿意做平民(亦即鸟)。历史上后来真还有这样的王者,比如,查理大帝的儿子虔敬者路易。由此可见,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因为,什么天性的人都有。


佩斯特泰罗斯要建立的鸟儿城邦所针对的政治敌人明显是宙斯神族,欧厄尔庇得斯听了欣喜无比,这不难理解,因为,宙斯神族与宗法联系在一起。推翻宙斯神族的治权,对欧厄尔庇得斯企望的自由生活来说当然非常重要。如今我们看到,自由主义政治观念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彻底遗弃传统宗法。


与欧厄尔庇得斯不同,鸟儿听了仍然有疑虑。鸟儿队长怯怯地问:“世人会把我们当作神而不是喜鹊吗?咱们会飞,而且长着翅膀”(行571)。这个问题无异于问,咱鸟儿们究竟是不是神。从哲学上讲,这等于问:神是什么。这里出现的问题是,宙斯神族住在奥林珀斯山。这意味着,要行使王权,神就得在某个地方定居下来,否则何以施行统治哩。所以,佩斯特泰罗斯要鸟儿们别再飞来飞去,在空中砌起一座城定居下来。可是,鸟儿生来就得飞来飞去,因此,鸟儿队长搞不懂:世人何以会把这类自由自在地生活的族类当神来崇拜。



佩斯特泰罗斯一听就急了,骂鸟儿队长蠢,说诸神也有翅膀,也会飞,似乎有翅膀会飞是神的标志。言下之意,鸟儿们天生就是神。但欧厄尔庇得斯的说法帮了倒忙,他说宙斯会“飞着拿雷劈人”(行576)。这无异于提醒佩斯特泰罗斯,会飞绝非诸神的本质特征,有能力施行严厉惩罚,才是宙斯神族的主要特征。佩斯特泰罗斯显然明白,即便鸟儿们自认为自己是神,世人是否认鸟儿们是神,的确还是问题。这里透露出一个大问题:能够当王与能够当神,还不是一回事。鸟儿即便夺回王权,不等于重新获得神位。这也表明,佩斯特泰罗斯真正觊觎的是神位,而非王权。


佩斯特泰罗斯念头一转,马上教诲鸟儿们:如果世人不认鸟儿为神,继续崇拜奥林珀斯诸神,鸟儿们就对世人采取惩罚性措施,即派麻雀和白嘴鸦吃光地里的种子。看来,鸟儿们让世人相信它们比神厉害的最好办法,仍然是吃光地上的谷物让世人饿死。实行惩罚本来是宙斯神族管制世人的基本法宝,佩斯特泰罗斯能够想到的鸟儿惩罚世人的措施,仅仅是吃光地里的种子,甚至派老鸦啄瞎耕地的牲口的眼睛,比起宙斯的霹雳来,恐吓力显然小得多。这让我们想到一个与今天的政制非常相关的问题:政制统治是否应该尽可能减轻惩罚的严厉性质


佩斯特泰罗斯心里明白,鸟儿们没能力完全取代宙斯神族的统治才能,因为他想到,宙斯神族的成员还能给地上的世人治病,鸟儿就没法做到。佩斯特泰罗斯只好搪塞说,如果人要求阿波罗神治病,就得让人花钱。可是,鸟儿们有什么能耐让人非花钱不可?佩斯特泰罗斯显得没法自圆其说。他已经感觉到,他很难一下子说服鸟儿们相信比奥林珀斯诸神们地位高,倘若如此,世人就会继续仅仅承认和崇拜城邦诸神。


佩斯特泰罗斯灵机一动,转而从世人的角度出发来劝导:如果世人承认鸟儿是神,“把你当神(σὲ θεόν),当命根子,当大地,当宙斯的爹爹(σὲ Κρόνον)”,“所有的好处”(行586-587)都会有了。这一说法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佩斯特泰罗斯无异于把诸神与鸟儿们混为一谈。在此之前,他可没把鸟儿说成诸神:鸟儿们是最初的存在,但并非是神。在赫西俄德笔下,最初的存在大地等是神,由于鸟儿们比大地还老,鸟儿们等于是高于城邦神的原初自然存在换言之,自然高于诸神。这是相当哲学的看法,奇妙的是,在20世纪的哲人海德格尔那里,我们可以看到类似的主张:“最高的存在者从此将是某种自然的存在者(natural beings)。”



其次,佩斯特泰罗斯的这一说法强调,世人承认鸟儿们是神,所有的好处世人都有了。这句话以让世人承认鸟儿们是神开头,以让人承认鸟儿们对世人有好处结尾,似乎要成为神,就必须怜爱世人(philanthropic),或者反过来说更好:怜爱世人就可以成为神。


鸟儿队长赶紧请教,咱鸟儿们何以可能做到造福世人。佩斯特泰罗斯说,鸟儿当了神,派出消灭蝗虫、蚜虫、树瘿虫一类害虫的鸟类军队,地上的虫子就没法再吃地上的种子。这样,人间的谷物植物的生长就不再依靠宙斯神族,而是依靠鸟儿们。鸟儿队长记得佩斯特泰罗斯先前提到让世人花钱的事情,知道世人“最爱钱”(行591),要造福世人,不给世人提供钱财怎么行呢?


佩斯特泰罗斯启发鸟儿们发挥自己的占卜能力,帮世人发财致富。世人最需要的是钱——也就是财富,可以说是一个严肃的政治哲学见解:诸神不用花钱,也没钱给世人,这看起来的确是诸神的致命弱点。但世人不是通过拜神来祈求自己发财吗?佩斯特泰罗斯启发等于是教鸟儿们凭靠自己的占卜能力褫夺诸神的权位。佩斯特泰罗斯还启发说,世人除了爱钱财,还非常惜命,出门就要问吉凶,鸟儿们也可以凭靠自己的占卜能力让人避凶就吉。佩斯特泰罗斯把爱钱财和惜命放在一起来说,说明他对世人的本性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在自由民主的今天,我们看到,世人最终追求的就是发财和惜命,世人最低的欲望成了最高的欲望,即尼采和科耶夫所谓的“末人”伦理。佩斯特泰罗斯甚至启发鸟儿们,可以通过占卜让某人捡得“前人埋藏的银子宝贝”(行599)。至于惜命,除了出门避凶就吉,最重要的是人身体健康和寿命,鸟儿队长说,这向来是诸神掌管的事情,鸟儿们没法插手。佩斯特泰罗斯则教导说,让人有了钱,就会有健康,至于寿命,他告诉鸟儿队长,鸟儿们天生命长,动不动就活上三百岁,如果鸟儿们把自己的命相分给世人一点儿,世人岂不就长寿了吗?


对鸟儿们的启蒙教育以鸟儿们给世人带来实际的好处结束,首先兴奋起来的是欧厄尔庇得斯,但我们注意到,他的说法是,“鸟儿做我们的王真比宙斯好得多”(行610)。这话的意思是,倘若鸟儿们而非宙斯神族统治人间城邦,那么,人间城邦的生活将会最美好。由此我们看到,欧厄尔庇得斯企望让世人最低的欲望成为最高的欲望,至于哪个神在统治,无关紧要。换言之,废除神的统治并非欧厄尔庇得斯追求自由生活的目的,过得无比舒适,长命百岁才是目的——我们可以说,这是平庸的自由主义。



与此不同,佩斯特泰罗斯说了一大段话,总结自己的看法:在鸟儿们的治下,生活得更美好关键在于人不用再敬神。也就是说,佩斯特泰罗斯的根本意图是废除诸神的统治:鸟儿们替代诸神成为神后,世人既无需为鸟儿们造神庙,鸟儿们仍然住在树林子里,也无需专门去神庙所在地祭神,随地在树林子里“举手祷告就得啦”(行625)。这种说法无异于暗中取消了先前的倡议中提到的世人继续向诸神献祭的说法,甚至等于是说根本无需向新神鸟儿们献祭。佩斯特泰罗斯最终表达出了他倡议创建鸟儿城邦的意图,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意图比欧厄尔庇得斯的欲望要高得多。现在我们值得问一个问题:倘若真的建成了鸟儿城邦,按佩斯特泰罗斯的构想,人间是否就不再有神的统治了呢?我们可以设想两个结果:要么人间城邦是群龙无首的政制,要么是一个新神出来统治,这个新神显然不会是鸟儿。


鸟儿队长终于觉悟过来:两位雅典来人不是鸟儿们的敌人,而是鸟儿们“最亲的亲人”(行627)。佩斯特泰罗斯的启蒙得到的满意结果:鸟儿们已经发誓,要与佩斯特泰罗斯一道反对诸神。很清楚,佩斯特泰罗斯的演说有两个重点:首先是启蒙——启发鸟儿们记起自己伟大高贵的出身和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是号召鸟儿们起来造宙斯神族的反,夺回属于自己的王权。但现在鸟儿们还没有恢复王权,佩斯特泰罗斯已经获得了对鸟儿们的王权。我们值得注意,佩斯特泰罗斯凭靠什么获得对鸟儿们的支配威信,或者说,鸟儿们因为什么而拜倒在佩斯特泰罗斯脚下。鸟儿队长承认,鸟儿们有的是气力,但涉及“智慧和计算的事情”不行(行636)。换言之,鸟儿们的脑筋不如雅典来人好使,一切用脑筋的事情仍然得由雅典来人全权处理。


鸟儿们其实没有思想,对佩斯特泰罗斯的倡议,鸟儿队长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没有与佩斯特泰罗斯发生一点儿争执。佩斯特泰罗斯说,让鸟儿们重新当王,其实是佩斯特泰罗斯当王,因为他有思想;甚至可以说,让世人认鸟儿们为神,其实是认佩斯特泰罗斯为神。如果佩斯特泰罗斯是哲人,那么,鸟儿城邦的实质就是哲人当新王,哲人当新神。在进场戏中我们看到,鸟儿们以军队的姿态出现,它们爱憎分明,有战斗热情,勇于杀敌,换言之,鸟儿们是芸芸众生,鸟儿们不会思考,也不会争辩和反驳,恰是芸芸众生的特点。基本的戏剧冲突在鸟儿们与奥林珀斯神族之间,直到最后才解决;但鸟神族与宙斯神族的关系,最终集中在佩斯特泰罗斯与宙斯之间。 


全体鸟儿大会仅仅是形式上的公民大会。阿里斯托芬起初甚至用希腊的重甲步兵(hoplites,行353,402,448)这个语词来描绘鸟儿军队,而重甲步兵是雅典政制中最低等级的奴隶阶层,连自由民都不是,遑论公民大会成员。无论如何,全体鸟儿们完全接受了佩斯特泰罗斯的倡议,忒瑞斯-戴胜对这样的启蒙结果兴奋不已,对佩斯特泰罗斯和欧厄尔庇得斯说,“我们不能再耽误”(行639),得马上行动起来。这里用到“我们”,可见忒瑞斯与两位雅典来人在天性上的一致。他还说,别像尼基阿斯那样嘀嘀咕咕——在伯罗奔半岛战争时期,尼基阿斯对于雅典出兵斯巴达犹豫不决,与阿尔喀比亚德形成鲜明对比。雅典观众听到戴胜这话,就会想起阿尔喀比亚德。不用说,行动需要勇气,看来鸟儿们不乏勇气;佩斯特泰罗斯也有勇气,因此他更像阿尔喀比亚德,而非尼基阿斯。



戴胜欣喜地邀请两位雅典来人去他的鸟窝用餐,这时才问起他们的大名。佩斯特泰罗斯说了自己的名字后,还替欧厄尔庇得斯回答叫什么名字,他没说自己是哪个村社的,但提到欧厄尔庇得斯是克里奥村社人(Krioa deme),这个村社属于安提俄克斯区(Antiochis phyle),苏格拉底也来自这个区(phyle),尽管不是同一村社。阿里斯托芬似乎暗示,陪伴阿尔喀比亚德的是苏格拉底


走向戴胜的鸟巢门口时,佩斯特泰罗斯突然问戴胜,他和欧厄尔庇得斯还不会飞,怎么能参与会飞的鸟儿们的生活呢?忒瑞斯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完全不用担心,他有一种草药,佩斯特泰罗斯和欧厄尔庇得斯吃了就能长出翅膀(行655)。我们可以想到,当初忒瑞斯兴许就是靠草药长出翅膀来的。无论如何,现在佩斯特泰罗斯和欧厄尔庇得斯获得翅膀,最终靠的不是鸟儿,而是鸟人忒瑞斯。忒瑞斯怎么能搞到这种神奇的草药,他没有交代。显然,对鸟儿们来说,这草药绝非好东西。跟在一旁的鸟儿队长幸好没听见这个秘密,因为它正在打戴胜老婆的主意,它想要戴胜请雅典来人吃饭时放自己的老婆夜莺出来跟歌队一起玩(行660)。两个雅典来人也替鸟儿们请求,戴胜听了他们的请求,就同意了,可见雅典来人也支配了戴胜的脑筋。


戴胜的老婆夜莺一露面,两个雅典来人马上被她的漂亮气色迷得神魂颠倒。不过,与欧厄尔庇得斯不同,佩斯特泰罗斯虽然也惊叹夜莺竟然如此漂亮,却并没有随之燃起欲望——这倒不难理解,因为他是同性恋。然而,这也表明,他与欧厄尔庇得斯在天性上的确非常不同。何况,我们已经知道,在阿里斯托芬看来,男同性恋具有政治含义。


第二戏段以佩斯特泰罗斯对鸟儿启蒙演说开场,主题是煽动鸟儿起来造宙斯的反,可以说,这也是整部《鸟》剧的主题,与《和平》一样。不同的是,《和平》中的造反显得只是一种即兴之举。《鸟》中的造反旨在彻底改变既有的统治格局,从而与普罗米修斯对宙斯的造反相一致,属于政制变革性质的造反:《和平》中的造反是谐剧诗人在造反,《鸟》中的造反者实际上是哲人。


第一插曲 爱欲与鸟神之歌


忒瑞斯请两位雅典来人在鸟巢一起吃饭时,歌队在夜莺的伴唱下唱起了合唱,其中主要是鸟儿队长的领唱。谐剧的插曲,相当于肃剧中的肃立歌,在两个戏段之间——全剧共五个戏段,中间夹着三段歌队合唱。第一段插曲是鸟儿们在接受了佩斯特泰罗斯的启蒙教育后,梦想着自己的光荣出身,对世人宣告自己是神。需要注意的是,与肃剧中的肃立合唱歌一样,从诗剧的形式结构上讲,插曲的内容具有相对的独立性,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超逾了情节的发展,带有对剧情作出评议的性质。因此,我们在阅读插曲时,就像在阅读肃剧中的肃立和唱歌时一样,需要考虑到一种可能性:这是诗人自己在发言。

插曲的第一段是鸟儿队长呼唤夜莺出场的咏唱,随后是对世人的第一次呼吁:呼吁世人倾听鸟儿队长即将叙说的新神谱。从形式上看,这段呼吁是鸟儿队长即将唱颂的新神谱的序歌,与赫西俄德《神谱》的“序歌”颇为相似,不同的是,这里将要唱颂的不是宙斯神族,而是鸟儿们神族。鸟儿队长这样对世人发出呼吁:


[685] 喂,你们这些靠自然为生的人,虚飘飘的,简直与草木没差别,

孤苦伶仃,根本就是稀泥和成的,虚弱得无异于一族浮光掠影,

你们没翅膀,生如朝露,这类悲惨的人哦简直就是梦影,

把你们的理智奉献给不死的鸟儿们吧,咱们才永生不老哩,

咱们才在太空中,不会老朽,思忖着不朽的东西,

[690] 从咱们这儿正确地聆听所有关于悬在半空中的东西罢,       

什么鸟儿们的本质喽,以及神们喽、大江大河喽、幽冥混沌喽等等的诞生;

一旦你们正确地搞懂了这些,那就从我这儿去对普罗狄科斯说,他自个儿哭兮兮地去吧。


鸟儿队长一上来就称呼世人是“靠自然为生的”(φύσιν;原译“芸芸众生”)——佩斯特泰罗斯告诉鸟儿队长,鸟儿们是原初的存在,也就是原初的“自然”。现在鸟儿队长说人是“靠自然为生的”,似乎人是靠鸟儿们为生的,而非靠诸神的统治为生的。可是,既然如此,鸟儿队长为何把“靠自然为生的人”的生存品质说得来非常悲惨,生命有如幻影,甚至说人是“稀泥和成的”(行686)呢?注疏家告诉我们,这样的说法在古希腊作品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鸟儿队长的说法很清楚,世人的生存品质如此悲惨,是因为世人还没有翅膀。这样说来,“靠自然为生”的世人所凭靠的“自然”,并非鸟儿所有的自然,而是别的自然。“自然”这个语词的另一个含义是“天性”,有翅膀会飞是鸟儿的天性,世人还没有这样的天性。但鸟儿队长提到世人有理智,有“理智”不是一种高等存在的标志吗?理智是否就是世人凭靠为生的自然呢?如果是的话,这样的“自然”是哲人给定的。但鸟儿队长说“有理智”的世人活得很悲惨,因为世人虽然有理智,但理智还没有飞起来,还在地上,或者说还没有获得鸟性。因此,鸟儿队长呼吁世人把自己的理智“奉献给不死的鸟儿们”(行688),也就是要使得理智具有鸟性。



鸟性是什么呢?鸟性就是神性。鸟儿队长说,鸟儿才是永在不老的神,而且在天空中,还思忖着不朽的东西(688-690)。可见,鸟儿也有理智,而且很高。鸟儿队长用来描绘鸟儿的这些说法,大多是传统的城邦宗教用于宙斯神族的说法。“永生不老”就是典型的荷马语汇,专门用来描绘诸神,在阿里斯托芬的观众耳朵里听来绝不陌生;“在太空中”(行689)不是荷马语汇,但自荷马以来,希腊人都相信宙斯生活“在太空”,[7]现在,高飞到空中的鸟儿们取代了宙斯神族。“思忖着不朽的东西”(行689)(所谓“研究神仙之道”)这种说法原来也是用在宙斯身上的,因为思考不朽不是人的事情,而是神们的事情,鸟儿队长这样说,无异于鸟儿们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神。什么样的神呢?鸟儿队长马上就会告诉我们。


在讲述鸟儿的神性起源之前,鸟儿队长最后向世人呼吁要“正确地倾听”何谓鸟儿的“本质”(或“天性”)——“正确地倾听”是智术师们的口头禅,研究“关于悬在半空中的事情”以及“本质”之类,标明的是哲学的爱好,περὶ[关于]这个语词是当时兴起的哲学论文题目的标准格式……这表明,鸟儿们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是哲人。鸟儿队长呼吁世人要向鸟儿学习,除了搞懂鸟儿的本质,还要搞懂诸神、大江大河、幽冥混沌等等的起源,从此以后,世人就不再需要普洛狄科这样的蹩脚哲学教师了——普洛狄科是苏格拉底的老师之一,在阿里斯托芬的《云》剧中,云神就提到过普洛狄科,还说苏格拉底最喜欢他(《云》,行361)。我们值得设想,阿里斯托芬在这里提到普洛狄科,很有可能是在暗指苏格拉底。这意味着,鸟儿队长将要宣告的鸟神说是针对苏格拉底哲学的。如果与前面鸟儿队长说世人的理智还没有长翅膀联系起来,就可以设想,鸟儿队长将要阐述的鸟性将取代哲人为世人规定的自然——理智。由此看来,鸟儿队长接下来宣告的鸟神说,有可能是在代阿里斯托芬发言。


经过启蒙教育的鸟儿现在也要对世人启蒙:鸟儿队长充分展开了自己刚从佩斯特泰罗斯那儿听来的教诲。这部剧作读到现在,我们已经看到这样的启蒙历程


佩斯特泰罗斯说服忒瑞斯→忒瑞斯说服鸟儿们倾听佩斯特泰罗斯→佩斯特泰罗斯说服鸟儿们→鸟儿们说服所有人


佩斯特泰罗斯说服忒瑞斯是私下谈话,忒瑞斯说服鸟儿们是半公开的谈话,佩斯特泰罗斯说服鸟儿们则是公开演说,他启发鸟儿们认识到,自己的身世比天地和诸神都要古老,是最古老的存在者,换言之,佩斯特泰罗斯对鸟儿们说的话比他对忒瑞斯说的走得远得多;现在鸟儿们对世人说的话,又比佩斯特泰罗斯对它们说的走得远得多。换言之,鸟儿队长接下来宣告的鸟神说与佩斯特泰罗斯在前面教诲的鸟神说会有所不同。



接下来,鸟儿队长述说鸟儿的神性起源,唱起了鸟儿们自己的神谱版本:


一开头只有混沌、黑夜、漆黑的幽冥和茫茫的塔耳塔罗斯;

既没有大地,也没有空气和天空;从幽冥无边的怀里

[695] 黑翅膀的黑夜最先生出一只风鼓鼓的卵,            

几轮季候之后,渴望不已的爱若斯生了出来,

他闪亮着背,带一双金色翅膀,看起来旋风呼啦呼啦的;

正是爱若斯夜里与风飘飘的混沌交合,而且在茫茫的塔耳塔罗斯下面,

才孵出咱们这一族,并最先把咱们带进光明。



在鸟儿诞生之前,太初的四种存在物事物只有混沌、黑夜、幽冥和塔尔塔罗斯这些并非气、火、水一类的元素,甚至大地、空气和天也还没有,更不用说诸神与河流了。换言之,自然哲人认定的宇宙本源,在鸟儿们看来,并非真正的本源。如果我们熟悉赫西俄德《神谱》的序歌过后对太初的描绘(行116-123),我们就可以看到,阿里斯托芬笔下的鸟儿队长在戏仿赫西俄德的神谱:赫西俄德说 “一开头生出的是混沌”,鸟儿队长则说“一开头已有混沌”;赫西俄德说,创生过程开始之前,大地已经诞生,鸟儿队长则说,“既没有大地,也没有空气和天空”。


但是,赫西俄德的神谱讲述的并非宇宙的本源,而是诸神的诞生,鸟儿队长讲述的神谱却是宇宙的本源——这一本源就是爱欲。换言之,爱欲将要取代哲人为世人规定的理智这一自然。赫西俄德的神谱在说到最初的神时,的确提到爱若斯是原初存在,但在诸神的诞生过程中,爱若斯实际上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在鸟儿队长的神谱中,爱若斯成了主角,成了原创性的动力:在大地、空气和天空诞生之前,带有金色翅膀的爱若斯就已经从带有翅膀的幽冥的子宫中孵出来(行696)。雅典的观众都知道,带有金色翅膀的爱若斯的样子就是爱神。爱若斯与长翅膀的混沌交合,就生下了鸟族。 


于是,鸟族是最先出现的生物,其父母是爱欲和混沌。

[700] 起初,也就是爱若斯促成大交合以前,根本就没有这族不死的神们, 

这个与那个交配以后,天空以及海洋才生了出来,

还有天地,以及整个幸福的诸神这不朽的一族。所以,咱们噢

比所有幸福的神们年岁都要大得多哩。


爱若斯与长翅膀的混沌交配生下鸟儿这族以后,爱若斯开始促成一系列原初的“大交合”。与赫西俄德的神谱对勘,鸟儿队长所讲述的鸟儿族的诞生,恰恰与赫西俄德的神谱所讲述的奥林珀斯神族的诞生的时序相同,似乎鸟儿族取代的恰好是奥林珀斯神族在神谱中的位置。鸟儿队长说,“起初,也就是爱若斯促成大交合以前,根本就没有这族不死的神们”(行700)——“不死的这一族”指的就是宙斯神族,与上一行的“咱们鸟族”对比,这无异于说,鸟族比神族更年长,该算得上最老的神族。




但是,鸟儿队长强调的并非是,爱欲促成的大交合使得奥林珀斯诸神诞生,而是强调这大交合使得整个天地得以诞生:天空、海洋、大地都是爱若斯的后代。鸟儿们没有说到空气的诞生,没有空气鸟儿们怎么存活呢,这看起来令人匪夷所思——佩斯特泰罗斯建议的鸟儿城邦的城址恰恰在空气之中。鸟儿队长没有提到空气,很可能不是诗人的疏忽,或者鸟儿队长的疏忽——爱若斯虽然先于鸟儿存在,但鸟儿队长没有说爱若斯是神,实际上也不可能把爱若斯说成神,不然的话,鸟儿族就不是最老的神。


既然鸟儿族是爱若斯与长翅膀的混沌交配生下来的,那么,我们也许可以推想,爱若斯就是鸟儿们赖以存活的空气(或以太;对观行574-75)。换言之,爱欲就是鸟儿的本质、天性或自然。所以,鸟儿队长接下来说:


我们是爱若斯所生,这很明显,因为我们既有翅膀又帮助天底下所有的有情人。(行703-704)


鸟儿有翅膀的族类本质被等同于爱欲,爱若斯不仅是第一存在者,是宇宙万物和诸神的原祖,鸟儿作为爱若斯的初生子,自己也带有爱若斯的品质,或者说,鸟儿作为最古老的神就是爱神。值得注意的是,鸟儿队长说鸟儿的天性首先是帮助天底下所有的有情人时,首先提到“热恋中的男人征服了任性的漂亮男孩”靠的是鸟儿神,这意味着,作为爱神的鸟儿神首先热心帮助的是男同性恋。于是,在鸟儿队长的神说中,佩斯特泰罗斯的同性恋天性得到了正当性论证。


“鸟儿们”的神谱叙事以宣告鸟儿神就是爱神结束,以此为基点,鸟儿队长转而陈述鸟儿族给世人带来的“重大好处”(行708)。我们看到,鸟儿族给世人带来的好处其实就是佩斯特泰罗斯当初教鸟儿队长的两个东西:首先是有利于世人的劳作——通过提示季节的更替让世人在不同季节有不同的劳作。由于鸟儿神是爱神,它们甚至也为匪盗提供“出去打劫不会着凉”的提示,可见鸟儿神也有心软的品质。鸟儿族给世人带来的第二大好处是以自己的占卜本领代替诸神为人指点迷津,世人“不管干什么都得先找鸟问上一卦”(行716),没必要再求助奥林珀斯山上的阿波罗和缪斯们。鸟儿神给世人带来的好处,总起来看有三点:襄助情爱(尤其同性恋)、襄助劳作、指点迷津。鸟儿神襄助情爱的本性是根本性的,襄助劳作和指点迷津的本性是派生性的,衍生自襄助情爱的爱欲本性。


如果把佩斯特泰罗斯先前对鸟儿们启蒙时的鸟神说与这会儿鸟儿队长经过启蒙教育后对世人启蒙的鸟神说作一对比,我们可以看到两个重要的差异。首先,在佩斯特泰罗斯的鸟神说中,没有说到爱欲,在鸟儿队长的鸟神说中,爱欲占据着中心地位:爱欲不仅是基本原动力,促成了创生性的大交合,爱欲作为神本身也是在这一创生过程中最终成形的——鸟儿神就是爱神。



第二,佩斯特泰罗斯的鸟神说中说到鸟儿们对世人施行统治的事情,也就是鸟儿们当王的事情,在鸟儿队长的鸟神说中,我们却没有看到鸟儿队长说到鸟儿们当王对世人施行统治的事情。佩斯特泰罗斯和鸟儿队长的鸟神说都没有否认诸神存在,只是断言将会剥夺诸神的王位或权力。既然鸟儿队长没有说到鸟儿神施行统治当王的事情,我们就得问:谁来代替诸神统治世人?如果按柏拉图在《会饮》中的记叙,民主时代的新神是爱神,那么,鸟儿当王就是民主政治的实现。但鸟儿队长在说到鸟儿的爱神本性时,强调的是男同性恋的情爱,而这种情爱则很可能与某种类型的僭主政治相关,至少在这里与佩斯特泰罗斯相关。看来,鸟儿队长的鸟神说虽然没有说到未来的王者,但鸟儿的爱神本性中已经潜伏着王者的原动力。


随着鸟儿队长的咏唱转为“快调”,鸟儿队长呼吁世人把鸟儿们当作神,它许诺的不仅是预言季节,还许诺贴近凡人,不像宙斯那样“高高在上”——这让我们会想起普罗米修斯怜爱世人的天性。不过,鸟儿队长没有直接呼吁推翻宙斯的统治,仅仅表示鸟儿将永远待在人间,给世人带去财富、健康、幸福,以及幸运、快乐、和平和舞蹈、歌咏、欢笑(行731-732)。鸟儿队长的说法表明,鸟儿神看重的都是世人生命中靓丽的一面。这倒不难理解,因为,鸟儿神的本性是自然性的爱欲。总之,鸟儿神给世人带来的似乎是平庸的心满意足,而非推翻宙斯神族的暴动,或者说,鸟儿队长的许诺更接近欧厄尔庇得斯的愿景,而非佩斯特泰罗斯的宏愿。


随后,全体鸟儿们唱起了歌队首节赞美歌,赞颂林中的缪斯——林子是鸟儿们在地上的栖息处,鸟儿们赞美自己的家园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鸟儿们也赞颂奥林珀斯神族的缪斯。这表明,鸟儿们并没有非要废除奥林珀斯神族的意愿。缪斯是歌咏之神,鸟儿善于歌唱,而非善于思想,赞颂缪斯等于赞颂鸟儿自己的歌咏天赋。鸟儿们宣称,自己的合唱歌舞献给山的母亲和潘神。对这两位神的敬拜是古老的习俗,[8]由此看来,鸟儿们相当守旧,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相当保守。鸟儿们把自己的赞美歌比作肃剧的先驱诗人佛律尼科斯(Phrynichos),比作“蜜蜂采蜜,采集仙乐天籁,用作自己甜蜜的歌词”(行749-751)——阿里斯托芬对肃剧诗的老前辈表达过敬意,[9]这里提到佛律尼科斯,让人觉得鸟儿的合唱歌声暗喻的是阿里斯托芬的诗作,或者说,合唱歌队是阿里斯托芬的代言者总之,鸟儿们的合唱听起来让我们觉得,尽管经过启蒙,它们仍然相当虔敬。我们很难设想,鸟儿们也很奸猾,用赞美歌来掩饰即将到来的对诸神的造反。




歌队唱过赞美歌后,鸟儿队长继续对世人发出呼吁:凡愿意跟鸟儿一起过快乐生活的人赶紧来,一起参与建设新的政治制度。可以说,鸟儿队长在这里给出的参与新生活制度的唯一条件就是:有过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快乐生活的意愿。鸟儿队长没有说,首先必须承认鸟儿是神,才能加入鸟儿国籍。这意味着,在鸟儿城邦,鸟儿对世人是否真的把鸟儿当神,其实没什么所谓。鸟儿队长强调的是鸟儿城邦在制度上的优越性:首先,彻底摆脱传统礼法的束缚,在雅典城邦算犯法的事情,在鸟儿城邦就是正当的事情,比如,在雅典城邦,一个人打自己的父亲不对,在这里就没什么不对可言。第二,鸟儿城邦的主导价值平等,自由人与奴隶没有区别,雅典城邦的逃亡奴隶在鸟儿城邦可以做高等级的“梅花雀”。第三,鸟儿城邦还是一个大同世界,取消了公民与外邦人的区别;即便是外国奴隶,“到我们那儿生下小鸟,就可以取得国籍”,天下一家;在鸟儿城邦,有谁想要叛变投敌,也有叛变的自由。可以看到,在雅典城邦被看作堕落、低级的行为,在鸟儿城邦就成了高贵或美好的行为。鸟儿许诺的生活伦理僭越了礼法、僭越了城邦或政治的领域,那么鸟儿的生活伦理基于什么呢?基于自然的爱欲——雅典城邦的生活是符合礼法,在鸟儿城邦的生活是符合自然。


合唱歌队再次唱起合唱赞美歌,这次赞美阿波罗的天鹅。我们看到,鸟儿们的歌声已经传到奥林珀斯山,在“高山发出回响,众神惊讶”不已,这再次体现了鸟儿歌队的虔诚。忒瑞斯早前叫妻子夜莺唱起神圣的赞歌时,曾引起阿波罗和诸神歌队的反响(行209-222);现在诸神中的神女们“也都唱起歌来”(行782)——随后我们会看到,为什么仅仅是神女。


鸟儿队长最后的咏唱讴歌的是长翅膀的好处:“更好、更舒服”(行785)。鸟儿队长提到的好处在于两个方面,首先是食色方面的舒服:好吃好拉和方便偷情;再就是政治上方便飞黄腾达。这两个方面的好处恰好包括了欧厄尔庇得斯和佩斯特泰罗斯的欲望,但这样的好处显然是邪门歪道。阿里斯托芬让我们看到,经过启蒙的鸟儿们最终得出的是实践生活上的歪理,推荐给世人的是邪乎的生活方式。


总起来看,整段第一插曲告诉观众两个要点:阐明鸟儿的神性本质或者说鸟性,阐明未来鸟儿城邦生活的性质。鸟儿神的诞生说重点在于,揭示鸟儿神的性质是爱欲神,阐述鸟儿城邦生活的性质的重点则在于反习俗、反宗法、反道德。这两个要点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们必须思考这个问题。我们不可忽略,整段插曲都是赞美歌:鸟儿队长的神谱颂和合唱歌队的两次合唱显得很虔敬,与鸟儿队长宣扬鸟儿城邦的性质和好处的快调段落形成对比。鸟儿队长的神谱颂的重点在于,赞颂爱欲是创生一切的原母,合唱歌队则赞美诗人的原母缪斯——从而,我们看到创生一切的原母爱欲与诗歌的原母缪斯的叠合。


如果鸟儿队长在阐明鸟儿的神性本质之前提到普洛狄科确实与苏格拉底相关,那么,我们可以设想,阿里斯托芬很可能在借助鸟儿队长的鸟儿神性说批评苏格拉底哲学,批评的要害在于:苏格拉底式的自然学说忽略了爱欲。在《云》中,阿里斯托芬让我们看到,好玄思的苏格拉底为了探知天上事物的玄机妙理,对克制爱欲提出了极端要求。哲人苏格拉底看重空气或以太,无视人世间天然美丽或高贵的东西。鸟儿队长引导世人的理智飞上天空后让理智看到的则是爱欲的首要性。在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中没有爱若斯,也就没有缪斯,爱若斯与缪斯成双成对,或者说爱欲与诗携手同行。因此,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批评,也就是诗对哲学的批评:在阿里斯托芬看来,苏格拉底不仅缺乏爱欲,也缺乏诗性


在柏拉图的《会饮》中我们看到,苏格拉底不仅充满爱欲,而且亲近缪斯,作诗胜过肃剧诗人和谐剧诗人。柏拉图所凸显的苏格拉底的优长,恰是阿里斯托芬笔下的苏格拉底的欠缺。兴许正是因为柏拉图看出了阿里斯托芬批评苏格拉底的要害之处何在,才决意塑造如此爱欲兮兮的苏格拉底形象。无论如何,柏拉图的诸多对话作品中,唯有《会饮》以爱若斯为主题,而且最富诗性,恰恰在这篇对话中,阿里斯托芬唯一一次在柏拉图的作品中显身;也正是在这部对话中,苏格拉底的爱若斯颂词显得比谐剧诗人阿里斯托芬的爱若斯颂词和肃剧诗人阿伽通的爱若斯颂词的爱欲理解都更深刻。




但我们也不能忘记,在柏拉图的《会饮》中,苏格拉底说自己在女先知第俄提玛向他透露爱欲的秘密之前,他少不更事,不懂得恰切地欣赏爱若斯。这也表明,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批评并非无中生有。由此看来,阿里斯托芬把苏格拉底视为朋友,表明他们有共同的志趣:都以探究和揭示最为根本的自然为己任——差异在于,哲人苏格拉底找到的首要自然是以太,诗人阿里斯托芬找到的首要自然是爱欲。

这样一来,鸟儿神的爱欲性质与鸟儿城邦的反习俗、反宗法、反道德的性质之间是什么关系?既然阿里斯托芬是个老派的保守主义者,旧式贵族制的拥护者,主张爱欲的首要性,主张爱欲是第一自然,岂不与他的基本政治观点相违背?这个困难如果与《云》联系起来看就迎刃而解了:阿里斯托芬主张爱欲是第一自然,但他也主张宗法对爱欲的规定和约束。自然哲人确立的理智的自然必然导致废除礼法这样的结果我们在《云》中清楚地看到这样的结果,这就使得自然爱欲不再受到约束:两位雅典人走出雅典城邦,正表明自然爱欲力图摆脱礼法的约束。在这一意义上讲,《鸟》是《云》的续篇:苏格拉底的哲学打破礼法的规定后,结果就是《鸟》所描绘的情形。

(下篇载于《古典学研究》2018年第二辑)


(编辑:朱明)




作者简介


刘小枫,1956年生,重庆人,1986年以《诗化哲学》蜚声学界,1988年发表《拯救与逍遥》,破格晋升副教授。1993年取得瑞士巴塞尔大学博士学位,受聘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发表《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沉重的肉身》,学界影响广泛而深远。2003年起担任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09年起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古典文明研究中心主任,杰出学者特聘教授。研究方向:古典诗学、古典政治哲学、比较古典学。

代表论文

(1)“成为《水浒传》的高明读者可能吗”,《江汉论坛》,2013,第六期

(2)“普罗米修斯神话与民主政制的难题”,《学术研究》,2016,第七期

(3)“兰克的《世界史》中为何没有中国”,《中国文化》,2016年 春季号

主要专著

(1)《拯救与逍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凯若斯:古希腊文教程》,华东师大出版社(2007)

(3)《拣尽寒枝》,华夏出版社(2009)

(4)《重启古典诗学》,华夏出版社(2010)

(5)《施特劳斯的路标》,华夏出版社(2011)

(6)《共和与经纶》,北京:三联书店(2012)

(7)《设计共和》,华夏出版社(2013)

(8)《古典学与古今之争》,华夏出版社(2015)

(9)《西学断章》,华东师大出版社(2016)

(10)《王有所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11)《海德格尔与中国》,华东师大出版社(2017)

(12)《以美为鉴》,华夏出版社(2017)

主要译著

  《柏拉图四书》,北京:三联书店(2015)





注释


[1] 沃格林,《城邦的世界》,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页340-344。

[2] Nan Dunbar指出,《鸟》中明显可见与《被缚的普洛米修斯》有关的言辞有四处:1,行199-200[《被缚》443-444];2,行654[《被缚》128];3,行685-687[《被缚》547-550];4,行1197[《被缚》269,710,916])。

[3] 文本依据杨宪益先生中译本(见王焕生编,《古希腊戏剧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页423-486),凡有改动,依据Aristophanes,Birds,Nan Dunbar校勘并笺注,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参考Benjamin Bickley Rogers,Birds of Aristophanes,The greek text revised with a translation into corresponding metres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London,1906/1930重印。绎读指引依据施特劳斯,《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李小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4] 修昔底德用εὔελπις来指称雅典人(《战争志》卷一70.3;卷六24.3)。

[5] 柏拉图《会饮》191e6-192b5;亦参色诺芬《希耶罗》1. 29-38,8. 6。

[6] 沃格林,《城邦的世界》,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页340-344。

[7] Nan Dunbar指出,《鸟》中明显可见与《被缚的普洛米修斯》有关的言辞有四处:1,行199-200[《被缚》443-444];2,行654[《被缚》128];3,行685-687[《被缚》547-550];4,行1197[《被缚》269,710,916])。

[8] 文本依据杨宪益先生中译本(见王焕生编,《古希腊戏剧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页423-486),凡有改动,依据Aristophanes,Birds,Nan Dunbar校勘并笺注,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参考Benjamin Bickley Rogers,Birds of Aristophanes,The greek text revised with a translation into corresponding metres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London,1906/1930重印。绎读指引依据施特劳斯,《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李小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9] 修昔底德用εὔελπις来指称雅典人(《战争志》卷一70.3;卷六24.3)。

[10] 柏拉图《会饮》191e6-192b5;亦参色诺芬《希耶罗》1. 29-38,8. 6。

[11] 西塞罗在《论共和国》卷三14中的论述提到过这一点。

[12] 参见《伊利亚特》2,142;4,186;《奥德赛》15,523。

[13] 参见品达《皮托凯歌》之三,行77-79。

[14] 参见《蛙》,行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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