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民间蛙人」：鲸鱼口中逃生，下水道里寻人 | 故事FM
提到蛙人，估计很多人会联想到某种传说中的神秘生物。但其实有这么一群负责执行水下特殊任务的人，他们也被称为「蛙人」。蛙人在水下能做的事非常多，包括侦察勘探、施工爆破、救援打捞等等。
今天的讲述者董双，就是一位来自东北的「民间蛙人」。跟亲戚朋友介绍起自己的工作时，董双会直接说：「咱就是捞人的，偶尔也捞车。」
我叫董双，黑龙江肇东市人，今年 46 岁。我 19 岁当兵，20 岁做潜水员，至今已在潜水行业做了 20 多年。空闲时，我会在快手（万项潜水救援香玲，ID：566985888 ）上分享工作的日常。
我的家乡没有大海，也没有河流和大型水库，只在屯边上有两个小水坑。所以，每一次发大水，我都很好奇，想到水边去看看。大人就会呵斥我，要是偷偷去蹬水，回来肯定挨顿打。
洪水其实非常凶险，水下都是暗流和树杈，人一不小心滑进去，就上不来了。每年因为洪水伤亡的人不少。大人说得很恐怖，我听着也害怕，但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学会游泳，至少可以自救嘛。
可是我家要么没水，要么就是洪水，根本没机会。直到我 19 岁那年，海军来征兵，我应征入伍，来到祖国北部最远处的一个海岛。在那里，我们开始训练游泳。经过两个多月的呛水，我终于学会了。而且修炼到什么程度呢？只要腿不抽筋，我就可以在水上浮两三个小时。
学会了游泳，也算是了却了我从小关于「水」的一个情结。不过，就在这时，我无意间又看到了另一件影响我一生的事，那就是潜水。
■ 董双和老婆
因为很多老百姓在岛边用浮阀养殖扇贝，绳网非常多。有一次登陆艇往岛上送给养时，被绳子缠住了。这时候，潜水员就出现了。他们带着潜水镜，穿着潜水服，手里拿着潜水刀，轻轻一跳，扎进水里。
我们在一旁惊呆了，都在议论「哇，这就是潜水员？这能行吗？多不安全啊！」结果没一会儿，他们就从水里上来了，「完成任务！」
当时我心里就冒出了一个想法：当潜水员好酷啊，我也要学！
指导员就让我写申请，整个冬天，我写了三次，前两次都被驳回了。因为我文化程度低，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没办法，指导员说，「你是怎么想的，你说出来，我帮你写！」
我就表态了：我非常敬佩英雄。作为一名军人，我想突破自己的极限，我不想退役后稀里糊涂地分配到哪儿，就这么过一辈子。我希望在最需要的时候，为人民和国家执行特殊任务。
这次，师部领导同意了！
于是，我去了大连六十四集团军的军港码头，在登陆艇上学习潜水。
登陆艇上的生活很艰苦，它不仅空间狭小，而且常年飘在海上。我就在这种环境下受训。
因为身体状况不错，加上游泳技术扎实。很快，我就成了重点培养目标，转到了旅顺老铁山的山脚下学习深潜；半年后，又转到青岛海军学院，学习海洋探测、水下焊接、切割；之后，又去广州潜校，学习了水下砌墙和拆墙的技术。
我开始一步一步向大海深处去了。
■ 江边停靠着的船只
从北边的丹东、大连到东海和南海，我几乎都去过了。我们主要负责水下施工，一般下潜深度在三四十米，最深会到 60 多米。
有一次很恐怖。那天我下海时，上边是亮堂的晴天，万里无云。等我下到 30 多米深，正在干活时，头顶忽然黑了。
我心想「完了，肯定是鲸鱼来了。」那是 6 月份，在渤海的中间，鲸鱼总在这块晃悠，寻找食物。鲸鱼的叫声震耳欲聋，这么近跟前听，我身上一瞬间就冰凉了！
这咋整？跑吧！往哪跑？不能往上跑，因为它就在上面等着呢！我看到边上有不少暗礁，就在暗礁缝里跑，直到头顶的阴影散去了，才敢出来。
就在我出来的时候，鲸鱼刚刚从我边上过去。真的是好惊险！它的嘴有一张床那么大，好像随时可以把我生吞。
很快，我服完了 3 年兵役，这 3 年我几乎都花在学习潜水技能上。到了快退伍的时候，军队领导还专门找到我，希望我能留下。但我把技术传授给四位战友后，还是选择了退役。
我始终没忘记当年申请学习潜水时的理想，但没想到还有很多现实条件限制着我。
从我家到哈尔滨的松花江，也就 40 多公里。1998 年大洪水，我回来过一次。但因为那时还没有申请营业执照，地方政府不认可，所以没法到江边帮忙。那次伤亡挺大。其实如果我能冲到第一线，应该能帮到不少。
从那开始，我就在想，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我一定要回到家乡，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事。因为那里比海洋更需要潜水员。
但除了没有打捞资质外，离开了海洋还能不能养活自己，也是我要担心的。到了 2004年，我终于申请到了打捞的营业执照，但为了生计，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在海里作业，只能偶尔回内地做一些公益打捞。好在我的技术很扎实，到了 2010 年，内河的很多水下工程都会找到我，我也就全心回到内河了。
也是那一年，我第一次独立打捞了一个溺亡的人。
第一次捞人，是在 2010 年冬天，抚顺的黑瞎子岛边上。那天晚上，一辆皮卡从岛上往陆地走，路上有老百姓为捕鱼凿开的冰窟窿，窟窿不是特别大，本来可以避开的，但车上的人都喝了点酒，一下就扎进去了。
当时，只有副驾驶的窗户能打开，车上有四个人，三个都沿着窗户爬出来了，剩下一个岁数大的，往外钻时卡住了，随着车子沉了下去。
因为是第一次独立打捞尸体，我心里有点忐忑。那块儿水特别清，水下的车和人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潜到车旁时被吓了一跳——那个老头正趴在窗户边，眼睛瞪得圆圆的，瞪得我心里直膈应。我调整了一下，才敢往下走。
因为他是被卡住了，所以我先拿绳子拴住他。地面的人收到我的信号之后，很激动地用力拽，结果卡得更死了。我只好上上下下好几回，不断和上面的人沟通力度，花了 20 多分钟，才把人拉出来。那时，他已经是僵尸状态了，两个胳膊伸着，腿是弯曲的。
■ 打捞尸体的现场
任务完成以后，我立刻收拾装备，撤离现场，其他事情我都不会过问。家属留我们吃饭，我也都是拒绝。
还得赶着执行下个任务呢。
全职做内河打捞后，我可以说是全年无休。其实本职的工程活已经让我忙得不可开交了，但我还是 24 小时开着手机。
我也怕万一什么时候又发生了溺水事故，乡亲有需要却联系不上我。
最多的时候，我一天能捞 5 个人。那时候面对尸体，我已经不会再发憷了，再下水时，我反倒怀念起第一次捞人时的水是清的。
有一次，我在煤矿渗水区捞人，水浑到近在眼前你都看不见。尽管那里水深只有七米多，我却捞了七个多小时。
那是 2015 年的夏天，在七台河，那里别称煤城，事发地就位于两个村子中间，由于挖煤导致地表沉降，形成了 7 米多深的渗水水库。两个村子在中间修了一条土路，非常窄。
那天晚上，一个小伙子和他叔叔开着一辆大翻斗车从土路上过，迎面来了一辆轿车。会车时，轿车在主道上多占了那么十来公分，翻斗车往外稍微别多了些，直接就翻到水里了。
当时，两人就从车窗里甩出来了，还有人看见他们在水里扑腾，离岸也就六七米的距离。
我下半夜接到通知，立刻往那边赶，早上 9 点到了现场。当地老百姓就说了「你们不用扩大范围，就在离岸六七米这块找就行！水库里又没有水流。」我觉得有道理，就一直在那儿找。
水非常浊，我睁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好不容易摸到车，我把那块儿翻遍了，也没找到人。我分析了一下，如果水面和水底都没有，那就一定是在水的中层。我就在水里反复上上下下，用双手在浑水里摸来摸去，终于在离车十二三米的水域，摸到了人。他就漂浮在中层！
我先摸到的是头发。那小伙子头发不算太长，手一摸，溜滑。我赶紧拽住他，在他腰上捆上绳子。另一个人在 20 多米开外，我摸到了他的腿，也赶紧拽了上去。
溺水的小伙子才二十出头，结婚没多久，小孩刚过完一周岁生日，他就遇上这样的事。他媳妇哭得快晕过去了。我看着心里挺不得劲，太可惜了。人命太脆弱，一瞬间就没了。但对他的家庭来说，痛苦是无穷无尽的。
■ 在浑水中作业
尽管心里难受，但还有下一个任务等着我，留给我们的修整时间非常少。
因为坚持救援打捞不收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我帮忙，打捞难度也不断升级。煤矿区的这次打捞虽然看不见，但我至少是活动自如的。有的时候，我要面对感官失灵和肢体束缚的多重限制。
那应该是 7 月，苞米长到齐腰深了，也就是在这块儿苞米地旁，发生了一起情杀案。
有个女的脚踏两只船，同时处了两个男友。她第二个男朋友对第一个男的很敏感，总想让他销声匿迹。索性他就和这女的一起，把第一个男的约到苞米地里。苞米地边有个排水网，他们趁那个男的不注意，把他推到下水道里，用砖头把他砸晕，他就顺着管道往下游漂走了。
下游 10 里地的位置，有个污水处理厂。这 10 里地，每五六十米会设一个井，井非常多。我们去时已经是 12 月了，天气冷，打捞难度很大。在管道里非常憋屈，很黑，什么也看不见，还站不起来，因为管道不到一米高，只能爬。水又急又浑，好几重水柱之下，根本没法确定人在哪儿。
当时心里也很害怕，倒是不怕遇到什么活物，就是怕走到中间，突然发生塌方或者氧气管破裂，那就真没活路了。
后来，走了得有几里地的路，终于找到了尸体。但因为管道里都是工业废水，人已经腐烂没，只剩下骨头。
碰上这样的任务，打捞确实很困难，但只要有需要，我都愿意去帮忙，24 小时随时发车。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但现实给我的困难远不止这些。身体上遭罪，我都可以忍受。但人心的质疑，我接受不了。
而且慢慢地，我也发现自己这么坚持是有问题的，一来救援打捞成本确实高，二来很多事故本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尤其在东北，冬天水面结冰后，有人会专门开车去冰面上漂移。面对这类事故，我很无奈。再加上很多其他现实原因，我对自己的坚持也产生了怀疑。
前年冬天，我们接到一个求助，哈尔滨有一台车，过江时不走正道，而是绕到江面上耍，结果掉到沟里了。车上一男一女，女的出来了，男的沉了下去。
■ 打捞车辆的现场
我们到现场时，已经去了一班潜水员了，没找着车，也没找到人，说水流太急、太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当时天黑了，不利于打捞，我们决定第二天再下水。
次日，我把水下探测装备都搬来了，但那里只有一艘小渔船，什么设备都放不下，没法开展定位工作，所以还是没能找到。
第三天，我们继续打捞。家属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我们每天是有开销的，包括司机、管控安全员都要工钱，还有一日三餐，每天至少七八百块。家属就拿出 1000 块钱，说是当作给我们的加油钱。
这一下就出问题了。因为这笔加油的钱，是从老百姓募捐的钱里出的。结果，大伙儿就开始传，说我开始收费了，把我的名声传坏了，在网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挺生气的，因为我是冒着生命风险来帮忙的，我们问心无愧，但老有人在一旁说风凉话，让我情何以堪？
最后，我决定撤走。从此之后，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救援打捞是免费的，但具体情况要区分。如果是浅水打捞，难度不大，肯定不收钱；但如果水达到一定深度，排查范围大，那我必须得收费。
后来，这个事情渐渐平息了。来年 4 月，冰都化了，沉下去的车也终于找到了。到了 8 月，尸体也在下游浮上了水面。
其实在江边，每年都会出现很多意外。有的人沉下去，就再也捞不到了。因为人在水里，肉一旦烂了，就有鱼上去啃，把肉吃没了，剩下的骨头也漂不起来，就永远沉在江底。
所以现在我能体会小时候父母的用心了。不管你会不会水，在水边一定得小心、再小心。
其实，作为职业潜水员，我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工程活，有时是水下切割，这得带电流作业，危险性不低；有时是打桥墩，得潜到水下几十米深。
干什么活，遭什么罪，风险都是不一样的。常年累月下来，我必须定期接受潜水职业特有的「加压治疗」，以保证身体机能运转正常。
但我干这行已经 20 多年了，虽然年年有危险，但已经放不开手了。
■ 入水打捞现场
我还在坚持我当兵时的原则：为国家、为人民服务。其实如果我收钱的话，每年捞个四五十人，能挣挺多。但我觉得，有吃有喝就行了，我更想为社会做点贡献。每次救援成功，边上上百人给我鼓掌，那是我最光荣的时刻。
现在我不管到哪里，车出了什么问题，或是遇到什么麻烦，都有人来帮忙，很温暖。走到每个地方，他们都会留下我的电话，有需要就传我的名，把我的名声也传出去。
我们家弟兄四人，都做潜水，都是我教的。我们哥四个的徒弟加到一块儿也有 100 多人了，遍布祖国各地。现在，哪里有大型灾害需要救援了，或者水下施工徒弟们完不成的，就会把咱这帮老哥们儿找过去。
我儿子今年 21 岁，我给他办了两星级的国际潜水员证书。
我希望这个行业，这份赤诚，可以一代代传下去。
-封面图 视觉中国
未注明来源图片由 讲述者 提供
02.Cascading Bells Too（自我介绍）
03.Burnt Umber - Brian Eno（鲸鱼）
04.Payphone Dilemma - .Dave Porter（全年无休）
05.Wood Writing Session（协助破案）
06.The Night - Goldmund（片尾曲）
故事FM
故事FM 是一档亲历者自述的声音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