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暴者的忏悔与救赎 | 故事FM
提示:本期节目涉及一些暴力画面的描述,可能会引起你的不适,你可以自行斟酌是否要继续收听。
今天的讲述者顾伟,曾经是一个家庭暴力的施暴者。
故事FM 之前制作过关于家暴的节目,但那是从受害者的角度来讲述的。家暴这种行为,施暴者往往是不知悔改,无法沟通交流,而且会持续地伤害受害者。
顾伟是一个少见的特例。
在过去的婚姻生活中,顾伟曾经多次殴打妻子,这导致他们的婚姻走向了终结。但后来,通过公益组织的干预教育,以及大量的阅读学习,顾伟成为了一名反性别暴力的志愿者,现在致力于宣传性别平等、终止暴力。
今天的节目里,顾伟会向我们回顾过去的那个自己,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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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手牵小手
我是顾伟,今年 36 岁,生活在江苏苏南。今天想跟大家分享,自己如何从一个施暴者,慢慢转变成一个反对家庭暴力的志愿者的故事。
2010 年 12 月,我和孩子妈妈通过相亲认识了,那时候我 28 岁,她 26 岁。她个子不高,眼睛和脸蛋圆圆的,很可爱。
2011 年 9 月,我们领了结婚证。那时候我们无话不谈。有一次和她出门散步,因为她的手比较小,我的手比较大,我还说「大手牵小手」。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温馨。
■ 图/《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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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控制欲
2012 年办完婚宴,我的心态发生了转变,我感觉孩子妈妈完全属于我了。我要时刻掌握她的行踪,如果她没有第一时间接电话,我就会抓狂。
有一次,她买了感冒药,把药放在了餐桌上。我看到觉得很不吉利,就命令她「你不能放在这里!」
我什么也没有解释,还摔了一个杯子。
后来读了一些书,我才意识到,这样强烈的控制欲,可能是受到了原生家庭的影响。
在我老家那边,「8」是一个吉利的数字,「4」却很忌讳。在我 10 岁那年,父亲买了很多二踢脚,准备过年放 8 个。我说「爸爸,我们可以放 4 个啊,每个响两次,不就是8 声嘛!」
父亲听到「4」的时候,脸色立刻变了,很气愤地吼道「你再说?你信不信我揍你!」
我被吓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放 4 个。他又吼道「你不要问!再问就揍你!」
这种交流模式逐渐影响了我。长大后,我自然而然地觉得,妻子和孩子应该受我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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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施暴
第一次打孩子妈妈的时候,她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
那是 2012 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坐在卧室床上看电视。孩子妈妈忽然提到,她亲戚家的一个男生,结婚后把工资卡给了老婆。她说「要不你也把工资卡给我吧?」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皱起了眉头。家里的钱应该由男人支配,怎么能交给女人?
我不理她,她就继续说。我实在听得不耐烦了,想让她闭嘴。于是,我踹了她一脚。
那一脚的力度不是太大,但第二天会看到淤青。被踹了一脚之后,她愣住了,用圆圆的眼睛瞪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默默地盖上被子睡觉了。当天晚上,我们没有任何交流。
■ 图/《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第二天一早,她和我说「顾伟,如果你下次再这样,我就要告诉你爸妈,我还要去找村里的妇联主任。」
我很不屑,回了她一句「你去啊,你想说就说呗。」
她没理我,直接去上班了。后来,她没有去告诉我的父母,也没去找过村里的妇联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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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升级的暴力
孩子出生之后,我们的暴力冲突越来越多,一个月至少会打两三次。
这件事被我岳母知道了。岳母没告诉岳父,而是反问「女儿啊,是不是你做错了事,惹到了人家?」
岳母的这种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我的气焰。
有一天晚上,我和父母先做了饭,孩子妈妈回来以后,要直接去娘家。我觉得她这样很不得体,于是命令她先吃饭。
她没有理我,坚持要走。
那时候是冬天,她在院子里戴好头盔,推着电动车准备出去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突然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脖子,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上。头盔撞在砖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幸好她当时带了头盔,否则……
■ 图/《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我父母赶紧来拉架。孩子妈妈被扶着站起来以后,眼眶全是红的,但她很要强,死死瞪着我,忍着不哭出来。
过了一会儿,岳父岳母赶来了。那是岳父第一次知道我打他的女儿。
我硬着头皮,去和岳父道歉。我主动和他握了手,信誓旦旦地说「爸爸,我以后绝对不打你女儿了。」
可能因为我的态度很诚恳,岳父选择了相信我。
但是说实话,当时我心里有多少歉意呢?其实一点都没有。
没有认识到问题的顾伟,很快打破了自己的承诺。在一次争吵中,他再次对妻子动了手。岳父听说后,打来电话对他大骂了一顿。 顾伟也试图找一些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不断施暴。他觉得,是自己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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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与恐惧
结婚以后,工作压力越来越大。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的拳头会不自觉握紧,狠狠地砸床板。这其实就是压力没有抒发掉。
我向岳父解释,但他说「你这是借口。工作上有压力,为什么不打老板?为什么要发泄在家人身上?」
可惜的是,我当时并没有好好思考他的话。
随着施暴频率越来越高,孩子妈妈提出过离婚。我很慌张,于是开始当着她的面打自己耳光,用手去砸墙。这些都是为了让她害怕。
离婚的事逐渐不了了之。我更加坚信,孩子妈妈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妻子,不可能狠下心离开孩子、离开家庭。
妻子所说的离婚、长辈们的警告,都始终停留在口头,顾伟没有受到真正的约束和惩罚,他因此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对妻子施暴。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年,这样的暴力到达了一个顶峰。
■ 图/《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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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清晨
2014 年 4 月 20 日,我们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宴。一到那里,我就下了车,快步走进了酒店大堂。孩子妈妈抱着孩子在后面,没跟上我。
吃完饭,孩子妈妈质问我「为什么你一下车就走那么快?」
我回答她「我只是想找个位子坐下来。」
她说「你不是,你根本没有考虑到我和孩子。」
隔天清晨,大概四五点钟,孩子妈妈起床上洗手间。回到床上的时候,她踹了我一脚。那一脚有点力度,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我就突然爆发了。
我猛地坐起来,一把将她按在床上,用右拳狠狠地砸她的头。频率高到,一秒钟不止一次。
已经过去六年了,到现在我的手指还会疼。我以前和男性打架,都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
我把自己那个时段的压力、委屈、不平……全都一股脑地宣泄在拳头下。
孩子妈妈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种痛苦的低吼。
那种低吼,我后来在一部家暴纪录片里看到过。那是一种极度恐惧的表现。她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
那天清晨施暴完之后,我们就分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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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无果
不久后,我和我的两个叔叔一起去道歉。
到了岳父家,孩子妈妈在房间里面,岳父坐在客厅泡茶。两个叔叔开始打圆场,说什么「年轻人床头吵架床尾和,我们以前年轻的时候也会是这样。」
在他们的劝说下,孩子妈妈从房间里出来了。我赶紧道歉,还是老一套的说辞,保证我不会再打人了。
听到这,我感觉孩子妈妈有点动摇了,她似乎准备回屋收拾东西,跟着我回去了。但就在她要回屋的时候,岳父说话了。
岳父说「两位叔叔,我知道你们生的也是女儿。假如你们的女儿被女婿打,你们是什么感受?」
我的两个叔叔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岳父转向孩子妈妈,他说「丫头,你今天可以跟顾伟回去,但你要想清楚。如果你不想回去,爸爸也支持你。」
那句话他重复了两遍。虽然很简短,但是给了孩子妈妈很大力量。
孩子妈妈慢慢地进了屋。她没有收拾行李,而是把房门锁上了。
■ 图/《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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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养权之争
2014 年 5 月份,我收到了法院的离婚传票。在网上搜索信息后,我发现,如果一方有家庭暴力的话,孩子的抚养权就会交给另一方。
我很担心孩子妈妈会去举证,因为她有 QQ 的聊天记录,还有我写的保证书。
但是在法庭上,她完全没有提家庭暴力的事。因为她根本没想到,可以用这个方法去争夺抚养权。
实话实说,如果我是一个女性,在离婚的时候把孩子给对方,我一定很难受。所以我想,当时的她应该是非常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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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理心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很低落,每天上班浑浑噩噩。回到家里,房间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在看电视。
7 月份的时候,法制频道播放了一个纪录片,叫做《中国反家暴纪实》。我那时候对「家庭暴力」这四个字很敏感,所以一集一集看了下来。
■ 图/《中国反家暴纪实》截图
片子的主人公,都是在亲密关系中遭遇暴力的女性。我记得有一位女性说,她的丈夫会在冬天把她的衣服脱掉,用水浇湿她的身体,然后关在门外挨冻。
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她和男朋友分手之后,男朋友把她的眼球挖了出来。看到这种极其残暴的行为,我感觉非常难受。
我开始意识到,孩子妈妈被我打的时候,是有多痛苦。除了身体上的伤害,她的心理也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从那时起,我渐渐有了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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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丝带热线
纪录片的第 7 集讲到了「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可以对施暴者进行行为矫正。我记下了这个名字。
「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项目」是一个反对性别暴力的公益组织,在 2013 年由学者方刚发起。早在 2010 年,「白丝带热线」就已经开通,为性别暴力的当事人提供心理咨询。 在确认了白丝带的专业性之后,顾伟拨打了电话热线,向志愿者寻求帮助。通过和老师一对一的电话交流,顾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原生家庭是如何影响了自己的暴力行为。
那一通电话讲了 40 多分钟,我语速很快。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和别人讲过心里话。
我记得,老师问我「为什么要打孩子妈妈?」
我说「我想让她闭嘴。」
他说「她是一个人,她有没有说话的权利?」
这个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热泪盈眶。我自问「顾伟,你有什么能耐,能够剥夺一个人的说话的权利?」
后来,我持续咨询了半年多。这期间,我回溯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件。
■ 2017 年,顾伟参加央视《面对面》节目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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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过往
我成长在苏南的农村。家族聚餐时,经常听到男性长辈们在吹嘘,今天又把谁教训了一顿。年少的我觉得他们好厉害,「暴力」好像是证明男性地位的最好方式。
在家庭内部,我爷爷对他的母亲、妻子、女儿都有过暴力。父亲也和母亲动过手,而且他经常用很难听的话去骂母亲。我一开始也很反感,但是听多了,就觉得女性是可以贬低和羞辱的。
直到有一天,我也对母亲使用了暴力。
2003 年,我高考考砸了,决定放弃复读,踏入社会。父亲阴阳怪气地说「可不是我们不给你机会念书啊,到时候你可别怨我们!」
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很委屈。
某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父亲又提起了这件事。我很不耐烦。他加了一句「顾伟,你这么不听话,迟早要吃枪子儿!」母亲也在旁边附和。
当时,怒火一下窜了上来。我跳起来,抡起拳头砸向了母亲。
明明说话的是父亲,我却下意识地选择了更柔弱的一方——也就是母亲,去发泄自己的怒气。这其实就是对女性的不尊重。
父亲拉开我,叫来了舅舅。我态度很不屑,说「我做错了什么?」
舅舅当即给了我一个巴掌。我捂着脸,很不服气。在心里喊道「为什么你们可以打自己人,我不可以打自己人?」
现在看来,这就是没有是非观念的后果。当时的我并不懂得,打外面的人是一种侵犯,打家里人也是一种侵犯。只要你侵犯了别人,就是触犯了法律。
通过不断反思过去,顾伟意识到,自己深陷在错误的行为模式中。他在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和文章后发现,两性关系并不是一方控制另一方,而是应该平等互助,扶持彼此;关系出了问题,并不只有「沉默」或「爆发」两个选择,而是可以通过沟通,来心平气和地解决。 这时候的顾伟,不断更新着自己的性别观念。离婚后,他带着儿子生活。平时,为了调整自己的情绪,他常常会去附近的寺庙做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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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柔软
我家附近有一个寺院,里面有 30 多位女性法师,学历很高,会说好几种语言。她们让我对女性刮目相看。
通过做禅修,我可以更好地控制情绪。有一次,给孩子辅导作业时我发了火,但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好。过了一会儿,我就向他道歉了。
有时候发现孩子心情不好,我会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如果他点点头,我会说「来,靠着爸爸哭一哭。」他还真一下就哭出来了。我就安慰他说「不要紧,爸爸帮你想办法。」
这种情景,我和我父亲是从来没有过的。
在寺庙里,法师曾教导我们「拳头不要握这么紧,要放松,面带微笑,说话要柔软。」
「柔软」这个词,在我以前的概念中是用来形容女性的。但现在如果有人说我很「柔软」,我会很高兴,因为我觉得那是对我的褒奖。
■ 顾伟(第一排右三)参加白丝带志愿者年会
顾伟没有就此停止他的脚步。后来,他加入了白丝带项目,成为第 177 位志愿者,负责在当地组织服务活动。他还加入了一个广播节目,反对校园暴力、家庭暴力以及其他任何形式的性别暴力。 他甚至还阻止过几次发生在眼前的暴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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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止暴力
2016 年,我开车到银行办事。刚到门口,看见一个 30 多岁的男人在打一个女人。
我下车拉开男人,他指着我说「别管闲事,跟你没关系!」
我二话没说,直接拿出手机打了 110。他一开始还很蛮横,看到我报警之后,就对女人说「你等着,这个事还没完!」然后匆忙离开了。
我安慰正在哭泣的女人,让她和警察好好解释。
在以前,我是不会去管这些的。但在白丝带做了志愿者之后,我觉得自己要坚持「反对一切暴力行为」的理念。
我和孩子也是这样讲的。我主动向他承认「爸爸伤害过妈妈」。我认为让孩子分辨是非,并且知道他爸爸知错能改,是很重要的。
离婚之后,我和孩子妈妈重新道歉过一次,希望她原谅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但她并不完全信任我。
我理解她的态度。现在,我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病人,一个正在慢慢修正的施暴者。
在我彻底改变之前,我是不会去找寻找另一段感情的。否则,那是对另一个人的伤害。
■ 顾伟参与的公益艺术作品
现在,儿子仍然和顾伟住在一起。前妻的住处离他们不远,他们偶尔会就孩子的问题交流一下。在工作之余,顾伟的反暴力事业也在继续。从 2017 年开始,他不断以真实的身份和形象,接受媒体的采访,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被更多的家暴当事人听到、看到。通过媒体曝光,很多人加到了顾伟的社交账号,向他寻求帮助。可惜的是,这其中大部分是受害者,而主动寻求改变的施暴者,则一直屈指可数。
据全国妇联统计,我国 22.9% 的女性和 19.9% 的男性,都曾遭受过家庭暴力。家暴并不局限于哪一个性别。亲密关系中,从来都不是谁拥有和支配谁,而是应该相互地尊重和爱护。 如果你正在经历同样的情况,请及时告诉身边的亲友,向他们寻求帮助。你也可以在微信里搜索「白丝带志愿者」,咨询专业人士。
02. Glory - 彭寒(我叫顾伟)
03. Float - 彭寒(第一次)
04. Afternoon Fields - 彭寒(再一次)
05. Stairway Curling Up - 彭寒(她是故意的)
06. The Awaited Little - 彭寒(离婚)
07. Float - 彭寒(白丝带)
08. Blue Kite Main Title(Cover 大友良英)- 彭寒(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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