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增定 | "卢梭:私有财产、资产阶级和自由"讲座纪要
编者按:2018年10月19日下午16:00,北京大学哲学系吴增定教授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会议室带来了题为“卢梭:私有财产、资产阶级和自由”的精彩讲座,讲座由中国人民大学古典文明研究中心彭磊副教授主持,中国人民大学众多师生参加了此次讲座。本讲座纪要由“经典与解释”微信公众号发布,感谢“经典与解释”公众号授权转载。
讲座伊始,吴增定教授首先说明了自己对卢梭的态度:虽然个人从情感上更喜欢伏尔泰和狄德罗,但是卢梭思考问题的深度和广度是同时代人无法企及的,因而更具思想史意义。
伏尔泰、狄德罗与卢梭
随后,吴增定教授概括了讲座的主要思路。卢梭在私有财产方面有两个重要的观念,即property(私有财产)和proper love(私有之爱,或译虚荣心、自尊心等)。这两个表达是一个意思,都是说现代社会塑造了一种排他性占有意识,其物化形态就是财产,情感表现就是proper love。从卢梭的视角来看,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自由是跟财产联系在一起的。如洛克在《政府论》中所说,财产是最基本的自然权利,自由人就意味着拥有财产,财产确定了私人领域的范围。这种自由观念塑造了一种新的人的类型,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自由人,即资产者或资产阶级,它完全取代了古典社会的公民及自由人概念。资产阶级的自由也就是基于财产的私人领域的自由。这种自由观念导致了现代社会的不平等危机,不仅包括经济、政治、法律意义上的不平等,还包括内心情感上的不平等——意即通过依附性的与他人的比较而塑造出来的不平等。
吴增定教授
吴增定教授更具体地说到,卢梭极其痛恨不平等,包括经济上的不平等,政治法律上的不平等,以及社会各方面的不平等。卢梭认为这些不平等来源于财产的不平等,并将不平等追溯到了精神意义上人人有一颗追求不平等的心,也就是proper love。卢梭认为,proper love促使现代社会的资产者(bourgeoisie)把自由等同于物质占有,占有的财富越多就越自由。卢梭批判说,这样的自由不是自足的和独立的,而是要通过与他人的比较,将自由以外在占有的形式显示出来,这也就是马克思所批判的异化。因此,卢梭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先河。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proper love 是否是人固有的?卢梭认为,proper love 不是人固有的,而是历史的产物。原本的自由与财产没有关系,人的财产及proper love会败坏人的自由。
在《论科学与艺术》中,卢梭已经开始了对proper love的批判。以科学和艺术为代表的现代文明败坏了斯巴达和罗马所代表的古典公民美德,这种公民美德也就是政治上的自由,公民完全融入共和国,少有私人占有意识。而现代社会的资产者只关心自己,只关心共和国能否保护自己,并不认为共和国是比自身更高的存在。但这里对资产者的批判还是不够深入,后来卢梭发现,罗马和斯巴达已经是败坏的开始,已经具有私有财产的意识。所以卢梭将其批判推广到了所有文明社会,主张返回到前文明状态也就是自然状态。卢梭对自然状态进行了很详细的描述,他强调自然状态中的人具有自足性(self-sufficiency),人的欲望与能力相平衡,人没有自我意识和他者意识,只有自我保存的本能,或者严格来说只是一种存在感。自然状态中的人没有道德,只有存在感和同情。同情是一种本能,是人与其他动物共有的。同时,爱欲(Eros)表现为纯粹的性欲,这与希腊人的爱欲概念是不同的。希腊人的爱欲包含对美的追求,而美的评价本身就意味着比较和偏爱(preference),是文明社会的产物。
文明始于自我意识的出现。卢梭认为自我意识的出现是一个意外(否则将意味着proper love 是人的本能)。这也是他与古代思想家的不同之处,后者认为追求不平等之心是人类固有的。自然环境的巨大变化导致了分工合作和新技术的发明。这进一步导致了两个结果。首先是家庭的出现。家庭介于自然状态和文明社会之间,卢梭认为家庭是人类的黄金时代。其次,农业和冶金业这样复杂技术的出现,导致三个后果。一是人与人之间的依附性越来越强;二是评价的不平等,在自然状态中,人的能力是平等的,或者说不平等的能力没有用武之地,聪明才智没有意义,而私有财产凸显了能力的差别,从而导致人与人评价的不平等;三是财产占有导致雇佣劳动,进一步加剧不平等。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55年初版扉页
不平等分为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财产不平等,在此状态下财产是不安全的,因此需要转化为权力以守护财产。从而产生了法律,法律使得财产占有制度化并且导致阶层固化;又选举执政官并赋予军队和警察。当执政官产生了自己的私有财产意识,就开始以权谋私,从而形成了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最后不平等向社会的方方面面蔓延,结果就是人人不自由。被统治者遭受剥削,而统治者的统治地位需要别人来承认。事实上,人类历史的各个阶段都是不平等的,但是现代资本主义将其演化成了一种赤裸裸的极端形式,将一切还原成了金钱关系。本来不平等有多种表现方式,如智慧、德性等,而今全部被换算为私有财产的不平等。
随后,吴增定教授从三个方面概括了卢梭所给出的解决方案。政治上的方案就是《社会契约论》所给出的方案,即重新建立共和国。《社会契约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就是“原始公约”,即所有人向所有人让渡所有权利,组合成一个集合体——人民。人民是真正的主权者,代表普遍意志。每个人在让渡所有权利和得到保护方面是平等的。也就是人为塑造出一种自然状态,每个人都自由、平等、独立,不存在个人之间的服从关系,而是服从于公意(general will)。没有特权意义上的私有财产,但仍然有财产。在这一点上卢梭不如马克思彻底,没有根除私有制,这也是马克思批判卢梭的地方。
爱弥儿的教育
教育上的方案就是《爱弥儿》所讲的故事,在远离资本主义的乡村将一个孩子培养长大,让他免于被资本主义败坏,最后再让他回到现代社会。卢梭提供了两个教育方式,一是否定性教育,压抑proper love。另外一个是通过友谊和爱情进行引导,将proper love转换成正面积极的东西。
前两个方案不可能做到彻底无牵无挂,完全达到自然人的自然状态。第三个方案可称为艺术的冥想,就是孤独的漫步者,沉浸于自己的遐想之中,类似于如今的避世隐居。
讲座现场
最后,吴增定教授提醒我们,卢梭并非是在开历史倒车,而是试图将私有财产和proper love改造成正面积极的东西。真正的共和国是尊重私有财产的,没有私有财产就没有共和国,没有proper love公民就不会爱国。真正的困难在于,只要社会的基础是私有制,不平等就很难消除。如今我们质疑卢梭的主要地方在于,追求不平等之心是不是人所固有的。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应该在此前提下考虑怎样引导人们追求正确的不平等。
此后,吴增定教授回答了现场同学们的提问,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撰稿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典学系硕士 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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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人简介
吴增定,安徽庐江人,1972年生。1999年7月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获博士学位,同年留校任教。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现代德国哲学和政治哲学。著有《尼采与柏拉图主义》(2005)、《利维坦的道德困境:早期现代政治哲学的问题与脉络》(2012)、《斯宾诺莎的理性启蒙》(2012)、《〈敌基督者〉讲稿》(201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