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教育老师?
编者按:《普罗塔戈拉》是柏拉图对话中最卓越的作品之一,也是最令人费解的作品之一。本文是芝加哥大学的柏拉图研究专家,资深教授赛奈柯(Herman L.Sinaiko, 1929-2011)撰写的一篇解读文章,收于同名研究文集《谁来教育老师——<普罗塔戈拉>发微》(刘小枫编,蒋鹏译,李向利校,华夏出版社,2015年9月)中。作者运用解经学的常见方式,致力于解读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如何解释西蒙尼德斯的一首诗。
值得一提的是,赛奈柯教授曾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执教56年,致力于芝大本科生的人文经典教育,极受学生爱戴,是一名“温和、严谨和尽职”的教师。他于2011年去世,享年82岁。他的儿子Jesse Sinaiko在赛奈柯的追思会上,伤感且自豪地回忆他父亲生平时说:
放学后, 我会去父亲的办公室,总有学生在他的门外等着跟他聊天。被视为一名伟大的教师令父亲由衷地自豪,而他确实如此……
赛奈柯教授在课堂上讲解柏拉图的《申辩》(2008年)
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发生在卡利阿斯(Callias)的官邸。卡利阿斯腰缠万贯,在聘请和款待智术师方面,比任何人的花费都多。普罗塔戈拉是个智术师——一个聪明人,他将自己的智慧传授给其他人,以此来收取学费。普罗塔戈拉造访雅典,并解释他为何公开承认其所从事的职业——即使进行自由的理智思索暗含危险,此事距今已过去许久。而今,已经没有人承认从事的是智术师的职业。个别热衷于武断的人,可能会认为这就意味着智术师的职业不复存在。那样可能就大错特错了。
如今,智术师的职业前所未有的繁荣;只是其名称和体制模式发生了变化。普罗塔戈拉和稍逊一筹的同行希琵阿斯(Hippias)、普罗迪科(Prodicus)一样,带上及门弟子,周游诸邦,招纳门徒。当今的智术师成群结队地在一起工作。他们居住在一个地方,让学生来求学,而不是周游诸邦寻找学徒。他们被称作教授,在大学从事着教学工作。
今天,没有人自称是智术师,因为这个词已渐渐具有了轻蔑的意味。智术式的(sophistical)论证是骗人的论证,是聪明的欺骗性推理。当然,没有人会公开承认靠设计这样的论证来谋生。不过智术师一词,最初并不具有如此明显的轻蔑意味。在柏拉图对话中,特别是在《高尔吉亚》(Gorgias)和《普罗塔戈拉》中,智术师被描绘成卓尔不凡、学识渊博、高贵不俗的人,他们希望并获得了人们极大的尊重。然而,即使在这些对话中,也存在着一条怀疑智术师、对智术师半信半疑的涓涓暗流。比如,当苏格拉底根据希珀克拉底(Hippocrates)的坦白,推演出如果他跟随一个智术师学习,他本人就会变成一位智术师时,希珀克拉底因困窘而脸红。尽管智术师们获得的尊重显而易见,但是他们多少有些不光彩(unsavory);并且,在柏拉图对话中,也并非完全没有对智术的现代理解——处心积虑的理智欺骗。
一种观念认为,智术师受人尊敬,他们拥有智慧,为了获得一份合理的报酬,可以向他人传授自己的智慧;另一种观念认为,智术师靠机智为生,凭靠华而不实的论证来欺骗或蒙蔽他人。这两种智术师观念之间有什么确切关系呢?第一种概念描绘的是当今的学者,第二种概念则刻画的是粗鄙的小贩。二者之间存在必然联系吗?
如果普罗塔戈拉是所有大学教授的原型,希珀克拉底则是典型的大学生:他聪明伶俐、求学欲强、雄心勃勃、迫不及待、天资卓著、满怀渴望、力争上游、不事机巧且毛手毛脚。他太无知,以至于几乎意识不到他知道的多么有限。希珀克拉底准备匆匆前往普罗塔戈拉那儿接受教育,但是对那种教育的要害,却缺乏最起码的了解。对于希珀克拉底而言,与苏格拉底的交谈意义重大,他甚至开始朦胧地意识到,他打算实施的举动可能包含某些问题。如果普罗塔戈拉外表慈祥、智慧,实则一个小贩和骗子,那么,那就不只是普罗塔戈拉的问题,也是希珀克拉底的问题。
在《普罗塔戈拉》中,苏格拉底讲述了他与普罗塔戈拉的一场对话,该对话围绕德性是否可教展开。这场对话比较随意。它包含有一些最糟糕的论证——它们因处于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中而倍受重视,以及频繁的离题和反复的争吵;更糟糕的是,争论无果而终。尽管探究中的明确的哲学问题从未得到解决,但是,对话的戏剧情节却处理得很完美。作为一项对德性是否可教的细致研究,《普罗塔戈拉》几乎在其开始之前就结束了。作为对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哲学性邂逅的戏剧性叙述,这篇对话是一部戏剧杰作。它拥有清晰统一的情节、耀眼的人物阵容、以及所有与一流剧作相关的其他特质。这部剧作并不以诗性的愉悦为目标,而是以真理为鹄的。当然,对真理的追求,具有其自身独特的愉悦。
笔者将审视对话的一个部分——关于西蒙尼德(Simonides)一首诗的长篇插曲,因为从哲学和戏剧两方面来看,这一部分常常令人迷惑不解。对这首诗的讨论,占据了70页对话中12页的篇幅,并且特别扎眼。它似乎是一段冗长、复杂、琐碎而且毫不相关的离题。弗拉斯托斯(G. Vlastos)教授没有重视与西蒙尼德诗歌相关的章节,在其对这篇对话长达50页的介绍中,他甚至没有勉强地提上一句。有人可能会主张,这段插曲或许可以恰当地出现在一部类似《等待戈多》这出戏的中间部分,在那儿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但是,即使柏拉图最严厉的批评者,也从未指控过他创作了荒唐剧。另一位著名的学者肖里(Paul Shorey)承认,这些章节“很少或并不包含与主要论争有关的东西”,即使他认为该章节有其合理之处。他说:
某种柏拉图式的观点(该观点来自关于西蒙尼德诗的离题)认为:在此类讨论中,引入对诗人的证明太过随意,因为诗人并不在场,无法对其进行盘问,诗人的意思随时会得到曲解,以满足引用者的目的。
即使肖里是正确的,花12页的篇幅写简单且毫不相关的观点,显得柏拉图也过于笨手笨脚。另一位学者泰勒(A. E. Taylor)认为,这一段落鲜有严肃的意图,它仅仅是一种“诙谐的”或滑稽的调剂,旨在打破一串冗长乏味的论证。用泰勒的话来说,这些论证“对读者思考能力提出了严格的要求”。因此,弗拉斯托斯忽略了这段情节;肖里认为它毫不相关;泰勒将其当作滑稽的调剂。他们的证明很有说服力,但是,如果我们接受了他们的观点,我们就得承认,无论从哲学还是戏剧的角度来看,柏拉图都是一位二流作家。在承认这种说法之前,我们或许应该更加仔细地研究这段离题的语境和实质。
首先,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究竟如何开始讨论西蒙尼德的诗的呢?当普罗塔戈拉询问苏格拉底关于这首诗的问题时,他将这首诗引入了讨论。他们两个人开始讨论总体上的诗歌和具体的这首诗,都未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因此,如果整个这一节与论证的主线毫不相关,那么过错似乎应由普罗塔戈拉所致——正是他变换了主题。但是,普罗塔戈拉为何要问苏格拉底关于诗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变换主题呢?在讨论这首诗之前,普罗塔戈拉已经拒绝继续与苏格拉底讨论,因为在论证过程中,苏格拉底已经连续三次将其难倒。聚集在一起的同伴正在看好戏,他们希望普罗塔戈拉继续讨论。在场的另外两位智术师,普罗迪科和希琵阿斯则尖锐地建议如何让讨论重新开始。但是,苏格拉底拒绝了他们的建议,反而提议说,他和普罗塔戈拉相互变换问者和答者的角色。因此,苏格拉底提供了那段关于西蒙尼德的诗之插曲的形式,普罗塔戈拉则提供了这段离题的内容;他们共同对这段离题负有责任。
苏格拉底(前469—前399)
因此,这段离题似乎是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作出的共同努力,以便重新恢复已经完全中断的讨论。但是,这两个通情达理的聪明人,如何让一场客气而有趣关于德性是否可教的讨论,退变成一场不愉快的个人争论呢?至少从表面上看,苏格拉底似乎应对讨论的中断负责。
在此之前,普罗塔戈拉就断言诸德性彼此不同,苏格拉底对此有所保留。通过向普罗塔戈拉接连提出三个论证,苏格拉底明确有力地表达了他的怀疑。第一个论证了区分虔敬与正义的荒谬;第二个论证了区分智慧与自我克制的荒谬;第三个试图通过论证自我克制与正义的同一性,以此来统一前两个论证。第三个论证没能完成,因为普罗塔戈拉中断了讨论。苏格拉底提出的这些论证都骇人听闻。要发现其中的谬论,无需必须是逻辑专家,并且我们几乎也不能因为普罗塔戈拉拒绝继续讨论就对其横加指责。
起初,普罗塔戈拉本人似乎并未对苏格拉底的行为生气。苏格拉底主张,如果正义与虔敬相异,那么正义必定是不虔敬,虔敬必定是不正义。不过,虔敬不是正义和虔敬是不正义,这两种说法并不一样。宣称民主与经济相异,不同于宣称经济是不民主的,或者民主是不经济的。区别显而易见,但令人惊讶的是,普罗塔戈拉并未陈述这样的差异。他只是评论道:
苏格拉底,太简单喽,要是同意正义就是虔敬、虔敬就是正义的话;据我看来,两者之间还是有所差别的。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要是你满意,我也满意;倘若你乐意,就让咱们假定正义是虔敬的,虔敬是正义的吧(331e[按:疑为331c])。
从这样的评论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普罗塔戈拉并未对苏格拉底骇人听闻的逻辑感到愤怒,因为他对论证的实质毫无兴趣:如果苏格拉底希望将虔敬等同于正义,他完全可以这样做;普罗塔戈拉不会有任何异议。
苏格拉底对该论证有不同的想法,他回应普罗塔戈拉自鸣得意的评论说,
我才不干,我根本不需要来批驳一通“要是你愿意”或“倘若你觉得”,而是干脆的我和你。我的意思是说,要想让道理得到最好的探究,就得让自己离这个“倘若”远点儿(331c)。
这段回答标志着卡利阿斯官邸内欢快氛围终结的开始。通过这段评论,苏格拉底已经预先告知,他将不会允许普罗塔戈拉提出假设性的或中立的主张;普罗塔戈拉必须陈述自己的观点,并为其辩护。倘若普罗塔戈拉不希望在杰出的听众面前被当作傻瓜,他就必须对论证加倍留意。因此,苏格拉底所使用的那些糟糕论证,目的是迫使普罗塔戈拉要么认真地提出主张,要么完全放弃该论证。
普罗塔戈拉一度设法避免这样的选择。在第二个论证中,他被驳倒了;在进行第三个论证时,当看到苏格拉底占了上风,他就马上中断了论证。因此,从表面上看,似乎苏格拉底论辩风格不佳,故意使用糟糕的论证让普罗塔戈拉出丑。但是,苏格拉底有一个真正的难题:他希望普罗塔戈拉严肃地讨论,而普罗塔戈拉却希望愉悦地聊天,希望给听众一个严肃谈话的外表,实则空洞无物。
苏格拉底如何能够说服普罗塔戈拉投入名副其实的对话呢?答案极为简单:以毒攻毒(fight fire with fire)。如果普罗塔戈拉不严肃认真地交谈,苏格拉底也将如此而为。如果普罗塔戈拉希望娱乐听众,苏格拉底也将感到快乐。然而,苏格拉底并没有允许普罗塔戈拉炫耀他的智慧,而是让其看起来像个傻瓜。
在论证的第一步,苏格拉底就选好了谈论的主题——德性的统一性。普罗塔戈拉漠不关心的态度,注定了论证会是泛泛而谈、漏洞百出。正如在随后关于西蒙尼德的诗的插曲中展现的那样,他们两人都对论证负有责任。但是,我们可以发现,关于诗的插曲不仅颠倒了问者和答者的角色,而且也颠倒了对讨论的形式和内容的责任。关于西蒙尼德的诗的插曲,不仅从先前关于德性统一性的论证中脱颖而出,而且也颠倒了这些论证。这段插曲并非毫不相关,或只是滑稽的调剂。它与前面的情节紧密相连。
因此,该段插曲是先前论证的一种形式上的倒置,在这段插曲中,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交换了角色,相互扮演彼此。如果我们希望理解这段插曲,我们就必须首先理解两位对话者早前的、最初的角色。说最初苏格拉底提问普罗塔戈拉作答,或者,说苏格拉底选择讨论的主题,普罗塔戈拉选择论述主题的方式,这些都远远不够。这些表述尽管正确,却过于抽象。苏格拉底为何要向普罗塔戈拉提问?他为何要选择德性的统一性作为问题的主题?普罗塔戈拉为何要回答其从业的方式,他为何不严肃认真地进行辩论?如果我们希望理解在讨论西蒙尼德诗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我们就必须思考这些问题。但是,为了回答这些新问题,我们必须更为全面地探究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的个性和身份。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返回到之前的事件,这些事件先于三个关于德性统一性的荒谬论证。
为了理解普罗塔戈拉,我们必须思考他与苏格拉底相遇的情景,以及他对自身的揭示,他的揭示体现在下述演讲中:关于智术的历史、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关于惩罚的理论,以及解释杰出的人为何时常有平庸的儿子。这些情景属于普罗塔戈拉。苏格拉底只是诱导性地向普罗塔戈拉提问,以鼓励他说话。倘若我们希望理解苏格拉底为什么这样做,我们就必须返回到对话的开场部分,返回到苏格拉底与希珀克拉底交谈的情景。苏格拉底和希珀克拉底一边等日出——以便天亮了去拜访普罗塔戈拉,一边谈论着教育。
高雅的雅典社会精英,一大早就集聚在卡利阿斯的官邸,聆听聚集在一起的智术师展示他们的智慧(或者,用苏格拉底很少恭维意味的话来说,看他们兜售货物)。在那儿,普罗塔戈拉最年长、最杰出。在解释其为何喜欢公开谈而非私下谈时,普罗塔戈拉声称,希腊历史上最著名、最有创造力的人——其中就有诗人西蒙尼德——都是智术师。他断言,这些智术师之所以将自身伪装成其他技艺的习业者,比如诗歌或音乐,是因为他们害怕在其造访的城邦中引起嫉妒和敌意。伪装毫无作用。重要的公民不会被愚弄。因此,普罗塔戈拉说,勇气(valor)是谨慎更好的组成部分,相应地,他公开承认自己是个智术师。他的直率并未受原则的支配,或者甚至未受勇敢支配,而是受一种精于计算的审慎所支配。诚实是最佳的策略,他说,因为它会带来好处。这种辩护的困难在于,如果诚实没有带来好处,那么就没理由去诚实守信。
在回应苏格拉底询问其所从事的工作时,普罗塔戈拉表明,他传授在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上的审慎,以及在政治事务上得心应手地办事和说话的能力。总而言之,他声称教授政治技艺,并且使他的学生成为好公民。苏格拉底对这种技艺是否可教表达了些许怀疑,并给出了两条理由。第一,每个公民似乎未经传授就已具备了政治技艺,这与各种特殊技能的情况明显不同。第二,不同于其他技艺,政治似乎不能被传授,因为伟大的政治人物的儿子常常很无能。倘若他们能够这样做的话,杰出的政治领袖显然早就向其儿子们传授政治技艺了。
普罗塔戈拉用精彩演说来回应这些异议。他提供的回答,要么以神话的形式,要么以直接论证的形式,最后兼用二者来结束发言。普罗塔戈拉的神话基本上是一则寓言。将其与《王制》结尾处苏格拉底的神话相比,就会发现真正的神话与体现了理论立场的故事之间的差异。如果略去诗性的意象,普罗塔戈拉的神话声称,人类的生活具有三个层面:自然的层面、技术的层面、道德/政治的层面。
在自然的层面上,为了生存,人类直接与其它物种相竞争。在这一层面,人类满身缺陷,因为他们缺乏自然的、保护自己免遭气候和其他动物危害的手段。依照这个神话的说法,这由厄庇米修斯(Epmetheus)的过错所致。这种状况部分得到了技艺和火——技术性的种类——的补救。靠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行窃,才拥有了技术性的技艺。这些技艺让人类“分得了一份神性”。
当人类拥有技术性技艺时,他们所做的首件事情,就是发明宗教和语言。于是,他们开始编造事物,以提高生活质量。不幸的是,技术性技艺只能够使人类为自身提供生存的手段,保护其免遭自然力的危害。由于相应的生理缺陷,单个的人无法对付凶残的动物,因此,他们聚集起来,组成共同体来相互保护。然而,由于缺乏统治的技艺,人类不能有效地协同劳作,结果他们又分散开,逐渐灭亡。宙斯(Zous)担心人类整个儿灭掉,便派遣赫尔墨斯(Hermes)将德性赠予所有人,因为如果公民德性——正义、虔敬和其他的德性——像技术性技艺一样只分给一小部分人,那么,共同体就不能持存。
在普罗塔戈拉的神话中,德性是用纯粹的政治或社会术语构想出来的。各种技术性技艺是知识的母体(bodies),被发明来直接对付自然:对造船师技艺的检验,就是他的船是否航行得一帆风顺。相比之下,德性的目标旨在促进共同生活的创建和维持。如果具有技术性技艺的人们能够实现共同生活和劳作,那么,他们与其它物种竞争时就会获得成功。德性让共同生活成为可能。正如对技艺的检验,对德性的检验同样注重实效——它们有用吗?它们有助于人们共同生活和劳作吗?
讲述完神话之后,普罗塔戈拉还提出了两个更进一步的论证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断言,理性惩罚的目的是,让被罚者改过自新,避免犯错者和围观犯错者受罚的人再犯过错。并且,他也解释了为何好人往往有不肖的儿子。普罗塔戈拉指出,不仅父亲可以教授德性,而且每个人都可以;显然,所有公民常常由他们的公民同胞教授德性。某些人变得比他人更好,是因为他们具有更多的德性天赋(natural capacity for virtue)。相似地,尽管每个人都是德性教师,但是,相对而言,一些人拥有更多的教授德性的天赋。普罗塔戈拉将其自身算在这些天资卓著的教师之内。
表面上看,普罗塔戈拉的演说,是一篇构思精巧、智力超群、精美绝伦的宏文,用于回答苏格拉底的怀疑和顾虑绰绰有余。普罗塔戈拉将自身呈现为一个开明、理性、豁达、进步、谦逊、极其体面的人。毫无意外,他已经在这篇对话的现代读者中赢得了拥护者,其中就有弗拉斯托斯和罗素(Bertrand Russell)。然而,普罗塔戈拉的魅惑远不止于此,因为他不仅是现代学者的原型,也是现代自由主义者的原型。
与很多现代自由主义者一样,普罗塔戈拉信仰民主的公民权,信仰技术和道德的进步,信仰教育是解决严重社会问题的理性的长远之道。与现代自由主义者一样,他怀疑传统的信念,怀疑过于一贯的立场,怀疑绝对的观念。在某些方面,普罗塔戈拉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主张,对技术性技艺的检验,是看它们能否成功地应对自然;对德性的检验,则是看其能否成功地创建共同体生存和有效运转所必须的共识。从另外的方面来看,他却是一位文化相对主义者,因为,按照他的理解,道德和公民德性没有必然的内容。正义可以是共同体公认的任何东西,这同样适用于勇敢、虔敬和其他德性。由于德性没有固定的内容,所以,道德进步就是可能的。只要能增进共同体的共识,因而增强公共安全和福祉,任何东西都能有效地促进道德秩序的进步。另一方面,没有理由去假设,适合于一个共同体的东西同样也适用于另一个共同体;每个共同体都依照自身独特的社会需求来界定德性。
普罗塔戈拉的立场聪明卓著,并且与现代自由主义者的立场极为相似。然而,普罗塔戈拉不仅仅是一个古希腊版的现代社会学家;首先,他是一位德性教师。他拥有一套理论,并且将其应用于实践。如果我们比较普罗塔戈拉和对话中的其他两位智术师——普罗迪科和希琵阿斯,我们就能发现普罗塔戈拉具有的优势。但是,并非仅仅是为了凸显普罗塔戈拉,这两位智术师才被涵括在对话当中。通过提出两个极端的观点,以及让普罗塔戈拉置于适度的中道,这两位智术师也起着界定普罗塔戈拉立场的作用。
希琵阿斯是一个典型的社会理论家,他区分了自然与习俗,并且对技术性技艺和科学感兴趣。对于希琵阿斯而言,政治是理论学习的主题。另一方面,普罗迪科对言辞和意义感兴趣;在任何场合,他都能创作一个术语或一种区别,来满足任何目的。正如希琵阿斯最初关注技术秩序,普罗迪科几乎只关注道德秩序。但是,当道德秩序被认为孤立于技术和自然秩序时,正如普罗迪科所认为的那样,它就仅仅成为了一个言辞的问题。依照普罗塔戈拉的观点,道德秩序关注共识,但却是有目的的共识。通过语言,以及基本词汇——正义、虔敬、自我克制——的共同涵义,道德秩序实现了那样的共识。正如普罗迪科所体现出来的,当道德秩序的最终目的被忽略时,当无视道德秩序与技术秩序的密切联系时,道德秩序就是纯粹的言语现象,智慧也成了对言辞的操控。这就是普罗迪科的专长。
普罗塔戈拉的诡辩,占据了希琵阿斯超然的理论观点与普罗迪科愚蠢的言语操控之间的中间位置。与希琵阿斯一样,普罗塔戈拉也有一套理论;但是,与普罗迪科一样,他也对直接的、迫切的(immediate)政治行动感兴趣。普罗塔戈拉的理论针对实践,并且,他的实践行动贯穿了一种理论的洞察力。通过牢牢地坚持这种中间立场,普罗塔戈拉避免了普罗迪科和希琵阿斯代表的极端观点显而易见的荒谬性。普罗塔戈拉是实践智慧和有效行动的鼓吹者,他声称理解这些东西,并且能够将它们传授给其他人。
尽管普罗塔戈拉是一位政治相对主义者——他感觉只要一种政教体制运行良好,它就和其他政教体制一样好;但是,他却极度偏爱民主制。他主张,为了共同体的持存,必须在共同体内普遍地分配政治德性。只有在民主制下——在这样的共同体内,每个人都参加到政治进程之中——才存在这种普遍的得到正式认可的分配。加之他的其他德性,普罗塔戈拉对拥护民主制的现代自由主义者具有决定性的吸引力。柏拉图精准、公正、合情合理地呈现了普罗塔戈拉及其立场。普罗塔戈拉不是稻草人,矗立着只是为了当靶子。
普罗塔戈拉是苏格拉底的对手。倘若我们希望理解他们之间的争吵,那么,我们也必须与苏格拉底相妥协。为此,我们必须返回到更早的一幕,即苏格拉底在黎明前被希珀克拉底叫醒的那个时刻。如果普罗塔戈拉在其精彩演说中炫耀了其过人之处,那么,在与希珀克拉底美妙的小谈中,苏格拉底则展现了他的拿手好戏。苏格拉底的问题,偶尔可能令人愤怒、装疯卖傻、有失公允、令人困惑——但是,在对希珀克拉底的询问中,却不存在一个不良记录。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没有彻底思考追随普罗塔戈拉学习的意愿的含意。苏格拉底耐心、温和地引导他反思自己即将去做的事情。
苏格拉底没有告诉希珀克拉底任何令人吃惊的或新奇的东西;他仅仅用希珀克拉底熟悉的一些寻常事物来提醒后者。智术师是小贩,是知识的零售商。顾客理应怀疑竭力售卖东西的商人,尽管其华丽的说辞经过刻意雕琢。苏格拉底关于普罗塔戈拉的问题是完全公正的,它们要求答复。苏格拉底问道,普罗塔戈拉是否在哄骗我们——
当他在吹嘘自己贩卖的东西时,就像那些商人或小贩吹嘘[自己贩卖的滋养]身体的食物;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卖的东西对身体有益还是有害,只要是自己卖的就一味地吹嘘……购买知识的危险要比购买食物要大得多;因为,你不可能用别的盛器将知识装走。一旦你付了学费,经过学习,教导就进到灵魂本身中去了,离开时,灵魂肯定已经不是受到损害就是获得了裨益(313d-314b)。
和希珀克拉底的这一幕,苏格拉底以一个真正朋友的身份出现。苏格拉底所做的,纯粹是为了希珀克拉底本人的利益。苏格拉底提醒希珀克拉底向普罗塔戈拉求教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但是,苏格拉底所做的远不止于此。希珀克拉底起初带着一个简单的请求来找苏格拉底:请将我介绍给普罗塔戈拉,以便我能成为他的门生。一直彬彬有礼、谦虚随和的苏格拉底,将实现这一请求,正如他一开口就对普罗塔戈拉明确说明的那样。不过,除了谈论追随智术师的原因之外,苏格拉底和希珀克拉底得出了苏格拉底将要完成的第二个任务。为了希珀克拉底的利益,苏格拉底将审查普罗塔戈拉,看他是否真的了解他的商品,或者是否吹嘘其贩卖的任何东西,不管它们对买者有益与否。
果不其然,在其精彩演说中,普罗塔戈拉猛夸海口。普罗塔戈拉声称,他能使希珀克拉底变成更好的人和公民。如果他的断言毫无根据,那么对于希珀克拉底来说,后果深思起来就不会那么愉悦了。为了希珀克拉底的利益,苏格拉底才着手审查普罗塔戈拉。苏格拉底倘若要粗鲁地对待普罗塔戈拉,他也有适宜的理由这样做。倘若普罗塔戈拉的智慧名副其实,他就应该能够经受住苏格拉底的挑战。
当苏格拉底询问普罗塔戈拉德性的本质时,他并非随意地选择话题——德性正是普罗塔戈拉公然宣称所传授的东西。如果普罗塔戈拉不能清楚而明智地谈论德性,他声称自己拥有智慧就是假的。为了希珀克拉底,那种虚假的宣称就应该被当众揭露出来。在其精彩演说中,普罗塔戈拉凸显了他本人,以及他的智慧,因为他在贩卖他自身。在与希珀克拉底的交谈中,苏格拉底让自己的利益屈从于其年轻朋友的利益。两位对手之间的差异再清楚不过了。
对于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之间关系,就描述自身而言是可信的。但是,苏格拉底不只是戏剧的一个演员,也是整场对话的叙述者。苏格拉底一离开卡利阿斯的官邸,就向一个无名的同伴讲述了他与普罗塔戈拉之间的整场交谈。苏格拉底向同伴承认,他整个早晨都与年轻、俊美的朋友阿尔喀比亚德待在一起;但奇怪的是,他却几乎没有注意到阿尔喀比亚德,因为某个更俊美的人,确切地说,某个更聪明的人在场。他指的正是普罗塔戈拉。由于没有其他事情,苏格拉底同意复述他与这位伟大的智术师的谈话,这篇对话的主体部分随之展开。
在开场这一幕中,苏格拉底是在装样子吗?最初,他来到卡利阿斯的官邸审查普罗塔戈拉,仅仅是为了其年轻无知的朋友。但是,为了希珀克拉底的利益,普罗塔戈拉浅薄的世故不久被公开揭露出来后,苏格拉底待在那里继续与聪明的老人交谈。苏格拉底为什么要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刚好在关于西蒙尼德诗的插曲之前,当普罗塔戈拉中断交谈时,苏格拉底说,“我认为,谈话就这么下去与自己不相干”(315b[按:疑为335b])。换言之,到对话的这个地方,苏格拉底已经履行了其对希珀克拉底的义务。这就暗示,其与普罗塔戈拉交谈的其余部分,即关于西蒙尼德的整个插曲,以及最后关于勇敢和快乐计算的论证,苏格拉底都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而进行的,不再是出于希珀克拉底的利益。对话的后半部分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苏格拉底本人想和普罗塔戈拉交谈。普罗塔戈拉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苏格拉底,甚至让他这般入迷?现在,让我们来审视关于西蒙尼德诗的插曲。
苏格拉底提议,他和普罗塔戈拉交换角色。普罗塔戈拉随即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讨论和评论诗歌的技能是教育的首要组成部分。通过问苏格拉底如何看待西蒙尼德的诗,普罗塔戈拉在审查苏格拉底的学识,正如苏格拉底早前通过问德性的问题,来审查普罗塔戈拉自称拥有智慧的主张一样。轮流审查,非常公平。但是,普罗塔戈拉所做的却远不止于此。他立即提出一个让苏格拉底陷入矛盾的论证。结果证明,这个论证恰好与关于智慧和自我克制的论证相对应,苏格拉底早前就是利用关于智慧和自我克制的论证,让普罗塔戈拉陷入了矛盾。轮流验证,的确非常公平:普罗塔戈拉不仅扮演了苏格拉底作为提问者的角色,他还采用了苏格拉底的技巧、风格、方法和言语习惯。
因此,普罗塔戈拉显示了自己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远远超出人们可能对他的怀疑。普罗塔戈拉可能并不十分了解诸德性,他可能在论证中被苏格拉底击败。但是,在他们的首次交锋中,普罗塔戈拉从苏格拉底那里学到了某些东西。普罗塔戈拉的可塑性,正是他令苏格拉底惊奇和着迷的特性。谁会想到自负、博学、自吹自擂、油腔滑调的老智术师,依旧思维敏捷、机智、灵活,能出色地模仿苏格拉底给他下套时的方法?苏格拉底报告说,聚集在一起的同伴为普罗塔戈拉的论证“拍案叫绝、拍手称快”。苏格拉底自己也承认,“起初,我感觉像是挨了拳击高手的一记重拳,两眼漆黑,浑身发软”(339e)。后来证明,普罗塔戈拉是一个老练的论证斗士,一旦向苏格拉底展露其真本事,他们之间真正的战斗才开始打响。依照一贯的顺从做法,苏格拉底将在其劲敌所选择的竞技场(ground)上战斗。由于普罗塔戈拉选择充当苏格拉底的角色,依照游戏规制,苏格拉底就必须扮演普罗塔戈拉的角色,换言之,他必须反过来使用这位智术师的技巧、风格、方法和言语习惯。
但是,苏格拉底的表现远远出乎意料;他不仅再现了一个普罗塔戈拉式的论证,还再现了整个普罗塔戈拉的精彩演说,并且是以分析和评论西蒙尼德的诗为幌子来做的。苏格拉底也能够反击对手,他对普罗塔戈拉的模仿,是众多最聪明、最滑稽的戏仿中的一种。正如柏拉图所理解的,哲学是严肃的(serious),但并不必然是庄严的(solemn)。哲学有光明的时刻和玩笑戏言。
苏格拉底第一步是制造一次离题,好为他谋划自己的策略提供时间。正如我们曾多次看到的那样,在制造离题和变换主题方面,普罗塔戈拉是个老手。在与苏格拉底首个回合的争论中,普罗塔戈拉三番五次地设法不让自己的观点与苏格拉底的直接冲突。他的招数就是,在自己和苏格拉底之间插入第三方或第三个术语。他诉诸多数人的意见,或者出于论证的目的接受假定的立场,或者,像在当前的例子中那样,臆测诗人的观点。然而,苏格拉底也能玩那种游戏,因此毫不费力地诉诸了普罗狄科及其区分。
苏格拉底以请求普罗狄科区分“是”(being)和“成为”(becoming)开始。当普罗塔戈拉指出,那样的区分使苏格拉底的立场变得更加糟糕,苏格拉底就借用普罗狄科的口吻,对难这个字进行了荒谬的定义。普罗塔戈拉表示反对;言辞不可以肆意曲解,他说,在这个例子中,西蒙尼德是以最常用的方式使用它的。苏格拉底承认他和普罗狄科所作的解释很荒谬(尽管普罗狄科未承认这一点)。但是,似乎普罗塔戈拉弄懂了苏格拉底的基本点:倘若两人中的一个人不断地将第三方——他可以提出任何主张——拉进来,那么严肃而有才智的讨论就不可能发生。通过借用普罗塔戈拉的计谋对付普罗塔戈拉,通过迫使普罗塔戈拉本人反对这种荒谬的计谋,苏格拉底促使普罗塔戈拉反对他自身的基本策略。通过谨慎地戏仿普罗塔戈拉,苏格拉底让普罗塔戈拉看清并反对自身立场和[论证]步骤的荒谬性。实际上,在解释西蒙尼德诗的过程中,苏格拉底承担了对普罗塔戈拉的教育。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头,因为普罗狄科所提供的区分,为苏格拉底提供了所需的时间。苏格拉底构思出了对普罗塔戈拉精彩演说的全面模仿,并将其伪装成对西蒙尼德诗的解释。
苏格拉底对西蒙尼德诗歌的批评分为4个部分,开篇介绍了斯巴达(Sparta)和克里特(Crete)古老、秘传且迄今仍不为人知的哲学传统。苏格拉底说,这就为恰当地理解西蒙尼德的诗提供了历史背景。其次,苏格拉底主张,在那种秘传性的哲学传统中,这首诗是西蒙尼德对匹塔科斯(Pittacus)隐匿的驳斥。苏格拉底批评的第二部分,以虚构的对话形式出现,这场对话发生在匹塔科斯与西蒙尼德之间,对话主要关注的是做好人难还是成为好人难。第三,通过思考环境的力量会击垮什么人的问题,苏格拉底继续重构西蒙尼德的立场。他们不可能是坏人和常人(resourceless),因为他们已经孤立无助;因此,他主张,只有好人和有技能的人才会被环境所征服。通过表明西蒙尼德懂得没人自愿作恶,苏格拉底以此结束了自己的解释。这些就是苏格拉底冒险进入文学批评的四个主要部分。他以一段荒诞的不合常理的(wild and fantastic)历史开头,并且以对西蒙尼德的语言同样荒诞的不合常理的语法分析作结。更为奇怪的是,这次普罗塔戈拉居然没有表示反对。
苏格拉底对西蒙尼德诗的处理,向普罗塔戈拉提出了一些疑问和难题。这些疑问和难题是这位年老的智术师必须认真地面对的,倘若他想变得有教养的话。首先,对于普罗塔戈拉而言,探究苏格拉底关于斯巴达和克里特荒谬的哲学秘史,与其自身所宣称的智术师秘史之间明显滑稽的对应性,将会是值得的。在哲学论证中,对于历史的本质、价值以及运用,苏格拉底的戏仿暗示了什么呢?在真正的哲学交谈中,有所隐瞒或私密性是否正当,或者一切哲学都应该公开地发生吗?
第二,普罗塔戈拉关于厄庇米修斯和普罗米修斯神话的意义,需要依照苏格拉底对匹塔科斯与西蒙尼德之间争吵的解释来重新思考。依照苏格拉底的解释,西蒙尼德设法矫正匹塔科斯的疏忽,如同普罗米修斯试图矫正厄庇米修斯的错误。这种表面上荒谬的争吵——关于做好人难还是成为好人难,是否阐明了进步的意义,是否阐明了与人类天性密切相关的技艺和德性的角色呢?
在其精彩发言的第三个主要部分中,普罗塔戈拉提出了一套关于理性惩罚的开明理论,在那套理论中,惩罚被证明是一种矫正力和威慑力。但是,如果惩罚被设计成是为了使人变好,并且如果它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的话,那么,谁还会变坏以及如何变坏呢?在此,笔者提议思考苏格拉底批评的第三部分,即看似无聊的一段,在这一段中,苏格拉底说,“环境的力量会击垮谁呢?”
最后,如果德性是可教的,正如普罗塔戈拉所宣称的,却为什么存在着好人常常有坏儿子的问题呢?在其讲演中,普罗塔戈拉主张,事实上,共同体内年轻人的教育,以及每个公民的教育,是由每一种制度、其他每一个公民、每一种律法实施的。尽管存在这种会使人们善良的巨大而持久的努力,但是,如果个体只能达到其天性所确定的德性或恶习的水平,那么我们就可以质疑所有教育努力的效果。在苏格拉底解释西蒙尼德诗的最后部分,苏格拉底中肯地表明,没人自愿作恶。
关于苏格拉底的[论证]步骤,有两个显著的要点。第一,他对普罗塔戈拉彬彬有礼、满怀敬意。苏格拉底掩饰了他正在做的事情,以至于在场的众人当中,只有普罗塔戈拉意识到他文学批评中荒唐企图的深层含义。因此,苏格拉底避免了普罗塔戈拉因开放、公开的批评而遭遇尴尬。也许,这是哲学交谈中要有所隐瞒的正当理由?在这个例子中,当着众人的面,隐瞒公然地发生了。第二,可以说,苏格拉底开始出自内心地驳斥普罗塔戈拉。他扮演了普罗塔戈拉的角色,并且通过惟妙惟肖地扮演普罗塔戈拉的角色,苏格拉底向这位智术师展现了自身立场的真实含义。
对老师和学生来说,苏格拉底试图教育普罗塔戈拉的这两点做法尤为重要。学生和苏格拉底都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老师是否真的可教。学生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我们知道他们能够学习,正如我们在苏格拉底与希珀克拉底开场时的交谈中所见证的。然而,教授,或智术师,却完全是另一个问题。显然,普罗塔戈拉值得人去教育;问题是,是否能够做到。这篇对话满怀希望却极为谦逊的回答似乎是:或许可以。教授们能够被教育,但仅仅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他们必须有这种意愿;他们必须聪明,像普罗塔戈拉那样;他们必须足够幸运,可以受到某位苏格拉底的教导。
在苏格拉底缺席的情况下,谁能有望成功地教育老师们呢?只有一种答案:学生们。问题仍然是:希珀克拉底请求苏格拉底审查普罗塔戈拉作为一位老师的价值,但是,如今的学生没有这样的条件。他们只好自己来审查他们的老师。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他们不得不彬彬有礼,并且不得不采用他们老师们选择的方法来审查。笔者建议,学生们可以通过重读《普罗塔戈拉》,通过观注苏格拉底,通过思考德性是什么以及如何可教的问题,来为完成这项任务做准备。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他们不仅会学到哲学,也将是在积极地投身于哲学。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可以帮助我们这些其余的人,老师们和学生们,获得真正的教育——我们如此不情愿于这样做,但又如此迫切地需要。
(编辑:长短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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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教育老师》
刘小枫 编
蒋鹏 译,李向利 校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5年9月
ISBN:9787508085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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