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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记住准备火焰,让火焰熊熊燃烧” ——《伊利亚特》(卷4-8)中的战争劝谕解析

基里娅库 古典学研究 2022-07-13





编者按:本文原载《古典研究》2014年夏季卷(总第18期),基里库娅(Poulheria Kyriakou)著,何源译。本文在编辑时已删去所有文后参考文献,有兴趣者可阅读原文。




在《伊利亚特》的战争场景中,最常见的说辞有嘲讽、吹嘘、忠告、训斥和劝谕。前两类说辞针对说话者的敌人,更频现的是后三类,指向说话者的同僚。在这些说辞中,劝谕远多于训斥(72次:35次),此二者皆有固定的特点,比如引导和推断的方式,其特征要比所有忠告类的说辞(73次)明显得多。劝谕是强化说者同僚战斗决心的核心修辞方式,其目的在于树立共同的目标。训斥也是如此,常用于鼓舞听者,使他们行事更加果敢和恰当,只是此类说辞通常包含一些具体的建议,在纯粹的劝谕说辞中较为少见。[1]

劝谕是战争场景中的唯一一类反复呈现的说辞,用于描述常规的、计划中的或是被准许的任务,以及领导者的行动,有时以引述的方式呈现。[2]尽管有些劝谕——尤其是旁述的劝谕,出现在重大战斗中的关键时刻,但仍然有理由假定,叙述者并没有预示这些劝谕只能从这些极端情况中激发出来。由于劝谕的“固定”特征,以及出现在相关卷次中的各场战役里的引述劝谕的不同频率,它们成为战争叙述中引人入胜的一部分,这些劝谕刻画出领袖的形象,尤其在那场核心战斗的主线中。尽管劝谕的目标统一,呈现方式相近,甚至主旨千篇一律,它还是能适应各种叙述意图,在诗作中形成相互通达和支撑的主体。


《伊利亚特》


如其它战争中的说辞一样,劝谕说辞出现得相当晚。即,约有三分之二的说辞(45次)出现在卷11至17中,最密集之处位于卷15(共12次,为总数的六分之一),其后是卷17(11次)和卷13(9次)。凡人和诸神皆可发起劝谕(通常伴以伪装),多数都富有成效,尽管效用较为短暂。如前所示,几乎全部劝谕都来自战争中的首领,训斥亦是如此,而其它类型的说辞则不然。大多数的劝谕(45次)都指向领导者。言说者包括德高望重者如阿伽门农和赫克托尔,各种等级的战士如阿基琉斯和萨尔佩冬,以及在各场战斗中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如守卫战舰的埃阿斯,争抢帕特洛克罗斯尸首一战中的墨涅拉俄斯——显然,在这些类型的领袖中会出现重迭的情况,特别是赫克托尔的例子。乔装后展开劝谕的诸神,并不作为这类领袖出现,通常化身为长者或可敬者的形象,比如占卜师卡尔哈斯 (13.47-58, 95-124),菲尼克斯 (17.556-59),赫克托尔的母舅阿希乌斯 (16.721-25),以及特洛亚人的信使佩里法斯 (17.327-32)。

一些重大的主题,如规避不必要的αἰδώς[羞耻心]和规劝阿基琉斯退出争斗,在最早的几次劝谕中业已出现,它们在随后的劝谕中展开或重现,并被置入更紧急的军事冲突以及更剧烈的情感压迫的语境中。尽管凡人言说者不是领袖就是骁勇善战者,大多位高权重,但是战争劝谕并没有将领袖呈现为同僚中的楷模,[3]这与涅斯托尔在战场上发表的劝谕演说明显有别,只有在关切到一个人职责内的切身行动时是例外。相似的,有别于训斥说辞,言说者也没有把自己表现为需要被同僚模仿的模范,而将个人的成功和竞争力让位于团结合作与同仇敌忾的理想。

因此,劝谕就比针对敌人的说辞具有更多限制,无法形成过分轻率或自傲的表述。另一方面,一些元老级指挥官的劝谕,比如阿伽门农和赫克托尔,会反映出他们个人心中的幻想。这模拟较突出的代表,以及史诗中大多数(乃至全部)实施劝谕的领袖,连同他们及其麾下的阵营所面对的主要挑战一道,以描述或暗示的方式,共同营造出集体的幻想。这类幻想会随着性命攸关时刻的逼近,或是个人或团队情况的恶化而逐渐减弱。


《安德罗马克哀悼赫克托尔》,作者大卫(Jacques-Louis David)


此类情形引发的后果之一,是对过去,尤其是遥远的过去的引述,在某些劝谕中,偶尔也会出现对未来的提及。这些引述包括凡人领袖的自我认识,以及伪装的诸神带来的宣示,诸神有时会以劝谕来操纵聆听者,利用他们的信念、渴求和幻想。相对而言,在不断变化的战事中,吹嘘和嘲讽则更着重于反映短暂的得失带来的影响,劝谕则反映个人或集体叙述的进展,在连绵的战事中,这些叙述和评议影响着战争的进程。劝谕也会将言说者塑造成能干的领袖和有过失或蛊惑人心的个体,此二者有时会出现在同一卷甚至同一次讲辞中。


卷4和卷5


第一次劝谕的对象是悲情人物潘达罗斯(Pandarus,5.171-78),这是对一位战士的单独劝谕,他也是第一位过早夸下海口的战士(5.102-5, 284-85)。埃涅阿斯在攻击狄奥墨得斯(Diomedes)时向他求援,结果潘达罗斯拔箭过早(5.97-100)。埃涅阿斯的呼号是对伪装了的阿西娜的说辞的回应,后者鼓动潘达罗斯射击墨涅拉俄斯 (4.93-103)。严格地说,那个说辞不能算作劝谕,但是它的意图和效果都非常相似于埃涅阿斯的劝谕。潘达罗斯的攻击都未将敌人置之死地,他反倒被狄奥墨得斯杀死,后者还重创了埃涅阿斯,之后还伤了阿佛罗狄忒和阿瑞斯。

埃涅阿斯的劝谕,头一个由一位凡人传布,其目标是消灭敌人的头领,它描绘了凡人在洞察力和抱负上的局限。它暗示如果缺乏神的支撑,所有承诺的或是求得的成功都极不可靠,特别是在那些诸神直接或间接参与的事例中。尽管埃涅阿斯和潘达罗斯都承认有可能被狄奥墨得斯打败(5.224-25, 231-36),但是他们决然地发起攻击,尤其是潘达罗斯一方,以及对拯救埃涅阿斯战马的信心(5.221-23),都使他们误入歧途。正是由于后者的过分自夸——他引述占卜师的话语,将自己比肩于卓越的狄奥墨得斯甚至是女神之子阿基琉斯(6.98-101),再次为他的失败埋下伏笔,然而这次失败也让判断重新变得清醒,至少可以恢复至,一个普通个体可以恰当处理的情形之中。[4]

在早期出现的,向军中发布的引述劝谕中,会被辅以不同的解释。最早的一个由阿波罗发布(4.509-13),他迫使特洛亚人不能对阿尔戈斯人让步:他们是有死的凡人,而阿基琉斯则因愤怒而罢战。这是全文第一次提到阿基琉斯拒不参战,这将是其后故事发展的一个重要主题。阿伽门农则是第一位向他手下的全军发布劝谕的凡人(5.529-32)。他较早时的劝谕——在他检阅部队时发出,仅是针对主动请战的先遣队(4.234-39)。阿伽门农趁热打铁强调了特洛亚人的伪誓,一定会遭到宙斯惩罚,并断言只要他们能攻陷特洛亚,这些可恨的敌人将会成为奴隶,他们的妻儿也将被掳走。这段讲话并不出众,但是它早早就清楚地显示出这部史诗中的阿伽门农的两个主要特点:严酷、看重钱财。[5]


赫克托耳的葬礼


阿伽门农在卷5中的劝谕简短且没有亮点,仅是沿用了其它领袖的鼓励之言(5.519-20),但足以让部下坚守阵地(5.520-27)。因此可以假定,他们并非亟需鼓励。阿伽门农劝谕的主旨:勇气(ἀλκή)、羞耻(αἰδώς)、荣誉(κλέος),这些在作品前期就已被他在讲话中使用的辞藻和描述,将会在其后发挥重大的作用。他的劝谕实际上和埃阿斯发布的劝谕如出一辙,而后者面临的情况则危急得多——在赫克托耳和特洛亚人即将要对普罗特希拉俄斯(Protesilaus)的舰船付之一炬之前(15.561-64)。埃阿斯在若干诗行中三次提到αἰδώς(羞耻),而阿伽门农则以ἀλκή[勇气]开始和结束。

这些细小的变化,展现了叙述者在使用形式化的语汇时各自的技巧和熟练程度,也可能意味着战争中存在具体情况的差别,以及演讲者修辞功力的高下。埃阿斯的劝谕将会在后面讨论,现在则将重点放在αἰδώς,劝谕修辞中的基本词汇之一,它不仅最早出现,而且遍布于阿开奥斯人(Achaean)的高级指挥官的劝谕之中。[6]在和阿基琉斯的交涉中,阿伽门农显然未能很好地诠释αἰδώς,而且还存在许多其它毛病,包括修辞上的缺陷,这些都会在接下来对其劝谕的讨论中得到明显呈现。然而,这并不影响他在战场上作为一个劝谕领袖的地位。

另一个重要的例子,赫拉伪装成斯腾托尔(Stentor)训斥阿尔戈斯人时,就诉诸他们的αἰδώς,并一再重申阿基琉斯罢战的影响:如果阿基琉斯在阵中,特洛亚人绝不敢跨出他们的城墙,而如今他们竟敢以舰艇出战(5.787-91)。[7]这是史诗中第一次提到阿基琉斯对特洛亚人的抑制作用,这个表述由一个很少插话并且说话直截了当的讲者说出。它直到很久以后才再次呈现(9.351-55;参见16.69-70, 14.366-68)。[8]似乎很难相信,特洛亚人直到战争的第十年,在阿基琉斯罢战之前,都未曾突围过一次。此外,作品中确无提及特洛亚人频繁的或非常有效的出击,赫克托尔本人也曾在之后提到这种限制,尽管他将其归罪于特洛亚人的长老(15.719-23;参见18.287)。[9]


赫克托尔的尸体被阿基琉斯拖着


装的阿瑞斯对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们的第一段劝谕(5.464-66),是萨尔佩冬训斥赫克托尔的精简版(5.472-92),这里包含了对αἰδώς的暗示:完满的、谦敬的讲辞使他对听者的控告变得更加尖锐——作为王子和领袖,他们未能履行职责,任由敌人屠戮自己的军队,昂首阔步地冲向自己的城墙。战神敦促普里阿摩斯的子嗣为业已倒下的同道埃涅阿斯而战(5.467-69,事实上这是根据阿波罗来打造的领袖形象)。战友间的忠诚也是贯穿史诗的一个重要主题。一种不同类型的虔敬由狄奥墨得斯提出(5.601-6)。[10]阿西娜赐予他分辨人与神的本领,他也被获准攻击唯一一位神,阿佛罗狄忒(5.127-32)。狄奥墨得斯见着阿瑞斯带领特洛亚人冲锋陷阵,却奉劝他的同僚避免和天神战斗,面对赫克托尔勇猛的枪头,无奈选择有序地撤退。后来埃涅阿斯曾有一次激愤的反应,他埋怨伪装的阿波罗鼓动他去和阿基琉斯战斗(20.98),这里显然是那次义愤的前兆;此外,在狄奥墨得斯接受了阿西娜非常慷慨的援助,从而实现卓越的时刻,这又显然是一次突兀的反讽。


卷6


敌方的阵营成功获得神助,同样早在卷6中就已出现,该卷的战争劝谕并不多,赫克托尔简短而典型的叫唤,让特洛亚人在他缺席时亦要勇猛地战斗(6.111-15)——是极少的个例。在此前,特洛亚军队决定集结,面向阿开奥斯人(6.106 = 5.497 = 11.214),这正是得益于赫克托尔的鼓励(6.105 = 5.496 = 11.213),这导致阿开奥斯人的撤退,也是神下凡出手相助的结果(6.108-9)。阿开奥斯人夸张的反应与另外两段描述赫克托尔的鼓励和特洛亚军队集结的段落极不相称。另外,卷六中对特洛亚军队集结动机的错误理解倒是与此前所说的赫勒努斯讲话缺乏洞见的情形非常类似。

老涅斯托尔早已要求阿开奥斯人充分发挥他们的战斗优势,避免葬送好局(6.67-71)。这是这位审慎的长者唯一一次在战场上对部队发布的劝谕——除去他在卷15中的吁求(661-66),旁述者将其定义为恳求(660)。显然,这次劝谕要求大家不能因为贪图财货而将难得的机会拱手相让。它的重要意义在旁述者处再次得到加强——特洛亚人很可能会因为阿开奥斯人的战斗姿态而退回到城里去,只是敌营中高明的赫勒努斯先前一步嘱咐了埃涅阿斯和赫克托尔(6.73-76)。[11]


阿基琉斯被奥德修斯认出


相比涅斯托尔的劝谕,赫克托尔在较晚时候对特洛亚人的劝谕(15.347-51)——不要破坏对于舰船的胜势,不能放缓对退败敌人的攻势——则显得缺乏谨慎和成效。赫克托尔命令他的部下前进,并恐吓谁若违反就立即处死且曝尸荒野,他并未对即将展开的决战提供余地,也未强调迟迟未来的犒赏。这当然也说明了卷15中情况的危急,但赫克托尔的威吓以及粗暴的语言也说明他缺乏远见。他盲目的自信日渐增长,早在卷8中他对特洛亚人的劝谕里(173-83)就已显露,在其后的卷12中,他对波吕达马斯阐述飞鸟征兆时的不耐烦,以及他对后者退避的拒斥(231-50),都是明显的例证。


卷8


随着宙斯全面禁止诸神参与到战争之中,卷八展开了一幅特洛亚人奋起反攻,节节挫伤阿开奥斯人锐气的画卷。尽管如此,战事远未到最危急的关头,所以劝谕的内容,尤其是赫克托尔的劝谕,以及将士们的反应,都清楚表明他们仍游刃有余。当狄奥墨得斯受到宙斯的高压,不得已而选择撤退时,特洛亚人的领袖就动员并集结起他的部队(8.173-83)。赫克托尔理所当然地抓住天神赐予的优势,针对敌营身处的困境继续施压。然而,他对阿开奥斯人防御攻事的轻视,更主要的是对他自身能力的过分自信以及对战事全面胜利的过早判断也让人看到他的狂妄自傲以及缺乏远见。

在第一次对部下的正式呼告中,除了提到勇气,对军中将士在战事胜利中的贡献唯一的提及,就是第一人称复数代词ἁμόν[我们](178),这当然也包括演讲者自己。值得注意的是,在赫克托尔的讲辞中,他多用第一人称单数,就他的言辞的倾向而言,这次复数使用可能仅是个例。在余下的例证中,无论是强调宙斯赐予他福分,或是给予他胜利的力量,还是描述阿开奥斯人的战舰以及部队的溃败,赫克托尔都将其说成自己的功劳。即便在嘱咐部下准备火焰,以便他能在靠近敌船时放火烧毁船只,他也略去了人称代词(μνημοσύνητις ἔπειτα πυρὸςδηΐοιογενέσθω,“要记住准备火焰,让火焰熊熊燃烧”,181)。相比之下,当他在危急时刻需要火焰(15.718-25),并在宙斯的授意下,最后的胜利才得以归属于整个特洛亚阵营。[12]


忒提斯把阿基琉斯浸入冥河


如前所示,赫克托尔不断扩张的战斗计划揭示了他依旧沉浸在浮夸的白日梦中。他对马匹的劝谕(8.185-97)以及他在夜幕降临后集结部队并发表演讲(8.497-541)都表明他对战事缺乏专注。前一个劝谕的首阕是他的典型风格,尽管对四匹战马说话可能仅是一段间插的絮语。[13]赫克托尔激励马匹为他效劳,以报答安德罗马克用上好草料养育它们的恩情,这段话以安抚动物的口吻,阐明了它们的职责和任务,常见于各种劝谕中。[14]值得存疑的第二部分(191-97)包括了他要抢夺涅斯托尔的金盾和狄奥墨得斯的精制胸甲的计划,这可能最终导致了敌军的撤退。最后一段对部队的讲话,同样强调了赫克托尔的才能,并且展望了他在第二天挑战并击败狄奥墨得斯的情景(8.532-38)。这也回应了狄奥墨得斯的英雄时刻以及赫克托尔和他交锋的情形(8.118-66),然而第二天战事的发展将证实赫克托尔的想法是胡涂的。

可以肯定,赫克托尔并非先知,也缺乏展望未来的远见。而且,他在这两次讲话中提出的计划和推断一开始就让人怀疑。再者,赫克托尔在卷8中的话语已让人逐渐感到他说话浮泛,缺乏重点。尽管在余下的卷次中,他的自信仍在逐步增加,主要得益于(在他自己看来)宙斯的支持,而他的咆哮则随着他艰难地靠近目标在逐渐减少。这些特点在他对军队的两段劝谕中得到明显体现(11.286-90, 15.486-99),他的措辞中规中矩,与他之前使用的非常近似(8.172)。[15]赫克托尔感激宙斯的恩惠和帮忙,尽管这些好处分别被阿伽门农和透克罗斯抵销了;他宁可将希望寄予同僚。赫克托尔在卷8中的劝谕并未提及狄奥墨得斯以及他的撤离,尽管他此前曾因此嘲笑他的胆怯(8.161-66)。


诸神降临战争


在敌方阵营,阿伽门农被赫拉鼓励他去劝谕部下(8.218-19),因为赫拉成功鼓动波塞冬去援助他们(8.201-7)。阿伽门农再次引述αἰδώς,讥讽部下在去特洛亚的路上白吃白喝并夸下海口(8.228-35)。[16]风格与阿伽门农在史诗早期的其它讲话相似,只是这次讲话首次出现了战争劝谕的主题。它同样在挑起战意之前,对过去进行了回顾。更为重要的是,阿伽门农的这个做法以及其它几个相类的劝谕或训斥(其中两个是天神的伪装,13.219-20, 20.83-85),并没有得到旁述者或任何剧中人物的确证和回应。当然这并不奇怪,也不意味着这些说辞是错误或虚构的。在说辞中出现的对于过去事件的各种说法,无论发生在战场内外,其确切性都无法具体论证。

比如,听众们无法确定,赫克托尔是否能在没有盟军的帮助下,仅凭他和亲戚们的力量就可守住特洛亚(5.472-77)。相似地,人们也无法得知佩琉斯为儿子作战提供了何种忠告(9.254-58, 11.783-84),以及米尔弥冬人是否在阿基琉斯罢战时谴责他,如他本人在该劝谕中所说(16.200-9)。[17]关于后两个例证,帕特罗克洛斯的谴责(16.29-35)或许可以认作其它的米尔弥冬人均持相同的意见,表达相似的愤恨;而佩琉斯也很可能曾向他儿子提供忠告,并要求他展现勇气和(或)克制。在其后的对于昔日旧事的讨论中,再未出现类似的或者间接的论证。人们没有十足的必要对过往弄得一清二楚,这也留下了开放的可能性:他们仅是个人的、随意的、甚至带有偏私的对过去进行描述,很可能(大体是)是虚构,当然也是为了达到讲者的修辞目的。[18]在卷13讨论波塞冬的讲话时,我会重新回到对过去叙述的可展性的议题上。

至此,阿伽门农展现出他惯常的危言耸听和以失败者自居的态度[19]——这些无不与赫克托尔施与他的压力有关,尽管阿伽门农的预判确实和事实相差不远。他常沉溺于自我怜悯中,向宙斯抱怨天神待他比其它任何国王都怠慢,尽管他已在征战特洛亚的途中准备了丰厚的献祭(8.236-41)。[20]然而,他在向宙斯祷告以祈求部队平安时(8.242-44)——在史诗中极少见他如此无私的言辞,却得到吉祥的征兆,使部队集结起来(8.245-52)。这可能意味着,他的劝谕只是起到间接的作用——尽管它来自神示。[21]


忒提斯向宙斯求助


芬尼克将阿伽门农祈祷的场景,与卷15和卷17中涅斯托尔(15.372-76)和埃阿斯(17.645-47)祈祷的场景联系起来解读。在这三卷中,宙斯都援助了特洛亚人,阿开奥斯人撤退,领袖祈愿,并得到吉祥的神兆。[22]但是领袖言辞中的重大差别,突显了他们各自力量的高下,以及阿开奥斯军队状况的日渐恶化。阿伽门农的祈愿试图鼓舞他的部下,埃阿斯的即席演讲,意在推动他详述的战备计划的有效执行。涅斯托尔则像阿伽门农那样,仅是单纯祈愿阿开奥斯人得到拯救。

两人都援引过去,但是阿伽门农提到他未能得到应有报答的献祭,并要求获得惠利上的补偿。涅斯托尔则回忆起遥远的过去,且完全没提到自己。他甚至在他的祈愿中附带了条件,提醒宙斯他曾接受过献祭,当时人们要离开阿尔戈斯前去战斗,需要得到神的护佑。他恳请宙斯忆起此事,并实现他的祈愿——可以设想涅斯托尔必是其中的一员,但他避开以个人的名义援请神助,而选择以无名的集体替代,以加强实现愿望的可能,以便让宙斯好心地响应大家的请求。埃阿斯极明智地没有祈求得救,也完全没有提及过去,而是援请光明,倘若宙斯乐意,也恳求他在阳光下毁灭他们。


《阿基琉斯的愤怒》,作者大卫(Jacques Louis David)



注释


[1] 混合说辞在劝谕中含有训斥(如5.787-91,8.228-44,13.95-124;参见12.409-12;16.422-25),(战术上的)忠告(14.364-77;参见21.331-41)、祈祷(8.228-44)和恳求(15.661-66)。不同的学者如Fingerle和Latacz会将这些说辞划分为不同的类别,因此每个类别在数量上会有所差别。参Fingerle,《荷马作品中讲辞的典型特征》(Typik der homerischenReden),Diss. Universität München,1939,页110-11;以及Latacz,《战争劝喻、战争表现与真实的战争》(Kampfparänese, Kampfdarstellung und Kampfwirklichkeit in der Ilias),Munich:C. H. Beck,1977,页248-50。另见Fenik,《<荷马史诗>与<尼伯龙根之歌>》(Homer and the Nibelungenlie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 页26和50。除去涅斯托尔 (4.303-9)和萨尔佩冬(16.492-501)的说辞——我想将忠告和劝谕分开处理,以及伊多梅内乌斯和梅里罗内斯(13.249-94)的对话——我未在其中发现任何有重要意义的劝谕,我大体遵照Μπεζαντάκος(1996)的做法,按照战争场景中的每一类说辞的典型特征分类,比如引导和推断的方式。关于劝谕见氏著页77-80。并参见Fingerle,《荷马作品中讲辞的典型特征》,前揭,页120-24;Stoevesandt,《敌人-对手-牺牲者》(Feinde-Gegner-Opfer),Basel:Schwabe,2004,页299-304。以下我将讨论每一段混合说辞中的劝谕成分。《伊利亚特》的文本引用自Monro和Allen的OCT版,译文为拙译。

[2] 详见,例如11.165, 189-90, 204-5, 12.274, 366-67, 13.56, 228-30, 767 = 17.117 = 17.683, 15.258-59, 353, 16.501 = 17.559; cf. 14.368-69, 15.475。参见Van Wees,《战斗中的王者:<伊利亚特>中的战斗与英雄》(“Kings in Combat: Battles and Heroes in the Iliad”),载于Classical Quaterly 38,1988, 页12-14;Mackie,《论特洛伊》(Talking Trojan),Lanham,1996, 页87-89。在一段冗长的对赫克托尔的训斥中,萨尔佩冬指责特洛伊领袖不仅忽略了他的战斗职责,还疏于鼓舞他的将士(5.485-86),和萨尔佩冬本人差距甚远(5.482-83)。占卜师赫勒努斯建议赫克托尔和埃涅阿斯,特洛亚人中的翘楚,去鼓舞大家(6.77-81)。阿基琉斯则怒斥阿伽门农未能像赫克托尔那样勉励部队(16.76-78)。参见注释25以下的讨论。萨尔佩冬嘱咐格劳库斯去鼓舞吕西亚人为了他的躯体而战(16.495-96, 501),格劳库斯则向阿波罗祈祷,迅速治愈他的创伤,好让他完成他的头领的嘱托(16.524-25;参见532-33)。提尔泰奥斯亦有表现过这类勇士鼓舞同僚的场景(12.19 W2)。参见Latacz,前揭,页198-99)和Wißmann,《动机与诽谤》(Motivation und Schmähung),Stuttgart:M & P Publishing, 1997,页61。相比之下,吹嘘只在战争的叙述性描述中出现过两次(4.450-51, 8.64-65),尽管亦在相当重要的语境中,见拙著,《<伊利亚特>中勇士的自我吹嘘》(“Warrior Vaunts in the Iliad”),载于Rheinisches Museum 144,2001,页251。

[3] 参见E. Keitel,《古代史家笔下荷马史诗中祖先的战争劝喻》(“Homeric Antecedents to the Cohortatioin the Ancient Historians”),载于Classical World 80,1987, 页157。他将荷马笔下的领袖和史学资料中的将军作对比。

[4] 安德森(Ø. Andersen)低估了赫勒努斯的陈述的意义,而将其归类为“常见的自夸,在《伊利亚特》中用于增添往事叙述时的色彩”,见Andersen,《<伊利亚特>中对往昔的塑造》(“The Making of the Past in the Iliad”),载于Harvard Studies in Classical Philology(93),1990,页27;另见Willcock,《<伊利亚特>中的临时创作》(“Ad hoc Invention in the Iliad”),载于Harvard Studies in Classical Philology 81,1977,页51。相似的研究有D. Lohmann,《<伊利亚特>中的讲辞创作》(Die Komposition der Reden in der Ilias),Berlin: Walter de Gruyter,1970, 页128,注释59;Lohmann将其看做修辞上的夸张。这确实如此,但言说者选择用清楚明白的方式表述已经说明问题。赫勒努斯的说辞将狄奥墨得斯的能力显现无遗,尤其是他能让敌人陷入麻木。Schnapp-Courbeillon对阿基琉斯神系族谱的提及,说明这种背景的重要性,以及特洛亚人疏于把握神的喜好、寻求神的帮助而遭致的失败。狄奥墨得斯正享受着顺应诸神的好处,这使他能像阿基琉斯一样,甚至超过阿基琉斯。见氏著,《雄狮、英雄与面具》(Lions, Héros, Masques),Paris,1981, 页103-104。关于狄奥墨得斯和阿基琉斯的相似之处,见Andersen,《<伊利亚特>中的狄奥墨得斯》(Die Diomedesgestalt in der Ilias),Oslo:Universitetsforlaget, 1978, 页10-12;以及Alden,《荷马身边的荷马:<伊利亚特>中的平行叙述》(Homer Beside Himself : Para-Narratives in the Ilia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页170,注释40和页173-75。特洛亚人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阿西娜,狄奥墨得斯的支持者,作为祈求的对象,进一步凸显了特洛亚人的洞察力的失败(见卷6)。参见Andersen,《<伊利亚特>中的狄奥墨得斯》,前揭,页96。Stoevesandt提出选择阿西娜或许表明赫勒努斯清楚她对狄奥墨得斯的支持。然而在赫勒努斯或讲述者的陈述中显然未见对这种认识的说明。同样棘手的是,站在讲述者的立场,在描绘占卜者时缺乏对渐进发展事件的足够认识,同时又满足于获得阿西娜支持的想象中,对即将到来的失败的毫无感知——他急切吩咐的祈求毫无意义。即便能够诸神可能会介入,改变占卜师预言的效力和准确性,赫勒努斯的说辞依然存在严重的局限。见氏著,《荷马的<伊利亚特>笺注》(Homers Ilias Gesamtkommentar),第四卷,Berlin-New York:De Gruyter Saur,2008,页42。

[5] 参见阿基琉斯对他的辱骂,在 1.122 (φιλοκτεανώτατε πάντων) 和149 (κερδαλεόφρον). 除了从阿基琉斯手上带走布里塞伊斯以外,在墨涅拉奥斯和帕里斯的决斗前进行口头献祭时,阿伽门农提出条件,倘若墨涅拉奥斯获胜,特洛亚人除了要归还海伦和原来的财物外,还要向阿尔戈斯人赔付可观的财物作为补偿 (3.284-87)。此后,阿伽门农又向透克罗斯许诺,如果特洛亚最终覆灭,会给后者赏赐上好的礼物(8.287-91), 这可能也预示着他后来会正式宣布对阿基琉斯予以厚重的赔偿(9.121-57)。见Griffin,《荷马史诗中的言辞与发言者》(“Homeric Words and Speakers”),载于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106,1986, 页51;以及Heiden,《荷马的宏伟虚构》(Homer’s Cosmic Fabric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页141-43,以及参见注释20以下。

[6] 阿波罗对特洛亚人的劝谕(4.509-13,以及一个与此相似的引用劝谕——阿西娜鼓励懈怠的阿尔戈斯人4.514-16)据说也暗示了αἰδώς。特洛亚人的劝谕中并未提及αἰδώς,吕西亚人萨尔佩冬对他部下的演讲是唯一的例外(16.422)。又参见17.335-37。Stoevesandt提到早期学者的看法,认为αἰδώς并不在特洛亚人的价值系统之中。参Stoevesandt,《荷马的<伊利亚特>笺注》,前揭,页296,注释887。很可能相比于学习这种气质,特洛亚人有更多的更急迫的事务要处理。与此同时,在阿基琉斯回归军中之前,特洛亚人是占主动的一方,他们的形势和αἰδώς并不相配。

[7] 阿伽门农在描述阿基琉斯的勇猛时,使用了各种相关的词汇以及未见于它处的表述,第一次是在他尝试劝服墨涅拉奥斯莫要和赫克托尔战斗(7.113-14)。他早前也提及过他们间的争拗,他在其中的处境,以及希望与对方和解的愿望(2.377-80),甚至将责任归咎于宙斯。见注释20以下。埃阿斯在嘲讽赫克托尔时,仅是清楚地讲述出事实7.228-30)。

[8] 又参见讲述者在施行劝谕时援引阿基琉斯的表述失败,在13.99-110和15.719-23,这将在后面进行讨论。

[9] 关于赫克托尔的讲法见卷15以及注释58-60以下对其的讨论。Stoevesandt讨论了在阿基琉斯罢战前特洛亚人受限和突围的叙述,并指出在战争的早期,特洛亚人更加强势和勇猛;阿基琉斯的罢战也导致了相同的情形。这种说法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在论证特洛亚人出击时援引的段落(6.444以下,7.109以下,22.454以下),仅有对赫克托尔的打斗和勇猛的描述。见Stoevesandt,《荷马的<伊利亚特>笺注》,前揭,页54-56。

[10] 关于狄奥墨得斯的虔敬,参见6.128-41。

[11] 关于这个“若非如此”的情况,见Edwards对17.319-25的讨论,参Edwards,《伊利亚特笺注》(The Iliad: A Commenta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第五卷。

[12] 参见他大声呼唤部下进攻敌方壁垒并放火烧毁战船(12.441)。尽管卷15中的劝谕体现了赫克托尔的全局观,但它隐含的诡语亦体现出他对现实情况缺乏十足的掌控,见其后的讨论。

[13] 关于这段絮语以及对集结部队的演讲,见G. S. Kirk,《伊利亚特笺注》(The Iliad: a Commenta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第二卷,页312-13,336-39。

[14] 有关这类主题,见17.220-28,248-55;参见4.257-64,338-48,12.310-21。Adkins和Muellner认为赫克托尔的劝谕也包含了祈愿以获得恩惠的主题,“祈愿”(εὐχόμενος)也见于8.198。但是这类成分并不足以将这些劝谕归类为祈愿。恩惠和责任存在关联,而εὐχόμενος(祈愿)也有“自夸、吹嘘”的意思。赫克托尔的话语以及赫拉的反应(8.198-207)都显现出他过分膨胀的自信,尽管仍在可以接受的英雄情结的界限之内;然而他对马匹的吁求显然不是祈愿。阿基琉斯对他神样的马匹的劝谕相对简短得多(19.400-3),同样间接地突显出责任的主题,只是没有那么物质主义。它们同样是战争中休戚与共的“战友”:马匹会报答它们的御者,不会将御者弃于战场而不顾,好比帕特洛克罗斯的例子。这个主题在卷16之后的劝谕中体现得愈发明显。见Adkins,《荷马史诗中的祈愿、祷告与祈祷者》(Εὔχομαι, εὐχωλή, and εὖχος in Homer),载于Classica Quaterly 19,1969,页26-27;以及Muellner,《特定场合中祈愿一词的含义》(The Meaning of ΕΥΧΟΜΑΙ through Its Formulas),Innsbruck:Insttitut für Sprachwissenschaft der Universität Innsbruck,1976,页29-31。

[15] 另一套和此形式相近的说辞见于17.184-85,赫克托尔短暂休战,为了换上阿基琉斯的铠甲(17.186-87)。参见6.111-15,赫克托尔劝谕他的部下,在他前去特洛亚组织祈祷仪式时,他们也要勇敢作战。在这两个例证中,他撤退时都伴随着一段专门叮嘱自己的长论,分别用他强大的阿开奥斯对手,埃阿斯和狄奥墨得斯的事迹来激励自己(17.142-68, 6.86-101)。

[16] 这场战事的另一位领袖墨涅拉奥斯早已对这次夸口进行过暗示,他借此嘲笑不敢响应赫克托尔挑战的军中将士(7.96)。参见5.472-74, 13.219-20, 14.479, 20.83-85。又参见21.475-77,以及奥特里奥纽斯(Othryoneus)对普里阿摩斯开出的奢侈条件(13.365-73)。阿伽门农以第一人称动词复数开始和结束激励,而在这段话的中间部分,提及宴饮吃喝时,则是对听者的训斥。

[17] 关于这类例子以及讨论,见Andersen,前揭,1990,页34-41。亦见I. J. F. Jong,《叙述者与聚焦者》(Narrators and Focalizers),Amsterdam:Bristol Classical,1987,页89。

[18] 参见赫拉在一个简短劝谕中的引述(5.714-18),她许诺她和阿西娜能让墨涅拉奥斯获取对特洛亚的胜利(716)。这个许诺在之前之后都未见提及。相似地,宙斯对阿伽门农的许诺,仅被这位武断的听者提起过(2.112-13, 9.20)。

[19] 一个显著的例证是他对墨涅拉奥斯并不致命的战伤的绝望(4.155-82)。关于史诗中对阿伽门农的描绘(主要基于他的言辞),见R. Martin,《英雄们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Heroes),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页113-19;Taplin,《<伊利亚特>中阿伽门农的角色》(Agamemnon’s Role in the Iliad),载于C. Pelling主编,Characterization and Individuality in Greek Literature,Oxford:Clarendon Press,1990,页60-82。较有说服力的观点见Rabel,《阿伽门农的<伊利亚特>》(“Agamemnon’s Iliad”),载于Greek, Roman and Byzantine Studeis 32,1991,页103-117。

[20] 阿伽门农夸耀他自己的处事和权势并不让人意外(参见3.288-91),其后又极易陷入自我怜悯,因自己的短处而责骂他人(参见2.110-33, 9.17-28, 14.49-51)。对物质财富和特权的炫耀也常见于他的讲话中,有时会出现于慷慨赠予时的声明中。参见注释5和7以上。

[21] 这可能同样说明,这一卷中赫克托尔的劝谕亦未达到传说的效果,尽管未达到传说中的效果显然不能等同于没有效果。然而,阿伽门农劝谕中的不稳定因素突显出赫克托尔的优势,尽管后者也在劝谕中显得过分自信。

[22] B. Fenik,《<伊利亚特>中的典型战斗场景》(Typical Battle Scenes in the Iliad),Wiesbaden:F. Steiner,1968,页2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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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Da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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