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同学园园的回信（关于中文文学写作）

园园女史文几：

数年同窗，声气相投，落月屋梁，渐失征帆。昨日得卿学生小说一部，问余感思。循省微才，难当此任。虽不资于用，追忆往昔，知情意难却，遂书浅见，幸垂伊闻：

西方现代文学的小说中，有意识流传统，如乔伊斯、伍尔夫、福克纳、普鲁斯特。意识流小说会采用时间、空间的蒙太奇手法，叙事也常用一些诗歌手段，如意象派诗歌语言，着重内心分析，《追忆似水年华》就有大量内心分析。不过，《追忆似水年华》里面的分析通常是理性的，合乎逻辑的，《尤利西斯》则更复杂。因此，我感觉《追忆似水年华》比《尤利西斯》好懂一些。《尤利西斯》则属于典型的无法翻译的书，必须非常熟悉英文才能进入。你教的这位小学兄，可能也想用一些现代主义文学的写作方法来写小说。但是，学习与研读那些西方作品，学习西方文学知识，必须先熟悉西方语言，得在英法德俄等语言上下大功夫，甚至有能力读一些拉丁文乃至希腊文，才可以登堂入室。不同语言有不同语言对事物的理解与描述方式，若站在汉语思维上，浅尝则止，是无法深入了解他国文学与文化精髓的。

我以为，汉语与西方的语言完全不同。而有才能的汉语写作者，并不会对西方文学进行拙劣模仿。正如好的西方文学家，一定不会模仿陶渊明、杜甫、曹雪芹的作品。中国文学，典籍浩瀚，语林苍茫，前人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构建出了独一无二的意境，与闪光流彩的幽思。“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这才是中国的文学！中国作家，若写不了文言文，欣赏不了唐诗，那他一定不是好作家。若模仿西方，不免丧失了自己的优势，属于以己之短，搏人之长，这一定不是有能力的文字工作者会选择的路。人要想有能力，得先有自知之明。用中文拙劣模仿西文文学的国内文学家，显然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若无自知之明，也难以称得上有才能。莫言、高行健，即使获了诺奖，得到了西方人认可，写的也算不上好中文。何况，更多作家还不如莫言、高行健呢？

这位小学兄的写作，语言杂糅，叙事拖沓，表意含混。尽管他接触了点现代主义文学，欲以小博大，不过中文基本功并不扎实。因此，那篇小说只算学生习作，还称不上是文学。若他有意进一步提高文学创作能力，我以为，应该让他把更多精力用于背古文，学外语，切记不要读了些翻译体，便尝试做文学创作。为人修学，皆应扎扎实实，一招一式地返回基本训练。学语文，即使不深入文字训诂，也要多输入，少输出，认真记诵先贤佳作，不断积累，才能写出好句子与好文章。行文要争取做到字字见功，丝丝入扣，体物精微，抒词清雅。杜甫言“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是因为他深知，李白吃透了两汉南北朝的诗文。只有兢兢业业，无怠无荒，方能写作有底气，思想有脉络。该生尚年轻，倘能下苦功，假以时日，或可学业有成。

世间文史纵横，辞章鬯茂。余蕲向于此，以步趋之，躬耕数十载，亦难觇慧业。小札数言，皆一知半解，至惭之感也。入鉴已足。最后，祝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祝你越来越漂亮。敬候妆祗，并送闺安。

婉清

十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