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边境故事:被审问的那一晚,情报官用枪指着我的头 | 故事FM
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自愿卷入战争。特别是当你了解了它的残酷之后。
但对于某一些职业的人来说,战争有着它独特的魅力,在你真正接触到它之前,你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而这种想象,在带给你勇气、激动的同时,更会带给你无尽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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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战事
我是子南,90 后,现在是一名纪录片行业的从业者。
我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身份,我曾在某特战旅当过 7 年兵。所以这可能塑造了我对冲突与解决冲突有一种强烈的兴趣。
■ 子南曾在特战旅当过兵
2015 年,刚过完年,我从外地拍摄完回到北京。有天晚上在家看《新闻联播》,上面说云南边境爆发了战争,从缅甸飞来的流弹炸死了我们的几个边民。
2015 年 2 月 9 日起,在缅甸东北部的果敢地区,本地的民间武装力量——果敢同盟军,联合其他几支地方民间武装实施「光复果敢」计划,和缅甸国防军发生了激烈冲突,大量的边民涌入中国云南避难。说到果敢,因为历史原因,当地的果敢人从文化认同上觉得自己更靠近汉人。而且他们在地理上又毗邻中国,说的是西南官话、流通的是人民币,街上招牌写的都是简体中文,在各个方面都和中国有着密切的联系。 而缅甸政府因为想更完全地治理果敢地区,所以和当地的一些武装力量时常爆发冲突。
■ 果敢的具体位置 图/维基百科
我没想到在和平年代,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还有战争。
因为我一直有一个当战地摄影师的理想,我觉得把真实的战场展现给别人看,比我拿起枪更有意义。
几乎就在看完新闻的当晚,我联系好了去云南边境做志愿者。走的时候,我谁都没说,这也是我退伍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一人远行。
我记得最后搭上了一辆过夜的卧铺巴士,走云南那种蜿蜒的山路你必须得相信司机的技术,否则一不小心你就像路边飞溅的石子一样,坠入万丈深渊。
■ 去云南的卧铺大巴
我兴奋得睡不着,期待着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就能到达边境小镇。没想到凌晨 7 点,大家还在睡梦之中的时候,汽车突然在检查站被拦了下来。
警察让所有人交出身份证,看看哪些人从外地来的。一看我是北京的,立马就把我拉到边上,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我来做志愿者,他说什么志愿者,我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确实不知道。
他查了查我手机里的 QQ 群,问我,「你是不是刚退伍?你不会是想来打仗的吧?」
在我坚定地回答「不是」以后,他跟我说,「我不能让你过去,请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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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四伏
我非常难受,因为还有 100 多公里就到边境了,感觉就差最后一步了。
我搭上了一辆往外走的大巴,刚走出去几百米,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在部队训练这么多年还过不去一个检查站,那岂不是白练了。
我就按照在军校学的方法观察了地形,决定趟过 200 米宽的河,绕过他们的检查站。我把鞋和裤子脱了,头顶着装单反相机的背囊,打算用部队里练习的泅渡技能过去。
■ 泅渡的准备
因为那一年我刚退伍,身体状态非常好,虽然那条河比我们训练的时候更湍急,河底也都是踩不住的乱石,但我硬凭着耐力和体力游到了对面。真的有了种上战场的感觉,好像训练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上岸后,我辗转了几个交通工具,最后到达了边境上的一个小镇。
跟着救援队的车,我第一次看到了收容无家可归的边民的——「难民营」。这些由雨布和竹子搭建起来的临时帐篷沿着边境线蔓延开来,里面的卫生等生存条件都勉强是及格的水平。
但是最让我惊讶的是,或许是因为这场战争的敌我双方难以分辨,而他们又都和这个边境小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你可以在难民营里遇到来自任何背景的人。
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其中蕴藏着多大的危险。
我第一天到难民营分发物资的时候,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机会,我被带到了反政府武装的阵地。
他们开车带着我们转了转,我很随意地问起我座位旁边一个迷彩布包着的是什么东西。开车的士兵特别随意地回过头跟我说,「那是一包手雷。」
■ 车后座的手雷
虽然在部队进行过投弹练习,但我还是被惊到了。而且那段又是山路,我只能用手把那包地雷摁住不让它跳来跳去。
我现在再回想第一天发生的一切都非常鲁莽,不论是我泅渡过河还是上到同盟军的阵地,都为后面埋下了危险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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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沐
加入救援队的第一个月,我一直觉得周围人总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看我。
救援队里的外地人特别少,再加上我的特殊背景,大家都以为我会玩一玩儿就走,要么就是怀抱着什么其他的目的。
但这种猜疑很快被打消了,我后来也发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故事。
比如说,云南人老沐,他也是瞒着家人出来的。他和我说他内心一直有一种渴望无处宣泄,慢慢转变成了暴力。他曾经把刀架到仇人的脖子上,那一刻他想要砍下去,但最后还是冷静了。所以当他看到了招聘信息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来到了边境和我们汇合。
我和老沐来到边境的目的可能都不单纯,但当你每天见证着战争带给人们的绝望,以及自己身体力行的帮助又能带来多大的希望时,改变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 子南他们在难民营里搭建的临时小学
那段时间对我个人来讲,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那是非常单纯美好的时光。我没钱,没工作,没有社会属性,也没有未来的计划,但是每一天都特别快乐和简单。
只有每天早上像闹钟一样,被机枪声和炮声吵醒才会提醒我,原来我还身在战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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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俘
随着战事逐渐稳定下来,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结束志愿工作回家了。结果后面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是战斗比较激烈的一天,学校后边的山头上传来密集的枪声,回到中国后我们看到新闻才知道那天是发生了一场战役。
我和老沐本来要去山里采一些野菜和蘑菇,就特别好奇想去看看,还带上了一个没事干的云南人小王。我们就背了一个背包,里面放了一把主要用来开路的砍刀,还有几块军用压缩饼干。
我们一路走得特别艰难,四肢并用地用砍刀开路。快中午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一片开阔地,正在商量要不要吃点东西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阵人说话的声音。
我觉得不对劲,对他俩说,「一会如果真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就把双手举起来,千万不要乱动。」
然后一边聊天,一边仔细听是不是有人在说话,过了两三分钟,那边传出来一句特别清晰的喊话。我没听懂,也可能是没听清,但很明显是冲着我们喊的。
就在那一刻,我说举手,我们三个人一块把手举起来,结果对方也懵了。僵持了两三分钟,然后大概离我们 300 米左右的灌木里站起来了举着枪的两三个人,我知道完了,到了他们的阵地上了。
当时我在心中飞速地盘算:假如对面是果敢同盟军,说不定能被立即释放,但如果遇见的是缅甸的中央军,情况可能就复杂得多了。
等离得足够近的时候,我确认了他们是缅甸政府军一方,心里基本凉了。
他们搜查了我们的背包,把我们三个人双手反绑在一起,戴上眼罩,就跟电影里面一样。缅甸被英国人殖民过,所以他们的军官虽然有口音但都会说英语,我英语口语正好也还不错。
他们问我们是果敢人还是中国人,我用英语回答说我是中国公民,他们立即感觉紧张了起来。
因为他们不敢轻易下决定,只能扭送我们到了上一级的指挥所,一路上我们被蒙着眼睛绑着双手在山路上磕磕绊绊,枪炮声一直在我耳边响。虽然我对枪炮不陌生,但没想到有一天会穿梭在一个真正的战场上。
虽然被蒙着眼睛,但我眼罩下面还有条缝,能看到一点儿路。当我悄悄抬头看的时候,发现前面是一条十几米的断头路,我当下认定,这就是我人生中最后十几米的路了。
我脑子里过了好多画面,唯一不甘心的是我父母,他们可能永远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结果到了尽头的时候,竟然发现还有拐弯,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从接受死亡又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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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问
我们三个从一个军营被带到另一个军营,被问了一遍又一遍同样的问题,然后接着送往更高级别的军官那里。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事态在一步步变得严重。
到了晚上我们又被送到了另一个机构——情报局。
在我们是不是果敢人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办法下决定。如果我是果敢人的话,他们把我关牢里就好了,该打就打,该严刑逼供就严刑逼供。而如果我们真是中国人,万一处理错了,可能会影响他们的前途、官位,甚至生命。所以谁都不想去做最后的决定,只能先审问。
那天审问我的有一个情报局的军官和一个翻译。那个翻译曾在北京留学过,所以当他知道我是北京人后就说,「我去过北京,你不要骗我。」
他先问了我一些特别基础的常识问题,比如北京在哪个省,中国的主席是谁,是昆明大还是云南大。然后他又问我是怎么来的,哪天到的,见了谁,你在边境做什么,还有什么同事。
我当时面临两个困境:第一我不想连累在边境的同事;第二当时我刚退役,身上带的军人气质还非常重,如果被他们知道的话,可能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当时他们反复问我当没当过兵,我一直否认,但并没打消他们的疑虑。那个军官一直翻我的手机,想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我到了边境之后,发现这里的情况非常复杂,所以特意把手机里面所有涉及到我过往经历的东西都删掉了。
但万万没想到,他首先翻出的是我去同盟军阵地的照片。
我没删是因为我觉得那个机会挺难得的,而且我还有做战地摄影师的理想。他翻出这张照片的时候非常兴奋,可以设想一下,你被战争中的其中一方抓了,他们发现你去过他们敌对一方阵地的时候,基本上就像抓住了一个可以立功的机会一样。
我解释说我们在难民营工作,但我保证和他们没有任何利益来往。然后他继续翻我的照片,我越来越紧张。
没过多一会他就翻到了一张我穿着军装的照片。也许是我百度云里边的照片没删,我没想到他翻这么细。
那天晚上我和老沐关在一起,小王被带走审问了。当他发现我有张穿军装的照片时,几乎当天晚上所有人的兴趣点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我说我当过兵,但我服了两年义务兵役就退伍了。他不信我只是来做志愿者的,反复用不同角度去问为什么我一个北京人跑这么远来当志愿者,我为什么不去赚钱,最后我激动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有些人对生活的追求不光是挣钱,能帮到别人对我来讲意义更大。也许是我的真情让他觉得我说的是真的,他首先排除了我来打仗的嫌疑。
但他们有第二个目的:就是想从我身上套取一些情报。
我们受过的教育,部队里面的事情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来属于泄露机密,我就说了一些假的情报。其实这是他给我设的一个陷阱,他在中国做过培训,他知道我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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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悬一线
最后他爆发了,当然这可能是一种审讯的技巧,只是在那一刻我无法判断。
他突然把矿泉水瓶非常狠地拽到地上,用缅甸话一直骂我。他说你不老实,你骗我,我要宰了你。他话音还没落,就从腰间的手枪套里掏出来一把 54 手枪,这个枪我们在军校的时候用过。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给手枪上了膛,这一切可能就在十几秒钟的时间内发生,我还没反应过来,枪就已经顶到我脑袋上了。
我从没有感受过被枪口指着,而且还是被一个非中国人拿着的上了膛的枪。
那一刻,可能是受教育影响,我在头一秒钟想到了英雄人物,我想我应该宁死不屈;但第二秒钟我就改变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不是来打仗的,这不是我的战争,我也不是军人,我是个老百姓。我觉得我可以怂。
他拿枪顶在我头上时,老沐就在我旁边,他有点懵。他突然喊道,「我担保他不是同盟军,如果他是的话,你连我一块毙了。」
我很感动,但后来在监狱里时他亲口跟我说,「老子当时也不是想救你,老子就想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我故作镇定地跟翻译说你让他先冷静一下,clam down,你跟他说我都配合他,你让他放心。
翻译给他说完以后,他才一边骂骂骂咧咧地把手枪放回枪套里面,一边走回去。我们中间隔着一张很宽的木桌子,就在他走回去的过程中,这三五秒钟里,我琢磨:一方面我绝对不能说,这是原则问题;另一方面,不说的话今天晚上这一关就过不了了。有没有一个折中的方案能让他没有发觉到我讲谎话?
读书这时候救了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在部队时我看了一本叫《朝鲜战争》的书,里面讲到解放军的 180 师在朝鲜战争时被打散了,所以从此 180 师这个番号就不存在了。
如果有一天这份口供被国内发现,他们会知道我没有泄密。这里面还有一个反审讯的技巧,因为我那一刻的表现、眼神、动作、心理状态,让他觉得我已经被他击垮要摊牌了。
所以我就说我是 180 师的一名士兵,服了两年义务兵,是管仓库的,很无聊,所以就退役了。
虽然他们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多遍,但最后还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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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汉人」
在度过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夜以后,第二天我、老沐和同样被审问了一晚的小王汇合。小王的眼部多了一个被枪托打出来的肿块。
我们都觉得经过这一折腾应该是通过了审查,可以脱身了。但却迟迟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就在完全不知道会去往何方的情况下上路了。
■ 缅甸士兵 图/Getty Image
在部队的时候我听过太多被策反的案例了,所以当过兵的事情暴露之后我老觉得他们想策反我,而且他们确实有这样的暗示。所以最后签移交手续的时候,我非常小心。
我盯着老沐他们签了哪一个,我才签哪一个。但就在签的时候,昨天晚上的那个翻译突然出现在门口叫我过去,他拿着一叠钱要给我,我想:这一刻终于来了。
我开玩笑说你给我缅币我也用不了,你可以给人民币。然后我转头回去了。
他又叫老沐把钱拿回来了,后来我发现其实这事很简单。这个人也是华裔,他跟老沐说,「大家都是汉人,你们在我们的战争中为我们救助难民也不容易,这点钱你们拿着,路上想买东西的时候用。」
那一刻我发现因为我之前的职业让我一直紧绷着这根弦,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同群体之间存在隔阂。当我们没有真正接触的时候,总会被所谓的刻板印象所蒙蔽。
其实接触完他们的军人之后,我觉得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妻有子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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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南一行人接下来会被送往哪里?他们又将经历什么样的故事呢?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会在本周三播出剩下的全部内容,敬请期待。
-封面图《无间道2》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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