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ND
达尔文的结婚计划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婚姻市场上,达尔文一定是一件相当受欢迎的商品。他性格迷人,教育背景令人尊敬,素有家学渊源,未来事业会一帆风顺,还即将得到大笔财产。他不是特别英俊,但那又怎样?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审美取向分类明确,与进化心理学的结论非常一致:良好的经济状况会让男性成为有魅力的丈夫,而漂亮的外貌则会让女性成为有魅力的妻子。无论上大学期间还是后来的“小猎犬”号航行期间,达尔文和他姐姐们在大量通信中都会谈论到风流韵事,他的姐姐们会向他报告一些小道消息以及她们为他所做的侦查工作。几乎不变的是,衡量男人的标准是他为女人提供物质财富的能力,而女人则被当作为男人提供的愉悦视听的装饰。已到适婚年龄且符合达尔文身份的女性都是“漂亮”“迷人”的,或者至少是“讨人喜欢”的。“我保证你会喜欢她,”达尔文的姐姐凯瑟琳在信中曾这样评价一位候选对象,“她是那么欢快和宜人,而且我认为她很漂亮。”另一方面,对适婚男人的评价则只看他有没有钱。苏珊·达尔文给她航行中的弟弟写信说:“你迷人的表妹露西·高尔顿已经和莫伊利埃特先生订婚了,他是莫伊利埃特胖太太的大儿子……这位年轻的绅士有一份很大的家产,所以这门亲事当然让人非常满意。”
“小猎犬”号的航行比预期要更久,达尔文在自己二十几岁的黄金年龄,花了整整五年在远离英格兰的海上漂荡。但是就像平凡的相貌一样,年龄的增长也不是男人需要担心的事情。和达尔文处于同一社会阶层的女性会在20岁出头时极力展示自己,希望趁青春年华俘获一个男人。而男人们通常像达尔文一样,在20多岁时一心一意地追求事业地位(和/或金钱),这些都是日后能吸引到年轻女性的因素,所以他们并不特别着急。在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嫁给年纪大得多的男人会被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但男人娶一个比自己更老的女人则会让人心生诧异。达尔文在“小猎犬”号上时,他的姐姐凯瑟琳写信提到,和达尔文同龄的表兄罗伯特·韦奇伍德“激烈而绝望地爱上了克鲁小姐,她50岁了,还瞎了一只眼睛”。他的姐姐苏珊讽刺地说:“他们的年龄差了20岁!”卡罗琳姐姐则说:“那是个年纪比他妈还大的女人。”凯瑟琳推测:“她一定是个聪明的女人,用诡计诱骗了他,同时她残存的美貌也帮上了忙。”(甚至更小的年龄差距也是引起评论的原因。艾玛在结婚前曾写信给她母亲,谈论起一场婚约,“让我们大为吃惊的是,她24岁”,而新郎是21岁。)换句话说:这个男人的年龄探测程序像预设的那样在正常运转,但是他碰巧遇到了一个不容易衰老的女人,她年轻的外貌骗过了探测程序。
达尔文的可选配偶范围算不上有多大。从青春期开始,候选人都来自距离什鲁斯伯里达尔文宅邸不远的两户富裕家庭。其中有永远受欢迎的范妮·欧文,“最漂亮、最丰满、最迷人”的范妮·欧文—达尔文在大学时这样描述她。还有达尔文的舅舅乔赛亚·韦奇伍德二世的三个小女儿:夏洛特、范妮和艾玛。( 19 世纪的英格兰,表亲间的婚姻算不上不同寻常。近亲间的结合,例如兄弟姐妹,会为后代带来巨大的遗传疾病风险。正因为如此,全世界的人都厌恶乱伦关系。人们对乱伦的厌恶似乎取决于一种天生内在机制,这种机制会让个体对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无法产生性欲望,即便他们只是在一个家庭下长大,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以色列集体社区中同龄伙伴间极低的婚姻率可以说明这一点。)
当“小猎犬”号在外航行时,似乎没有人认为艾玛会在达尔文的情感世界中处于领先位置,尽管他的姐姐卡罗琳在信中曾顺便提到“艾玛长得很漂亮,而且与她交谈会感到愉悦”。(一个男人还能要求什么呢?)但一切就像命运注定的那样,其他三位候选人很快就退出了角逐。
第一个退出的是艾玛的姐姐夏洛特。1832年1月她写信给达尔文,突然宣布自己与另一个男人已经订婚。她承认,这个男人“现在只有很少的收入”,但即将因祖母离世而继承一大笔遗产,而且无论如何,他“有着崇高的原则和善良的天性,这给了我安全感……”(潜台词:这个男人近期就会获得大量资源,而且可以非常信任他,他愿意将这些资源用于抚育后代。)事实上,夏洛特对达尔文来说可能并不是头号种子选手。虽然她给他和他哥哥伊拉兹马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形容她“无与伦比”,但夏洛特比达尔文大十多岁,可能伊拉兹马斯更加迷恋她(他曾迷恋过许多女子,但最终谁都没娶)。
比起夏洛特的事情,也许更令达尔文感到不安的是,几乎同时传来消息,迷人的范妮·欧文也突然要走入婚姻殿堂。范妮的父亲写信告诉达尔文这一消息,并坦白承认他因新郎“现在不富有并且可能永远如此”而感到失望。另一方面,她的丈夫是个有地位的人,曾在议会短暂任职。
达尔文在写给他姐姐卡罗琳的信中对这些婚姻消息做出了回应,他并没有假装高兴。“对于当事人来说,这一切当然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不过由于我喜欢的是未婚女人而不是被祝福的新人,所以我认为这很无聊。”
达尔文的姐姐们曾设想他将来会成为一名乡村牧师,并娶个好妻子安顿下来,但随着有可能成为妻子的人都嫁给了其他人,这一设想实现的可能性逐渐降低。凯瑟琳调查了剩下的候选人韦奇伍德家的艾玛和范妮,然后对范妮表示了认可。她写信给达尔文说,希望他回国时范妮仍是单身,“她将成为一个美好珍贵的妻子”。可惜,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范妮能否成为这样的妻子,她生了一场病,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享年26岁。四位候选人中,随着两位结婚一位离世,胜算决定性地倒向了艾玛。
如果说达尔文长期以来就对艾玛有所预谋的话,那么他隐藏的可太好了。据凯瑟琳回忆,他曾预测,自己一回国就会发现伊拉兹马斯“曾恨不得和艾玛绑在一起,但已经对她彻底厌倦”。在1832年,凯瑟琳在给查尔斯的信中说:“我被你的预言逗乐了,不过我觉得它不一定能实现,很可能会有好的结果。”伊拉兹马斯确实对艾玛表现出持续的兴趣,但当“小猎犬”号在1836年回到英国时,艾玛仍然单身待嫁。事实上,你可以说她确实“等待”嫁出去。当“小猎犬”号起航时,23岁的艾玛尚无忧无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收到了几次求婚。如今她已经快30岁了,而且还要花很多时间在家照顾病弱的母亲,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有很多在男人面前曝光的机会。艾玛给嫂子写信说,为了准备迎接达尔文的归来,她正在读一本关于南美洲的书,“为与达尔文的会面学一点知识”。
我们有理由怀疑,“一点知识”是否足以让达尔文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位童年玩伴身上。回国后的他拥有了所有文化和任何时期的女人们都会欣赏的男性品质:地位。由于家世不凡,达尔文一直处于社会顶层,而现在他的名声又靠着自己的事业而日渐卓越。在“小猎犬”号航行期间,达尔文向英国寄回了许多化石和动物标本,同时也发表了一些关于地质学的敏锐观察,这为他在科学界赢得了大批听众。很快,他就进入了那些最伟大的博物学家的社交圈。1837年春天,他在伦敦定居下来,住在离他哥哥伊拉兹马斯不远的单身公寓里,广受社会欢迎。
如果换作一个更虚荣、目标更不明确的人,他可能就此陷入空耗时间的社交漩涡,爱交际的伊拉兹马斯向来乐于教唆他人去参与这种腐化活动。当然,达尔文也意识到了自己日渐提升的社会地位(“我在那儿可是名人,”他曾记录过自己有一次访问剑桥的经历)。但他太过慎重和认真,以至于从天性上他就不会成为左右逢源的人。达尔文常常觉得放弃大型聚会没什么不合时宜,他对自己的导师约翰·亨斯洛教授说:“与其在盛大的晚宴上与所有人会面,还不如安静地拜访一下你。”在留给查尔斯·巴贝奇(一名数学家,他所设计的“分析机”可以被视为计算机的前身)的一张便笺中,他犹豫地写道:“亲爱的巴贝奇先生,非常感谢您的聚会邀请,但我恐怕不能接受,因为我会在那里遇到一些人,我曾在他们面前向众圣徒起誓,永不再出门……”
选择婚姻
在这一时期的最后,也就是领悟到自然选择理论前的几个月,达尔文决定结婚,不过并不是必须和哪个特定的人结婚。我们不清楚他在做结婚决定时脑海里是否出现过艾玛的身影,哪怕只是略微浮现。但通常的看法是,对于结婚这个问题,是否和艾玛组成家庭并不是达尔文考虑的重心。在一张大致写于1838年7月的著名小纸条上,他做了一个非常抽象的决策。
这张纸上有两栏,一栏标着“结婚”,另一栏标着“不结婚”,而这两栏的上面圈出了一行字,“这是个问题”。在支持结婚的一侧,他写下了公式:“有孩子(如果上帝眷顾的话),对彼此感兴趣的长期伴侣(年老后的朋友),相爱和共同玩耍的对象。”在思考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他又在上面加了一句“至少比养条狗强”。他继续写道:“有家,有人照顾家庭,有音乐,可以和女人闲聊—这些事情对身体健康不错,但是会耽误时间。”就这样,达尔文从支持婚姻的那一侧毫无征兆地转向了反对婚姻的那一侧,而“婚姻会侵占时间尤其是工作时间”的问题在“不结婚”理由那一栏得到了更充分的阐述。不结婚的话,他写道:“可以想去哪就去哪,选择结伴生活但不够自由,可以去俱乐部同聪明的男人聊天,不用被迫拜访亲戚和处理各种生活琐事,省下了养孩子带来的花费和焦虑,可能会吵架,浪费时间,不能在夜晚读书,变得又胖又懒又无所事事,带来焦虑和责任,用来买书和其他东西的钱会减少,如果有很多小孩必须努力挣钱养家。”
然而,最终支持婚姻的力量占据了上风,达尔文在“结婚”那一栏的最后总结道:“上帝啊!假如自己要像一只工蜂那样忙忙碌碌过完一生,其他什么都没有,想想就难以忍受。不,不,那可不行。想象在伦敦一个又脏又臭的房子里独自度过每一天,再想象另一个画面,漂亮温柔的妻子坐在沙发上,炉火正旺,也许还有好书和音乐。”在记录下这些场景后,他写道:“结婚!证明完毕!”
然而,达尔文还是经受住了一波新的疑虑后才最终决定下来的。正如达尔文所写的:“既然已经证明结婚是必要的,那么什么时候结婚?迟早吧。”但这个问题又激起了一阵恐慌,就是许多新郎熟悉的那种感觉。当然,新娘其实也会在婚前恐慌,但她们看起来更担心的是自己所选择的终身伴侣是不是那个对的人。对于男人来说,就像达尔文在小纸条上分析的,焦虑无关于任何特定的结婚对象,真正让他们惊恐的是“终身伴侣”这个概念本身。因为在一夫一妻制社会里,婚姻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阻断了一个男人与其他女性发展亲密关系的前景,而他的基因又驱使他这样去做(即使只是暂时地)。
并不是说婚前恐慌仅关乎一个人担心无法再成为其他人的性伴侣,潜意识的运作方式可以更微妙。尽管如此,对于那些即将和一个女人终身厮守的男人来说,他们多少还是会有一种即将落入陷阱的恐惧,会产生冒险生活已经结束的感慨。“唉!”达尔文写道,伴随直面终身承诺带来的最后一次战栗。“我不再有机会去了解法国人,去游历欧洲大陆,还有去美洲,坐热气球上天,独自去威尔士旅行,这些统统不行了。可怜的奴隶,你会比黑奴过的更糟。”但随后,如宿命一般,他下定决心:“没关系,小伙子,振作起来!一个人不能孤独地度过一生,到了头晕眼花的老年时,没有朋友,没有孩子,凄凉地盯着自己已经布满皱纹的脸。没关系,相信命运!擦亮眼睛去寻找,还是有很多快乐的奴隶的。”全部的记载到此结束。
本文整理摘编自《道德动物:我们为何如此思考、如此选择?》 罗伯特·赖特著中信出版集团 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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