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田壮壮:我就是爱多管闲事
2021年6月2日,电影《建筑师》在江苏泰州举行首映。抛开书本此次作为受邀媒体全程参与了首映礼,并且有机会专访到了田壮壮导演、马可·穆勒主席、摄影师何山、剪辑萧汝冠以及主演韩立。
田壮壮,中国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之一,作品包括《蓝风筝》、《盗马贼》、《吴清源》等,曾入围威尼斯、柏林、东京等国际电影节,新作《鸟鸣嘤嘤》正在后期制作中。
田壮壮导演专访片段
抛开书本为大家带来田壮壮的专访。
采访:刘小黛、朱令仪、东SIR
编辑:跑跑
拍摄:七木三、冯帧裕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田壮壮
刘小黛:多年以后,终于又能看到您导演的作品了,《鸟鸣嘤嘤》,这部作品是什么打动了您,使您重新回到导演岗位?
田壮壮:也没什么特别的吧。我觉得做导演特别麻烦,要麻烦很多人,麻烦出钱的人,麻烦演员,然后再麻烦拍摄的地方,还得麻烦自己去干活,挺辛苦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有合适的,如果大家都说不麻烦,我觉得也还可以去做。
我自己觉得其实想做的题材越来越少了,因为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冲动了。看到一个新的东西,或者一个新的作品,或者新的导演,可能会让我有更大的兴趣。然后我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剧本。
这个片子呢,也是因为很偶然跟几个朋友谈起来,他们就说让我拍一个东西吧,说我老做监制,老做策划、做艺术顾问什么的,自己拍一个想不想拍?我说也想过拍东西。
因为十几年前,我跟阿城说想做动画,他跟我说试试吧。
我觉得特别难拍这个东西。
阿城写了“三王”(《树王》、《棋王》、《孩子王》),可能《树王》是最少人谈论的一篇,而我自己最喜欢的是《树王》。
那个时候一直在想怎么拍呢?做动画的时候,阿城就说你做吧,但我自己觉得不是真人的话,人跟树的关系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过瘾,我觉得它必须得是真树真人,得看到真实的东西才像阿城的小说,所以动画片就放弃了。后来就觉得还是要做,这次就做这个吧。
刘小黛:这部电影现在进度如何?下一步准备如何发行?
田壮壮:我现在主要关注的是这部电影能不能完成,因为现在还在走后期和审查,我也不能聊太多。
刘小黛:您这次导演的《鸟鸣嘤嘤》改编自阿城的小说,对您来说,改编他的文字乐趣和挑战是什么?
田壮壮:挺大压力的,因为阿城是一座大山,对我来讲,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文学家和史学家。拍他的东西,能够拍得不像这东西(小说)挺难的,因为我不想拍成他的小说了呀。
我看了《孩子王》拍成小说那样的,我觉得那个时候《孩子王》一定会那么拍,但是我觉得现在不想那么拍了,想拍得随性一点,所以其实改编起来挺难的,而且我也觉得改编得不是很理想。
刘小黛:近年在电影业里看到您最多的出现身份之一是演员,还获得了一些重要奖项的肯定,您做演员的感受如何?
田壮壮:这就是胡闹的一件事。我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个演员,然后也不是个好演员。一个最普通的说法叫演得自然就是好,但演员不是这样的,演员并不是要求自然的。可能某些地方上,他们会觉得我的气质上挺像他们想的那个人物吧。
演员是要创造的,我觉得我没有创造力,我做不到那么好地去创造的一个角色。比如说你们看看像姜文,王志文,他们都会演一些很不同的角色,我做不到。我只能是觉得我自己能触碰到的人,或者我能触碰到的东西,我可能能够适当地做一点表达而已。
我真的算不上演员,不能糟蹋演员的名声。演员这件事情,我觉得这个确实是一个需要很艰难努力的一个工作。
刘小黛:说到做制片人、监制在影迷的印象里更早的概念来自于您对第六代导演的帮助,路学长、王小帅、章明……还有像万玛才旦、杨超等导演在他们从事导演的最初都得到过您的帮助,这里面又是什么机缘,又有什么样故事和我们分享?
田壮壮:我喜欢多管闲事。(笑)就是碰巧遇到这些人想拍电影,然后需要一些各方各面的推动。我就觉得我们出来的时候,有很多人来支持我们,像郭宝昌、吴天明、和昆明厂的领导。包括谢飞老师,郑天老师,吴玉东老师,他们都做过很多这样类似的事情。他们已经是很好的导演了,他们为什么会去帮助年轻的这些人,因为我想他们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电影实际上有两种类型,一种就是年轻人拍的电影,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激情,充满了不顾一切。那些电影可能有很多的毛茬,有很多的很多的缺陷,但是它的那个生命是阻止不了的。
还有一种电影就是老了一点的人拍的,像现在的张艺谋拍的,就是作品了。自身的那种生命力已经变成另外一种了,不是一种独立的,不是一种跟传统电影有特别共鸣、共性的东西,都是很个性的东西。
这两种电影我更爱看年轻人的电影,我觉得年轻人的电影会让你有兴趣再多活几年。
我觉得作为我来讲,既然这么喜欢电影,我就出生在电影的宿命里边,我必须得按照我的思路去做事情,不可能去做别的,必须是为了电影的家族去做事情,我觉得可能是这个原因吧。然后就一直在做,一直到现在还在做,有的时候我确实是多管闲事,就是有的时候会觉得无力补天,但是还是得做啊。
总得有人去做,而且现在做的人也很多。然后我希望所有做的这些人都能够真的脚踏实地的帮助这些年轻人落实到最具体的最需要的地方,可能是最好的最重要的。
刘小黛:您在电影业里不仅做过导演、编剧、演员、制片人、监制,好像在《孩子王》里做过音乐,在孟京辉导演的电影里做过美术,在杨凡导演的《继园台七号》里做过配音,还好像做过剪辑,出身电影世家,您如何看待现在国内的电影和电影市场?
田壮壮:市场是一个管理上的事情,不是一个电影人的事情。电影的管理和电影的审查等等一个系统和包括让老百姓看到他们哪些的电影,这些东西实际上是一个挺复杂的事。
你看我们生活里面很多的产品都是有检验或者有各种系统的,比如酒怎么做,粮食怎么做怎么销售,它都有很清晰的系统。肉类怎么做,海鲜怎么做,它都是有系统。服装啊、建筑啊、住房啊等等。
所以我觉得电影也是它是一个意识形态里的东西,它是一个稍微虚一点,但实际上还是一个市场的东西,说到底它还是跟市场有关系的。
我觉得还是主席说的一句话:普及与提高。
我觉得现在的普及性特别强,提高性特别差。提高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提高什么,那么现在普及就是主要是卖钱就好。主要是钱多,或者说符合现在的宣传要求。这些东西可能说起来让政府和管理人员不太爱听,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年复一年下去以后,就会产生一个不可逆转的惯性。到有一天,很多人会后悔就说:唉呦,当时这事怎么会成为这样!它甚至可能成为这个社会正常发展的一个阻力。
比如说咱们就说这外卖这事儿哈,有的年轻人告诉说,他们几个月没在外面吃过饭,就天天都是外卖。
这是特好的生活方式吗?
现在的人就是这样,这个外卖真方便,可是就有一些人已经到这种程度,完了身体啊,什么的各种都不行。所以我觉得我们在这个不良的这种运转里边,找到了一个惰性的东西,找到了一个就是觉得无法自拔,就像上瘾了似的,我觉得其实这个就挺就是挺可怕的。
电影也是这样的,就是你外卖吃多了就是有问题。那反过来讲什么类型的电影是外卖式的,什么类型不是外卖式的?有没有人来去引导,比如说现在的年轻人、孩子们、中学生、小学生,以至于大学生到底怎么看电影,怎么想这些事情?我觉得这是个潜移默化的教育。
但在中国是最严重的就是大家都会剑走偏锋。
比如说这这咱们老说“小孩输在起跑线上”,所有的家长都会花各种精力,花各种钱,找各种关系来培养孩子。
其实成立一个产业链对孩子完全没有帮助。1000个弹钢琴的, 你的孩子弹不好还是弹不好,他没有那天分你让他找一个天才老师也弹不好。
所以家长也好,老师也好,社会也好,是有责任让大家来去特别清晰地寻找一个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一个成长方式。我们现在听不到其他声音,都是一个声音——要么就是在买,要不就是玩。
就是没有各种讨论,而且也容不得别人讨论,也容不得别人去说话,就这是一个。
现在,尤其在网上,一条消息出来,要不就全是赞的,要不全是骂的,我觉得最起码的一种教育和一种礼节都没有了。我觉得这是挺严重的。
刘小黛:您还有一个身份是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有机会接触到很多热爱电影,有志于从事电影的年轻人,实际上社会上还有更多热爱电影有志于从事电影的年轻人,只是他们没有这个幸运进到北电,聆听您的教诲,您认为从事电影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田壮壮:电影本身是个职业,它会有很多门类的人去做这个工作,而创作是另外一个范畴里的。工作就是需要你付出,你有态度,你认真努力做,去努力执行,你就可以获得这份工作,你能做好。
创作就不一样了,创作是要经过一定的认可,然后找到一定的资本,才能够去把你所创作的东西完成,这个过程就很难。
有很多人会觉得这个过程是个梦,而现在电影又很容易,就是拿个照相机拿什么就能拍,这个梦特别容易让别人去做起来。加上现在这个行业里有很多什么这个谁挣了几个亿,这些人出场费多少,越来越炒这个行业,好像觉得这个行业是一个淘金的地方。
我想可能你得先想,你有没有那么想做这件事情,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挣钱,如果你不想做这件事情,你只是就当一个工作,我觉得这没有问题。
如果说你想参与创作,那你就要去下功夫去给自己的创作做出一个很多的积累和很多素养的东西,你才能有可能创造出来。有的时候可能你有一天会有一个想法会很好,但你不一定天天都会有这种想法,有一天你枯竭的时候,你就不知道干嘛了。所以要进这行我还是觉得要慎重。
当然了,你学电影,你报这个学校,进这个专业,我觉得学习这事儿是好的。
年轻的田壮壮导演在片场
我老跟那些考试的学生说,我说你父母不会就觉得你这辈子就真当导演了吧?你花4年功夫学习导演,要不是导演呢?我说你为什么不学一门历史,不学一门文学呢?你可能以后再当导演你知识面更多。
那你非得说,我这学摄影就直接把自己搁在这个死角来了,这是一个最具体的实例,比如说学数学和应用数学,到底哪个最合适?
学科有的时候是一个特别具体的东西,有时候你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合适,你就已经完全搁在(这个学科)里头,以后你永远无法去改变。
我是觉得父母和孩子选择职业和选择学科的时候,应该选择更宽泛的那种学科,会更丰富。
其实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电影,什么叫导演,就很难。我觉得喜欢看电影和做电影真的是两回事,差太多。我觉得现在差不多一个省一个电影学院,我也觉得挺可怕的,就是中国到底需要多少导演?
每年上万个导演出来,能有多少电影让他们拍?
刘小黛:现在孩子们会有一些影视相关课程,您有什么建议么?
田壮壮:电影像一扇窗户,你透过这些窗户能够看到你生活之外的东西,可能看到一个故事,一个人,一种情感,一种音乐,一个景象,这些东西都是你在自己家里窗户看不到的。
如果说你再给孩子们一些启发,让他们的想象空间再大一点,就无意给他们种下了一个特别重要的种子,这个种子不一定是说他要去学电影,不一定要去拍电影,但是它一定会是一个有担待的,能够给予的,能够去付出的,有责任的一个人,我觉得这个是很重要的。
刘小黛:您的作品《盗马贼》已经出了4K修复版,您如何评价这个修复版。现在电影的技术发展越来越快,您学电影可能还是胶片电影吧,现在都是数字的了,您觉得现在数字电影的呈现质量离胶片电影还有多少差距?同样随着社会的发展,网络流媒体上投放电影越来越多,去年以来的疫情又为这股风潮推波助澜了,您如何看待未来的电影?
田壮壮:我觉得技术和艺术一直是一对孪生的兄弟,技术会给艺术一种创作提供想象,比如说有声电影,彩色电影,蒙太奇,蒙太奇是因为胶片拍不了那么久,断掉了,把这些片子接一块一看,觉得很有意思。这些东西其实都来源于无意识,那么这些东西一直反馈给电影的时候,电影的创作就会丰富。
当时有很多人会有担心数字化,没有胶片,但是胶片是一种记录,是一个时代的记录,是一个媒体,它不是一个最本质的东西,最本质的东西还是你这个电影拍出来是什么,内容是什么。换了数字以后,能够记录的东西更丰富了,更深入了,更广阔了,我觉得这不是坏事。
电影本身有100多年的历史了,它会有很多好的作品留下来。如果能够把这些好的作品整理出来,其实就是像好的书籍,它是会可以留存的,就可以成为一个电影的图书馆。
然后你可以去查资料,比如查一战时候的服装,你可以查那时候的语言,可以查那时候的建筑,查那时候的用具,这些都是最简单的,而且它是可看的,它是生动的,它是活的。
你还可以看到这样的一种记录,包括人们思想的记录,电影发展的记录,这都是一个轨迹,这挺有意义的。
这种东西用好了,确实是对电影有特别大的帮助。比如说我们做修复的时候,我专门找了一下侯咏,我说导演和摄影都不会再去修复了,修出来的东西有可能不太好看。因为修复的这些人不懂技术,不懂创作和电影影像技术。
然后侯咏真的是带着他原来那个副摄影,俩人一块去修复,然后由副摄影盯着做的修复,我觉得确确实实修复得不错。
遗憾就是声音修复上确实有问题,因为它那个声音是变机似的吧,所以它这个变机式的东西时间长了以后会损失很大,是不可能留下来。
可能未来能够修得更好。
如果我们对胶片还原的认知更丰富,那可能声音就会好一些。
这(修复)是好事,有很多电影,比如说找到的费穆拍的《孔夫子》,当时我看就挺震撼的,我觉得真的是特别了不起的一部电影。
然后你看那部电影的时候会想费穆当时是怎么想的,是要做什么。
因为有了修复你才能看到,你要看不到的话,你就不会有这段对费穆这个电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