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工业化——美元霸权的诅咒

当前指导各国产业发展方向的，是“微笑曲线”理论。一项产品从研发到制造再到营销，越接近两端（研发和营销），附加值就越高；越接近中间（制造），附加值就越低。因为很像人微笑时嘴巴的形状，所以命名为微笑曲线。

微笑曲线理论

微笑曲线理论中，越接近两端，附加值就越高；越接近中间，附加值就越高。两端是研发和营销，也就是服务业；中间是制造，也就是制造业。换而言之，就是服务业附加值高，制造业附加值低。由此推导出了，制造业附加值低，说明已经不重要了，这是去工业化（产业空心化）的指导思想；服务业附加值高，应该大力发展，所以服务业占比成为了衡量一个国家地区经济健康与否，发达与否的最重要指标。

乍一看，这两个推论毫无破绽，制造业附加值低，要尽量踢掉；服务业附加值高，应大力发展。但问题在于，制造业是服务业的基础，服务业是围绕制造业运转的，并非有你没我的关系。研发、设计和创新的成果需要制造业转化，转化出来的成品则需要运输、销售和售后服务。没了制造业，服务业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是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的。

以中国工业化进程为例，中国一开始干的就是组装厂——从国外进口零部件，组装为成品再出口到国外。即所谓的“三来一补”：来料加工，来件装配、来样加工和补偿贸易。赚取第一桶金后，中国逐渐用本土产的零部件替代国外进口的零部件，这就会带动中国的研发、设计和创新；等本土产的零部件达到一定比例，就会催生中国的品牌、销售和物流；然后，本土品牌带动本土研发，本土研发助力本土品牌，形成正循环，共同进步。然后，就没国外研发和品牌什么事了，中国自己有这些东西了。不只是中国这样做，中国前面的日韩，后面的越南，大家都是同样的路数。所以，脱离了制造业的服务业，无异于空中楼阁，是不可能长久的。

中印历年GDP对比图，制造业立国和服务业立国的差距

微笑曲线理论一开始是企业提出的，用来指导企业发展方向的。如果用来指导国家地区的产业发展进化，那叫自废武功。可惜的是，还是有很多国家被这套理论给忽悠了，其中就包括我们的邻居印度。本世纪初，中国成为世界工厂（制造业基地）之时，印度则立志要成为“世界办公室”（服务业基地）。几十年过去了，印度培养出了众多IT人才；然而印度本土制造业水平太低，这些高端人才基本用不上，最后都便宜了美国，现在硅谷最多的就是印度裔。

如果说印度这种后发国家，因为经验太少，有可能被忽悠；但像美国这样的先发国家，工业化进程中踩雷无数，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和教训，是不可能被忽悠的。美国去工业化的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是美国孤悬海外，远离了世界主体亚欧大陆，这导致美国制造需要承担额外的物流运输成本和时间利息成本。我们经常说俄罗斯产品“傻大黑粗”，其实美国产品也以“粗糙”闻名于世，背后的原因都是用降低产品质量来对冲高成本，俄罗斯要对冲的是严寒，美国要对冲的就是偏僻。

举个例子，光刻机领域的扛把子一开始是美国的GCA公司（ASML那时还是无名小卒），但是GCA的光刻机有个毛病，用一段时间就必须重启校准，给企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日本的尼康借（抄）鉴（袭）GCA光刻机后，就改掉了这一缺陷，实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过来打崩了美国光刻机行业。也附带打崩了美国半导体产业，最后美国只能动用国家力量绞杀日本。

日本尼康光刻机

但是对美国来说，这个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因为美国有钱（美元霸权），可以大规模补贴制造业。这也是未来中国要走的路，中国人力成本越来越高，导致低端制造业的竞争力越来越弱；要维持低端制造业，又不能违背“自由贸易”精神，可选的方法就是大规模财政补贴了。从农业到低端制造业，未来也有可能延伸到中端制造业，都要靠财政补贴维持了。

其二，美国去工业化是美元霸权的代价。美元作为全球最主要的结算、计价和储备货币，世界各国都必须大量储备美元。但是美元是美国的货币，其它国家要获得美元，最主要的途径就是进出口贸易。这要求美国必须贸易逆差，才能将美元送出美国，供给各国使用。

美国地大物博且地广人稀，所以美国的农牧业和矿产能源，基本能满足本国使用，整体上是顺差。高端制造业（军工、大飞机、互联网和医药等）和高端服务业（金融等），是美国霸权的象征和支撑，整体上更是顺差。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都是顺差，但美国又必须是贸易逆差，就只有砍制造业了。随着经济的发展，各国贸易往来的紧密，就需要更大规模的美元储备，要求美国贸易逆差规模也必须同步扩大。与此同时，科技的发展，美国出口额的扩大，要求美国进口额必须更大，更加剧了美国的产业空心化。

举个例子，起初美国每年需要对外供应500亿美元，此时美国的出口额是3000亿美元，进口额就需要达到3500亿美元，也就是砍掉3500亿美元规模的制造业。后来美国每年需要对外供应2000亿美元，此时美国的出口额是8000亿美元，进口额就需要达到1万亿美元，也就是砍掉1万亿美元规模的制造业。随着科技的进步，科技的研发成本也越来越高了。比如半导体产业，一条7纳米生产线，就需要投资140亿美元。高昂的研发成本，就需要更为庞大的销售额来冲抵。美国只有3亿多人口，总不能人手10部手机5台电脑吧，那就只能大规模出口创造销售额了。

2018年苹果全球供应链

可如果砍光了制造业，还是凑不齐1万亿美元，怎么办？接着往上砍啊，砍高端制造业。比如美国的半导体产业，上一届扛把子英特尔的芯片是自己设计和自己制造；现在无论高通还是苹果，都是自己设计图纸，将制造环节外包到东亚。这一外包，不就将一部分顺差转化为逆差了嘛。

美元霸权这套打法像什么？不就是武侠小说里的《辟邪剑法》（葵花宝典）吗，欲练神功，必先自宫。而且，自宫只是第一步，将来还要相继废掉双腿、双手、腰部、腹部、心脏等，只剩下双脚（农牧业和矿产能源）和大脑（高端设计）还算正常了。但是，脱离了坚实的制造业基础，创新、研发和设计等领域的优势也不可能长期维持，最终就剩个空壳了。这也是未来中国必须警惕的地方，主权货币作为世界储备货币是很爽，理论上可以无限发行；但代价就是，实体经济会逐渐崩溃，最终国家变成空壳。有实物（比如黄金）制约，方能长久，金本位或许会重新号令天下。西方认为任何不受制衡的事物都会走向对立面，美元霸权又何尝不是呢？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也因此，美国想要实现“再工业化”，最大的拦路虎就是美元霸权；美元霸权要求美国必须是贸易逆差，砍不了第一产业，又不能砍第三产业，那就是只能牺牲第二产业也就是工业了。所以，中国的帮忙只能让美国的再工业化看到成功的希望，最终能否成功，还是要看美国能否狠下心来放弃美元霸权！这将是最痛苦的抉择。

除了贸易逆差之外，美国是否还有其它办法向国外输出美元？比如投资，贷款什么的，但这些方法理论上是不可行的。举个例子，美国借给其它国家2000亿美元，按照5%的商业利率计算，10年后其它国家需要连本带息偿还大约3300亿美元。可如果美国不是贸易逆差，其他国家如何获得这3300亿美元呢？资产大甩卖，这个方法美国倒是喜欢，可是其它国家不会接受，因为这样玩下去自己就一无所有了。

美国是世界老大不假，但并不意味着美国可以为所欲为。实际上，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乏挑战者，从苏联到欧共体，从日本到欧盟，一个比一个凶残，相继挑战美国的老大地位。如果美国不能获得最多的支持，比如六十年代末美国就差点退位让贤了。很多人会疑问，连主权国家都不算的日本，对美国的威胁竟然比苏联还大？其实，苏联对美国的威胁，主要集中在政治军事领域。而日本打的美国制造节节败退，最终影响了美国的科技优势和军事优势，可谓釜底抽薪。用游戏作为例子就是，日本刀刀暴击美国的血条，一旦血条空了，再高的攻防（政治军事）也无意义了。

一开始，美国觉得自己是能控制去工业化之后的局势的，美国为此准备了多层防线，层层狙击。第一层，就是欧美联手压低制造环节的利润，让后发国家没有足够的资金去搞国产替代，这是微笑曲线理论出现的重要背景。第二层，制造金融经济危机，收割后方国家辛苦积攒的财富，使其没有资金高国产替代。第三层，对相关国家关闭美国市场，没有美国这个全球最大市场，很多企业就会陷入亏损。第四层，切断核心零部件供应（比如芯片、操作系统），整条产业链就只能停摆。第五层，美国航母开到沿海，切断该国进出口贸易，原材料运不进来，制成品运不出去，经济只能停摆。第六层，就是发动战争，用武力解决问题。

理论上，大部分国家连第一层都扛不住。国产替代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就难上加难了。这需要后发国家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可能的将每一分钱都投入制造业，但没有人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因为后发国家在追赶，先发国家也没有闲着，先发国家起点高，基数大，纵然发展速度慢一些，产生的增量也比发展速度快的后发国家的增量大，导致双方差距还是越拉越大。事实也是如此，二战后一大堆国家开启了工业化进程，但是绝大部分国家都倒在第一层了，几十年工业化进程后，差距还是越拉越大，绝望了，放弃了。

97年金融危机之后的泰国社会运动

扛过第一层的国家，大部分又没有扛过第二层。比如亚洲四小虎（泰国、马来西亚、印尼和菲律宾）就被97年金融危机给打崩了，四小龙（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新加坡）也被打成重伤。扛过第二层的国家，又要面对第三层的考验，日本就被第三层打的吐血。但是有一个国家，竟然将六层全部扛过去了，那就是中国。现在中美主要在第四层较量，即科技战，因为第五层和第六层美国都不敢用了。目前，第四层已经不能遏制中国了，所以美国很早就提出了再工业化，作为遏制中国失败后的B计划。

只是，2008年才提再工业化，为时已晚，靠美国自己已经无力实现，只能求助于死对头中国。美国人又那么傲慢，与中国谈崩的概率很高。最终，美国精英能把美国折腾成什么鬼样子，还很难说。美国的问题并不是聪明人太少，恰恰相反，是聪明人太多了。都只顾自己的利益，心思全用在内讧上，聪明人越多反而越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