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爸妈就染上了毒品 | 故事FM
三年前,故事FM 曾经播出过一期节目叫「我是毒贩的女儿」,当时有一条评论我记忆很深刻。
「特别希望 故事FM 能做个对比讲述,在贩毒者的亲人讲述完家里感人的亲情故事后,再听听那些被毒品控制残害的人,那些牺牲的缉毒警察,那些逃债者……他们的家人的故事。」
今天的讲述者甘草就来自这样一个家庭,从他记事起,他的父母就已经染上了毒品。
我叫甘草,今年 26 岁,生活在成都。
千禧年间,我爸染上了毒品。但毒品毁掉的不只是他这个人,而是我们整个家庭。
我爸年轻时非常帅,有点像刘德华和陈柏霖的合体。我父母并不算门当户对,但妈妈就非要和他在一起。
■ 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
我爸很早就辍学了,当时算是社会闲杂人员。他肚皮上有一条刀疤,是打架时被刀划的。而我妈妈一直在成都铁路局工作,福利好。她经常会给我带单位发的奥利奥、高乐高。那时候,父母感情也很好,一家人都是在一起的。
不过,关于那段时期我家所有的生活痕迹,都只留在旧照片里——或是我们一起去公园的照片,或是在天台放烟火的照片——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温馨。
如果不是这些照片,我不会相信自己曾经也拥有过这样的幸福,因为在今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再也没有感受到过家庭的温暖。
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很难搞清很多事物之间的联系。我只知道任何东西都可能从我的世界里突然消失。
最早消失的是奥利奥和高乐高,然后是家具。有一次我回家,发现电视没了,之后连冰箱也没了,家里的任何电器都可能突然就不见了。
再后来消失的,就是我们整个家。突然有一天,我们搬去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爸妈把房子卖了。
那时我还没读小学,因为还小,我经常和爸爸妈妈一起睡。有一次起床时,我无意间在他们的枕头下翻到了一些针管。当时我很疑惑,因为在我的概念里,只有医生可以用针管。但,当我第一次翻出针管后,这个东西就不断地出现在我生活中。
我也没问,因为怕给他们添麻烦。那时候,我已经明白没有什么东西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哪怕是我的父母,他们也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某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爸爸妈妈就不见了。爷爷奶奶说他们出去有事。于是我满心期待他们明天就会回来,一直乖乖地在家等着。但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是两年。
他们不只消失过一次。有时他们会一起消失,有时则是我爸突然消失。记得我快上初中时,有一天,妈妈告诉我,爸爸要回来了。我非常兴奋。妈妈带我坐了很久的公交,到了城郊很偏僻的一个地方。那里有电视剧里的那种高墙,我们就在门口等着,大门拉开,我看见爸爸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完全变了模样,白白胖胖的,很精神,比我记忆里的形象要好。
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享受这个短暂的团圆,因为不知道多久后,他们又会消失不见。
■ 甘草小时候的照片
不过,在那之后,我也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的枕头下会有针管,为什么他们会突然消失。当时我爸去的地方就是「强制隔离戒毒所」,而一般的戒毒年限正好是两年。
出来之后,爸爸的正常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他就因为复吸又进了戒毒所。那时候,我爸妈的生活只剩下毒品。因为吸毒,他们丢了工作,没了经济来源。毒瘾发作的时候,就会去偷窃,或者是把家具当掉换钱去买毒品。
爸爸主要负责做这些事,而当他进了戒毒所之后,妈妈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在我以后的成长历程中,妈妈慢慢变成了行尸走肉一样的人。她为了得到想要的,会不顾一切。她甚至可以敲开任何一个陌生人的门去借钱,或者偷偷记下我外婆手机里所有亲戚的电话,一个个打过去借钱。外婆把我的学费给了她,她就会用我的学费去买毒品。所以从小到大,我永远是最后一个交学费的。
那一年毕业季,我和同学们约好再聚最后一次。临走前,妈妈借走了我的手机说要打个电话。结果她带着手机消失了。我们再联系上时,她已经把手机当了。所以这最后一次同学会,我也没能参加。
还有一次,外婆为了帮我妈戒毒,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没想到,妈妈直接从窗户跳了下去,摔断了腿。外婆又花了一万多块钱给她治疗。
外婆特别爱妈妈,她愿意为妈妈付出一切,只要她能变好。
可惜,他们最终都没有变好。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活在父母吸毒的阴影里,朋友和同学们会因此孤立我,亲戚们也不待见我。我从不奢望有人会对我好,如果有小伙伴请我吃零食,我一定会记在本子上,等发了压岁钱,第一时间报答他们。
但我再怎么努力做个乖孩子,都无法唤醒父母。他们也承诺过很多次要戒毒,可每次不是坚持不了几天;就是戒掉后又会复吸。我慢慢对他们失去了信任,自己也开始变得叛逆。
■《门徒》剧照
初中毕业后我没读高中,而是选择上中专。2015 年,我远走他乡,开了一家青年旅社。
那些年里,我认识了很多人,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生活的不如意,这些经历都给了我面对困难的勇气,也让我意识到,自己始终是无法回避父母吸毒这个问题的。
2016 年 4 月,我 22 岁的生日那天,我突然想到了爸爸妈妈。我想,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就是他们。如果他们下半辈子能健健康康,我宁愿自己过得贫苦一些。
于是,我做了决定,该回家了。
回到家,我就直接和他们摊牌了。
我说「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们在干什么。过去我年纪小,没有能力改变,但现在,我可以陪你们一起面对。」
我拔了他们的 SIM 卡,也关了自己的手机,在这段时间我不联系任何人,不做任何事情,就陪他们戒毒。
那一次,我整整陪了他们 7 天,24 小时都在他们身边。那是我最有希望的 7 天。他们非常配合,看得出来他们也下定了决心。
我感觉很幸福。因为从小到大,每年生日,我许的愿望都是一样的——我希望爸妈不要再跟毒品有任何关系了。每一年都是。如果这个愿望成真,我们一家该有多幸福啊。
那七天之后,我真的以为他们会好了。第八天,我出去见了朋友,跟他们分享这份喜悦。但当我回家时,一切又回到了原样。我又看到了他们吸完毒后那种很缥缈的状态,整条胳膊的血管已经黑了,全身流汗。那种汗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跟平常运动出的汗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他们又复吸了。
那是比任何一次都绝望的绝望。
后来,在政府的帮助下,我爸妈每天会去维持药物治疗中心喝美沙酮。喝了它以后,他们不吸海洛因身体也不会很难受,但还得自己控制心瘾。
■《门徒》剧照
我和爸爸都申请了低保,得到了「廉租房」的名额,我们一家三口算是有了容身之处。
那间房只有一室一厅,爸妈住卧室,我睡在客厅。最艰苦的时候,家里连 5 块钱都拿不出来。
直到 2018 年,家里条件突然好了不少。他们开始买很多好吃的,我妈甚至还会有闲钱去打麻将,买首饰。这是他们染上毒瘾后从没享受过的待遇。
我不知道这是他们终于开始了新的人生,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直到有一天,我在衣柜里发现了一摞一摞的现金,全是一百块的!
那段时间,我也经常在凌晨两三点听见有人敲门,爸爸会去开门。
我觉得,我爸应该是在以贩养吸了。
我非常严肃地和他们聊了几次,可他们拿几句话应付过去后,就继续做着相同的事。我只能试着用强硬手段动摇他们,有一天我和他们发火了,我说「你们再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要住在一起了!」
「那你自己出去住啊,你有这个能力吗?」
听到这句话,我的委屈和愤怒全都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后,我丢下一句「我宁愿没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摔门而去。
夜晚,独自坐在附近的公园里,我哭了很久。郁结于心,我发了一条微博——「我现在好想死」。
说出这句话,我就没再哭了,好像一切委屈都宣泄了出来。不久,我收到了一个心理干预中心的私信,很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需不需要帮助。我很感动,原来像我这样的人也并没有被世界抛弃。
■ 甘草去走饭微博评论后,收到的私信
冷静下来,我给爸妈发了条短信「爸爸妈妈,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伤害他们的话。
我爸回复说「心情好了就回来吧。」
我想他们确实还是爱我的。于是,我回去了。
在这之后,他们还是没有停止贩毒。既无法改变他们,也无法忍受他们,我只能选择一个人搬了出去。
到了 2019 年 5 月,我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天,妈妈打来电话,说我爸被抓了,搜出来很多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判死刑。我也被吓到了。但犹豫再三,我没给他请律师。虽然他是我爸,但这是他的人生,他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判决当天,我和女友一起去了判决庭。我爸走出来,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绊了一跤。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最后,他被判了 11 个月。这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至少要判十几年,甚至觉得判少了。因为 11 个月之后,他可能又会陷进毒品的漩涡。
命运是不是就是这样。
爸爸出事后,外婆对我妈很上心,每天都给她做饭,带她喝美沙酮。这期间,妈妈也在渐渐变好。但是没过多久,外婆之前报名的一个海外游要成行了。临走之前,她安排好了妈妈的一切。可没想到,外婆走的第三天,妈妈就出事了。
那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她非常不舒服。我马上赶回家,看到她躺在沙发上,脸色很不好。我猜测是因为没有喝美沙酮,毒瘾发作了。我找到家里的轮椅,把她推到药物治疗中心,中心的人说妈妈看起来不对,像脑子出了问题。
我很害怕,立刻带妈妈去了最近的医院,果然查出了脑积水。当时妈妈已经昏迷了,医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但即便情况已经这么危急,由于妈妈有吸毒史,医院还是不愿意收治她。
这时候,我才亲身体会到,吸毒者的求医之路有多难。
我带着妈妈去了武侯区第二人民医院,那是一所戒毒专科医院。但因为妈妈生命体征非常弱,医院直接告诉我「我们不敢收」。
我赶忙又带着妈妈赶去成都最好的华西医院。在急诊室,医生一眼就看出妈妈不对劲,我坦白了妈妈的海洛因吸食史。
医生面露难色,「不论是冰毒还是摇头丸,任何毒品吸食者到我们这来,都可以治。唯独吸海洛因的,我们没办法。你把她推出去吧。」
我苦苦哀求。妈妈昏迷是因为脑积水,我就求医生先把脑积水的手术做了。医生终于答应了。晚上 11 点,妈妈被推进手术室,出来时已经两三点了,她一直是沉睡的状态。我们被安置在一个六人病房里,开始住院观察。
然而,住院才是我噩梦的开始。
由于脑积水是体内并发症引起的,会持续不断地出现,所以需要定时换导管;而且妈妈躺着不能动,也需要给她换尿袋。这些我都可以承受,但最崩溃的是晚上。
一到晚上,毒瘾和戒断反应来了,妈妈就会很夸张地大吼大叫。前一两天时,还能用镇定剂帮妈妈稳定下来;但到第三天时,连镇定剂都没用了。妈妈叫得更用力,她甚至会求我去帮她买海洛因。没人能控制得了她。我只能使劲用手捂着她的嘴巴,但越捂,她越挣扎。
整个夜晚都是这样的拉扯,我好希望天赶快亮,好像看到太阳出来,就有希望了。
■ 妈妈写的回忆录
我尝试联系「维持药物治疗中心」,把美沙酮带出来给妈妈喝。但还是失败了,因为美沙酮属于国家管控药品。我又带着华西医院的证明联系警察局,希望在他们的陪同下,中心能开这个窗口,但得到的回应仍是拒绝,理由是「没遇到过这类情况」。
妈妈的戒断反应一直持续,高烧不断,其实就是把命吊着。后来她喝不进去水,嘴巴皲裂,我就拿着针管,一点一点挤水让她喝。
一个星期后,我坚持不下去了,同病房的病友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们反映给护士。护士又委婉地来问我「你还准备坚持多久?」
其实人家是想让我们走了。
我又问了一次之前联系过的武侯区第二人民医院,他们还是不愿接收。
能想到的方法都碰壁了,所有的希望也都破灭了。当天,我把妈妈接回了家。
没过两天,外婆也回来了。我以为她会责怪我。但外婆把我抱着,她说「外婆很理解你。外婆以前太苦了,你妈妈跳楼住院时,每个人都知道她吸毒,所有人都给我白眼,护士也不愿意理我。我那时候也是一个人对抗所有人。我们都尽力了。」
那段时间我把工作辞了,每天和外婆陪着妈妈,给她做饭、洗澡。但我知道,妈妈肯定不行了。
2019 年 7 月 9 日,那天是外婆先到,但外婆没像往常一样准备妈妈的午餐,因为妈妈已经走了。
我很想逃避这些事情,但我最终还是去了,因为我不能让外婆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她肯定比我还痛苦。
妈妈去世当天就完成火化了,没有办灵堂的必要,因为妈妈已经没有任何朋友了。
我以前睡眠状态很好,但从那天起,我就经常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像过电影一样。还记得妈妈走的前几天,那晚我和外婆要走时,妈妈突然叫住了我们。之前她从来没挽留过我们,只有那一天。
她问「你们两个都要走吗?」我们说,「对啊,我们明早就来看你,不是每天都这样吗?」
她看向外婆,「妈妈,你再抱抱我吧。」
然后又看向我,「你留下来陪妈妈嘛。」
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现在想起来,我会责怪自己为什么那时没留下来陪她。
妈妈走了之后,我很少梦到她健康的时候的样子,全是痛苦的样子。只有一次,我梦到小时候,她叫我过去,抱起我,特别亲切地叫我的小名,她的笑容很温暖、很慈祥,再也不是吸毒以后已经扭曲的脸。
看到她的脸我就开始嚎啕大哭,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她。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已经开始沾染毒品了。
梦里的妈妈就像天使一样。
我很想她。
■ 妈妈写的回忆录
2020 年,我爸出狱。当天他就问我妈妈为什么没有来。他一直很担心我妈妈,怕她一个人在外面受欺负。我才告诉他,妈妈已经走了。
那天,我和他谈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受此触动,他说「我再也不会去碰那个东西了!」
——但后来,他还是跟以前那些人混在了一起。
我看得很明白了,海洛因是万毒之王,沾上之后,就不可能再开始新生活。我爸爸认识的叔叔们,没有一个成功戒掉的。我听到的都是哪个叔叔又因为吸毒过量去世了。
我也知道,那肯定就是他们的结局。
-封面图 《门徒》剧照
未注明来源图片由 讲述者 提供
01. StoryFM Main Theme - 彭寒 (片头曲)
02. 雾气 - 桑泉
故事FM
故事FM 是一档亲历者自述的声音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