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 | 《宙斯的正义》(程志敏译 何为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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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的正义
[英]劳埃德-琼斯(Hugh Lloyd-Jones) 著
程志敏 译 何为 校
华夏出版社,2020
目录
内容试读中译者前言
一般的思想史著作都会把希腊的衰亡算到智术师头上,毕竟,他们教导的东西,如正义是强者的利益等,败坏了雅典高贵的传统道德。但琼斯认为,普罗塔戈拉这类智术师的观点反而更接近希腊人的传统看法,这着实令人费解。
在琼斯看来,新兴的哲学思想虽然抛弃传统的神话学,但并不因此就主张无神论。思想新贵们对传统神学加以理性化处理后新产生的一神论信仰,与古代信仰不仅不相抵牾,还能和谐共生,就像现代思想家并不与现行宗教相冲突一样。其理由就在于,古代的无神论从来没有引发过任何社会问题。但我们会问,什么样的问题才算得上是大问题?直接导致古希腊的衰亡——这还不算严重的社会问题吗?作者批判柏拉图,是因为柏拉图批判了智术师,柏拉图把希腊人的无神论和非道德主义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政治军事灾难都算到智术师头上。但作者却认为,恰恰是那些保护传统思想的人最终破坏了传统,因为他们太过保守和虔敬!
▲柏拉图
本书作者采纳了多兹(E. R. Dodds)的看法,认为柏拉图经毕达哥拉斯学派而受到了东方宗教的影响,“把希腊理性主义传统与巫术-宗教的观念杂糅在一起”,因而提出了灵肉二分的观念,从此开创了西方二元论的先河。柏拉图偏离了传统的生活经验,过度诉诸理性,因此本书作者批评道:
理性可以帮助我们从原初的假设出发作出推导,但不能指导我们选择从哪一个假设出发,我们也很难强说,某一套关于神明本性或宇宙管理方面的主观假设,就比任何其他假设更“理性 ”。(原书,页 163)
就算柏拉图在自己的对话中极力弘扬“神明”,打算通过重建官方崇拜来训诫和引导普通人,那也与希腊传统宗教几无共通之处。柏拉图的超越性的理性宗教或许有高明之处,但正如本书作者所说,这种新宗教关心的主要不是“此”世的现实。
本书作者关注的不是思想史中的“变易”,而是长期保持静态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希腊人早在公元前 5世纪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之前就已经十分成熟的世界观。虽然作者没有明确地说,但他的意思很显然:古希腊早期的独特性和丰富性正是被哲学(尤其是柏拉图)败坏了。早期希腊人已经达到了一种高超的理性思考水平,远远超出了东方人,而柏拉图等人从学于东方,反倒让希腊文明有所退步。
作者直接提出三个理由来证明希腊本土文明的独特性:
凡此种种,当然都不无道理,不过要把希腊本土文明与东方彻底隔绝开来,只强调它的原创性,似乎就很危险了。理性宗教的神与原始宗教(自然宗教)的神大不相同,但也未始没有共同点。诚然,理性化的神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当然无法让人感到亲近,从而真正产生依附的情感。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后来形而上学化的神已经变成了哲学上的“自因”,反过来说也一样:
▲海德格尔
但在传统的祭祀规程中,歌舞乃是尊荣神明的必有节目(《俄狄浦斯王》 895)。但理性既然是不可逆的自然而必然的过程,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它?
我们无意来评判这场灾难的责任,也不会为柏拉图辩护——他也不需要谁来为他说什么好话,毕竟,他的著作就摆在那里,里面既有理性主义的主张,也不乏对逻辑、理性、二分法(甚至辩证法)的冷嘲热讽。单纯地截取某一个方面,发现其问题,再予以批判,这种做法本身就不“正义”。我们在这里只想简单为“理性”以及“理性主义”分辩几句。
诚然,现代世界“越来越热衷于逻辑和对世界的逻辑化”,越来越看重脱离了生活的理性,因而越来越走向颓废。与尼采一样,张志扬教授也在批判过度理性不仅没有给世界带来理性本可造就的秩序,反而导致了极度的混乱:
现行的世界,不是没有理性,也不是理性太少,相反,恰恰是理性太多,多到混乱的地步。每一种理性都只看到自己光亮的部分,甚至干脆认为自己就是光亮本身,因而非己之其他理性都是特殊的、未开化的,甚至野蛮的、黑暗的等等。于是,理性之争,诸神之争,争高低之序,争主奴之别,成为当今世界混乱的原因。
似乎要摆脱现在的糟糕局面,只有告别理性,毕竟理性乃是现代危机的渊薮:
唯当我们体会到,千百年来被人们颂扬不绝的理性乃是思想的最顽冥的敌人,这时候,思想才能启程。
情况真是如此?
其实,古人虽重视理性,但不是唯理论者。他们认为,人类必须抵制(低级)爱欲或“野性的爱欲”(《斐多》 81a),只有诉诸理性(logos)和羞耻心(《斐德若》 253d),才能让思想中优秀的东西获胜,引导我们走向合序的生活方式、走向哲学(哲学 =合序的生活方式)、走向幸福(《斐德若》 256a)。当然,古人所说的理性与后世的理解大不相同,简单地说,古人信奉的理性是极为丰富的logos,这种丰富性就包含了后世所理解的 nous,但后人把逻格斯“努斯化”了。笼统的理性批判实在不得要领,如果说尼采和海德格尔对理性的批判能够成立,那也只是针对自然化、数学化、逻辑化的僵化逻辑斯蒂,也就是现代人自己不断提纯的所谓“理性”。
此外,廊下派也认为,“过于理性的人对于世界极大需求的信念总是错误的,一个人真正需要的唯一的资源来自他的内心和他自身的美德”。古人从来没有把理性视为人类存在的终极根据,否则就不可能有苏格拉底“第二次起航”这样的思想史公案了。这一点,维柯对ratio一词的分析也可以作为佐证,他说:
在拉丁语中,ratio既指算术元素的结合(一种计算),也指人所特有的区别于并超越于动物的属性。人通常还被说成是一种rationis participem [带有理性的]动物,但还不是完全驾驭理性的动物。
人类分有理性,但再次强调一遍,这里的理性不是后世所理解的、仅仅蜕变为认识世界的那种能力的东西。这样看来,海德格尔对ratio以及logos的分解,尤其是对“人是理性的动物”这一传统定义的批判,似乎就因彻底而显得有些偏激:它们固然有rechnung[计算、依置]的意思,也有Grund[根据]的含义, 但远不止于此。
当然,理性缺乏节制,必定会产生种种毛病,
由于形而上的存在对于思考没有任何控制力,演绎的自由思考就把自己迷失在唯理主义的建构中。它只是过于频繁地为经验的、历史的内容披上出自理性的纯粹而绝对有效的演绎结论的光环。
(现代)理性自身的问题得到越来越多的挖掘,
现在,在很多人看来,这种干巴巴的理性已经无法抵达任何形式的终极真理。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微妙的语言,可用来显明更高的或者说神圣的东西。
于是,舍弃理性、改宗非理性似乎就显得很时髦、很浪漫了。人类思想就这样简单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而这一极端给世界带来的灾难同样不小,丝毫不亚于理性的“霸权”带来的后果。
正如卢卡奇所看到的,这样两极摇摆的时代精神根本没有能力应对当今的种种问题,哲学感到惊慌失措,于是对理性的批判以及对非理性的皈依实际上变成了病急乱投医,让哲学的水平下降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他说:
贬抑知性和理性,无批判地推崇直觉,贵族式的认识论,拒绝社会历史的进步,制造神话等等,都是我们几乎在每个非理性主义那里会遇到的动力。
20世纪的诸多巨大灾难,尤其两次世界大战,就是“理性的毁灭”和非理性主义的畸形发展在思想和政治上“登峰造极”的结果。理性固有弊端,毁灭理性同样可怕,所以施特劳斯承认:“我相信,面对这一指控,我们西方社会科学家中许多人必会服罪。”
既然“服罪”,那就必须重建人们对理性和形而上学的信心,毕竟,责任不在于理性,而在于自称理性的人对理性的误用。正如胡塞尔所指出的,即便欧洲的危机在于误入歧途的理性主义,也并不能说我们就必须彻底抛弃理性,因为“这毕竟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误入歧途”。也就是说,
在这种情况下,就可能表明 “危机 ”是理性主义的表面上的失败,但是合理的文化的这种失败的原因 ——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 ——并不是由于理性主义的本质本身,而仅仅在于将它肤浅化,在于它陷入了 “自然主义 ”和 “客观主义 ”。
现代哲学过度批判理性,导致我们现在面临着与康德和黑格尔同样的难题,即如何拯救哲学、拯救形而上学、拯救理性。
这个时代之走到对于理性的绝望,最初尚带有一些痛苦和伤感的心情。但不久宗教上的轻浮任性,继之而来的知识上的庸俗浅薄 ——这就是所谓启蒙 ——便坦然自得地自认其无能,并自矜其根本忘记了较高兴趣。
只不过我们在他们的教训之上还懂得了一点:我们同时还要防止被拯救后的理性过度膨胀,走向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实,任何东西都需要防止“泛滥成灾”。当然,与其说是我们在拯救哲学和理性,不如说是在祈求哲学和理性来重新拯救我们自己。
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现代思想家的理性也许不懂得敬畏,甚至还会把上帝变成概念化的僵死之物,但我们却不能不敬畏“理性”。人不是“理性的完全主宰”(维柯语),相反,人不能不接受理性的制约,否则非神即兽——而人类永恒的梦想似乎正是借助理性登上天庭,(通过杀死上帝而)成为上帝,殊不知这样的僭妄很可能让人类死无葬身之地。反过来,完全摆脱理性,则人将不人矣。不管我们如何看待黑格尔哲学及其种种后果,也暂且不提他眼中的上帝已不过是一种逻辑预设,他的初衷终归是要通过理性去认识上帝,这就是黑格尔所理解的哲学的最高课题(同上,页 109)。
过分压制理性,欲望就会泛滥——现代世界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风月场。正如洛克所说,人缺了理性和理解,就会是一个妖怪!虽然理性是一种形式上的能力,或许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但洛克巧妙地把理性比作“铁”,我们可以拿它来铸刀剑。刀剑是中性的(未必是不祥之器),人们以之可行善,亦可作恶。毕竟,理性不止一种。洛克说:
一个人如果尽其理性底力量,来挥舞所谓三段论式,则他一定不会在自然底内部宝藏中发现出大量隐伏的知识来。但是照经院派的做法,我们虽不能借严格的论式和图式底规则发现出知识来,可是我们底自然的、素朴的理性,却容易开一条通向人类底知识总量(一如以前所做的样子)的大道,而对之有所增加。
只要能超越历朝历代形形色色或隐或显的经院哲学,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然而朴素的理性就依然能够庇护我们,使我们免遭非理性、疯狂、极端和解构的侵害。
(节选,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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