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李浩 | 传译、阐释、体验与学术开新
唐诗是唐人社会生活和生命体验的艺术化书写,也是波澜壮阔的古典诗歌河流在历史的晋陕峡谷迸溅出的炫目的浪花。经过一千多年的淘洗和筛选,一大批作品已被形塑成了诗歌美典,其他作品也成为重要的历史文献和文化文本。 《唐诗的文本阐释》借镜现代诠释学与中国古典阐释学的学理,酌采相关学科的一些研究方法,对唐诗进行文本细读,重点围绕着境界呈示、宇宙意识、模糊思维、空白艺术、情感体验、自然书写、语言技巧诸端,涵泳作品,澡雪精神,异代通邮,生成新见。笔者强调原典优先,故虽移形换步,但念兹在兹的仍然是唐诗文本。
二
犹如迟至19世纪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始提出“丝绸之路”(Silk Road)的术语,但是早在数千多年前,周穆王西行、张骞凿通西域、粟特商队往来于内亚绿洲和戈壁沙漠,玄奘法师撰写《大唐西域记》,杜环记录《经行记》,遍照金刚著《文镜秘府论》,李珣编《海药本草》,马可波罗撰写《游记》,东亚内部以及欧亚大陆的人群很早就有交流往来,逐渐形成了多条路网及许多枢纽城市。同理,从汉初的《毛诗诂训传》开始,就有“诂训”之说,随后的《尔雅》被称作“训诂学的鼻祖”,可见在两千多年以前,中国的学术便已附着了与诠释有关的内容。孔颖达谓:“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训者,道也。道物之形貌以告人也。”并给训诂下了定义: 诂训传者,注解之别名……然则诂训,通古今之异辞,辨物之形貌,则解释之义,尽归于此。(孔颖达《毛诗正义》)也就是说,“诂”是用当时的标准语(雅言)来解释因时代不同或地域不同而产生的“异言”。“训”是对文献表达的具体含义进行形象的描绘和说明的。所以,有学者认为“训诂”即诠释。广义的“训诂”,还包括文字、音韵、词汇、语法、修辞等内容,同版本、校勘、目录等文献整理工作形成交叉,有人又称其为古典学、语文学或国故学、国学,故中国的典籍文化与中国的阐释传统交叉颇多,源远流长。 训诂学内容复杂、积累丰厚,是我国传统学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从阐释学的角度来重新梳理这门古老的学问,一定能够使进入现代以来渐趋冷寂的经学、古典学突破瓶颈,在更宏阔的时代背景下充分展开内部世界.这不仅对构建中国阐释学、抉发中国传统学术的现代价值大有裨益,而且对民族文化从“各美其美”,走向“美美与共”,以达至文明互鉴,也有重要意义。叶嘉莹先生很喜欢晚唐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她引张惠言说“照花”四句有“《离骚》初服之意”,又引用《华严经·论法界缘起》:“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一一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就是一种互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态)”,以个人修身而言,在天生禀赋之外,还要注意每天的修容自饰;以个人的进学修业而言,也要博采众长;以国家民族的进步而言,何尝不需要互学互鉴?清人焦循在总结当时的学界境况时说道: 今学经者众矣,而著书之派有五。一曰通核,二曰据守,三曰校雠,四曰摭拾,五曰丛缀。此五者,各以其所近而为之。通核者,主以全经,贯以百氏,协其文辞,揆以道理,人之所蔽,独得其间,可以别是非、化拘滞,相授以意,各慊其衷。其弊也,自师成见,亡其所宗。故迟钝苦其不及,高明苦其太过焉。据守者,信古最深,谓传注之言,坚确不易,不求于心,固守其说,一字句不敢议,绝浮游之空论,卫古学之遗传。其弊也,跼蹐狭隘,曲为之原,守古人之言,而失古人之心。校讎者,六经传注,各有师授,传写有讹,义蕴乃晦,鸠集众本,互相纠核。其弊也,不求其端,任情删易,往往改者之误,失其本真。宜主一本,列其殊文,俾阅者参考之也。摭拾者,其书已亡,间存他籍,采而聚之。如断圭碎璧,补苴成卷,虽不获全,可以窥半。是学也,功力至繁,取资甚便,不知鉴别,以赝为真,亦其弊矣。丛缀者,博览广稽,随有心获,或考订一字,或辨证一言,略所共知,得未曾有,溥博渊深,不名一物。其弊也,不顾全文,信此屈彼,故集义所生,非由义袭,道听途说,所宜戒也。 五者兼之则相济。学者或具其一而外其余,余患其见之不广也,于是乎辨。(焦循《雕菰楼文集》卷八《辨学》)这五者既是经学研究的话题,也是史学、文学、哲学阐释中无法回避的问题,既是清人所面临的问题,也是现代学人在著述时需要思考的问题。 实际上,早在阐释学的概念范畴正式引进之前,中文学术界已有持续的研究探讨。钱锺书很早就开始做打通中西的工作,在《管锥编》第一卷《左传正义·隐公元年》中,他将西方解释学重镇狄尔泰的“解释学循环”理论介绍到中国。钱先生在引进西方理论时持一种中西文化平等“对话”的立场,即将西方的“解释学之循环”理论与清代乾嘉“朴学”的解释学理论互照互释,从而发现各自的理论特点及价值。除了《管锥编》外,钱先生还在《旧文四篇》《七缀集》《宋诗选注》以及卷帙浩繁的《钱锺书手稿集》等著作中灵活地将中西解释理论互释,并用于具体的阐释实践中。我自己一直好奇的是,鉴于冷战后东西对峙的大背景,包括阐释学在内的许多欧美新思潮在彼地也刚刚出现,那么《管锥编》《宋诗选注》的作者是通过什么管道及时获取学术新资讯的?除了理念上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外,他的学术信息的“攸同”又是如何实现的呢?这可能需要从事比较文化的学者做专门研究,我不好在这里瞎猜。 如果将古代诗集的整理,诗歌的训释、评点、眉批,诗话的本事索隐、诗义阐发等也看作广义的阐释学的话,那么相关的成果累积就更丰厚了。相关的研究起步早,类型多,成果也丰硕。其实不必罗列古代,就以当代唐诗研究而言,萧涤非等的《唐诗鉴赏辞典》,陈贻焮总主编的《增订注释全唐诗》,刘学锴撰的《唐诗选注评鉴》、陈伯海主编的《唐诗学书系》,亦可略见一斑。至于周勋初等主编的《全唐五代诗》,陈尚君独立主编的《唐五代诗全编》,应该是继清人编《全唐诗》之后,最有创获的重大工程。此外,别集的整理、专书的研究、专题的阐释的成果就更多了,这里就不一一罗列,本书的主要参考文献部分,已经罗列了不少,可以参读。 总结中国古代文学阐释特别是唐诗阐释的经验,一是阐释的开放性,往往越是优秀的作品,越容易产生歧义。如诗歌中的《锦瑟》,小说中的《红楼梦》。二是阐释的持续性,一代有一代的文学创作,也有一代的文学阐释,创作常新,阐释常青。一般读者仅关注前者,而忽略甚至排斥后者,这就使得丰富的阐释新见仅仅停留在学者的书斋中,无法走入大众阅读范围内。三是文学的经典性与文学的可阐释性具有正相关关系。西方的说法是“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中国的说法是“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四是古代的科举考试、现代的学校教材以及辅助性的诗歌选本对诗歌经典的形塑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三
本书开始撰写初稿的时间大约是 1988年至 1989年。初稿杀青后,开始是给学生作为选修课的校内讲义,1992年始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在当时的内地,系统译介阐释学的著述还不多,何况我当时生活工作的城市是西安,而不是得风气之先的京沪地区,获得学术新信息,要比京津沪慢大半拍。所以,我不好说我在撰写初稿时就系统地了解了阐释学的理论和学说,当然也无法削足适履,生硬地将吾国古籍材料塞在这一舶来学科的框架之中。 实话实说,我是通过阅读钱锺书、朱光潜、宗白华、李泽厚、叶维廉、叶嘉莹等华人学者的成果来了解当时学术界的新动态的,特别是通过精读钱钟书、朱光潜、李泽厚、叶维廉、叶嘉莹等人的著述,间接了解了比较文学、接受美学、现象学、符号学、图像学、神话学、民俗学等的知识。也急用现学,找到刚刚刊印出、还散发着墨香的海德格尔、胡塞尔、英伽登、沃尔夫冈·伊瑟尔、赫斯等人著述的译介,如饥似渴,生吞活剥,恶补了一把。故如果说撰稿时已经系统掌握了阐释学的理论是假话,但为了撇清关系,说自己当时就自觉地竖起隔离墙,存夷夏之大防,没有受过任何西学的熏染,也是不诚实的。 应该说,我是通过爬梳昔哲今贤的成果朝前推进,站在他们的学术柴垛上仰望星空,接着他们的提问做进一步的思考。中国古典经学和文学的解说汗牛充栋,特别是唐诗的解说,数量是相当大的。其好处是使用便捷,过去在书库找书,有关唐诗总论综说的著述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大摞,现在在互联网上搜索,其数量更是让人感叹。但是陈陈相因者多,选题新颖,视野开阔,方法别致,论证精深,能入我拙眼者,还是很有限的。 本书在动笔之前,就为自己确定了六个原则。一是尊重原典,强调文本细读。二是注重梳理唐诗从文献到经典的生成过程。三是根据原型和主题适当分类,在同一主题中类比对比,上下求索。四是酌采比较文化的方法,既注重探讨作品之间的渊源流变,又不忘同一题材在不同文体、不同时代、不同文化圈中的相互影响。五是尽量寻找吾国文化中固有的概念、范畴以解说唐诗,确实找不到合适的古代范畴,再寻找可以替换的现代范畴或西学范畴。六是尽量将生涩古奥的事例朝浅显通俗说,努力“细说”,但避免“戏说”。法国哲学家保罗·里克尔认为: 所有诠释学的目的,都是要征服存在于经典所属的过去文化时代与诠释者本身之间的疏远和距离。藉由克服这距离,使自己与经典的时代合一,注释者才能够使其意义为自己所有:他使陌生成为熟悉,也就是说,他使它属于自己。这正是他透过理解他者而得到他所追求之自我理解的成长。因此,每一诠释学,无论外显地或隐含地,都是经由理解他者而有的自我理解。(《诠释的冲突》,林宏涛译,桂冠图书公司,1995)这一点与我心有戚戚焉。在我看来,这种“自我理解”对于流传千年的诗歌经典或无所增损,但对于我个人的精神世界则是一种展开,一种照亮、一种充实,更是一种圆满和实现。 美国汉学家柯文(Paul A.Cohen),也就是提出“在中国发现历史”,以及“中国中心观”的推动者,在其近著《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杜继东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一书的结论部分总结说: 翻译家的工作是把一个文本忠实而有意义地从一种语言译成另一种语言。与此相似,历史学家是现实与历史之间的调解人。在二者之间进行调节的复杂过程中,我们必须抑制我们的“局外人”倾向,以了解正在研究的历史人物的意识。但是,在有意义地向现在的读者解释这些意识和想法时,我们不能不投降,承认无法抑制这种倾向。简言之,历史学家与翻译学家一样,必须熟悉两种语言,就我们的情况而言,即现在与过去。历史学家需要以敏锐的感觉、尽可能多的诚实求真精神,坚持不懈地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间来回游走。这种需要正是我们工作的紧张之源。柯文为了说明其历史哲学的复杂意涵,拉翻译家为他垫背。其实,以历史时期文学特别是诗歌阐释为主要工作的古代文学研究者,又何尝不是如此。毕竟,在柯文看来,历史有三调,而文学特别是诗歌的复调与歧义又何止三种?故工作的紧张与焦虑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总之,从唐诗学史来看本书,不过是当代唐诗学在一个较长时间停顿,重新打开国门后,一个年轻学者尝试借用新学理、新方法阐释唐诗的个人努力。又一个三十年过去了,站在后浪的视野看前浪,前浪已被拍在沙滩上,只有仔细辨认,才能看到沙滩上浅深叠加的印痕。从我个人的学术史来看,这是我自己的学术出发点,后来的主要研究领域虽然仍在中古隋唐,仍以文本为重点,但关注的问题已有许多变化,经历了许多缤纷热闹,重新审读清样,恍如隔世。20世纪西方现代杰出诗人艾略特在他的《四首四重奏》(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中咏叹道:过去可能存在和已经存在的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的终点。足音在记忆中回响沿着那条我们从未走过的甬道飘向那重我们从未打开的门 进入玫瑰园。(《焚毁的诺顿》) 我们将不停止探索而我们一切探索的终点将是到达我们出发的地方并且是生平第一遭知道这地方。当时间的终极犹待我们去发现的时候穿过那未认识的,忆起的大门就是过去曾经是我们的起点。(《小吉丁》)艾略特的诗素以晦涩难懂著称,尤其是他晚年的作品,但是对于我们阅读接受和诠释唐诗经典来说,他用诗意的表达给我们提示了路径、目标和意义。至少在我个人看来,他是昭示了一种精神体验的神奇经验。请读者诸君以我探索的终点作为自己的起点吧,当然我也会永不停止地探索。 在本次增订修改中,笔者还特别注意书稿学理的融通与逻辑的自洽,同时努力追求文字表达的简要清通。至于是否实现了设想,还需要从海内外同行与读者朋友的批评中来验证。
本文原为《唐诗的文本阐释》一书绪言(陕西人民出版社,2022),单独发表于《唐代文学研究》第二十二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此据文字本编发,删除部分文献出处,如需引用,请参照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