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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加了妈妈的婚礼

酸酸姐 脱氧核甜 2021-08-30


二零二一年五月一日,我参加了妈妈的婚礼。
这一天,我是妈妈的伴娘。
妈妈穿着我亲手挑的婚纱,挽着我的手,走向了她的新郎。
山间的风很大,吹起了她的头纱,我隐约可以看见她鬓间的白发。想起来婚礼前一周,我给妈妈打视频电话时,对面的她为了省钱,正笨拙地在家中自己动手把头发染黑,看来是技术不佳漏掉了一些白头发。
但没关系,我想,47岁的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新娘。


妈妈的婚礼,在四川北部的大山里举行,那里是男方的老家。从当地县城需开一个多小时颠簸的山路,环山而上,极其偏远。
舍不得花钱请婚庆,所有婚礼的布景都是妈妈亲手购置的:拼多多买来的、跟纸一般厚的一次性红毯,一百块都不到的塑料花拱门。塑料篷布一搭,整个现场全靠最便宜的纸灯笼和气球来烘托氛围。
乡下老房子,把木梁柱都刷成了红色,临时收拾出一间空屋子当婚房。红彤彤的各种囍字,一股脑地贴在刚粉刷过的白花花的墙壁上。
一切都过于简单,甚至有些寒酸和滑稽。
但我知道,对于妈妈而言,能够顶着“这把年纪二婚还要办婚礼不知羞”的流言蜚语,在太阳底下拥有一场婚礼,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婚礼举行那天阳光很大,妈妈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并肩走过了一段短短的红毯。
我和妈妈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幼年父母离婚后,我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受父亲的影响,我对妈妈充满了蔑视和疏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爸爸的那句“你将来肯定和你妈一样”于我而言,就是最狠毒的批评。
但我却又一直在情感上极度想念和需要妈妈,童年时常常在梦里哭着喊“妈妈”,在每一次与她短暂相聚又分别时,如同剜心一般舍不得。
回忆起母亲最温柔的场景,是小学时我放暑假去她在的城市找她。一年仅有的几天相聚,脾气不对付的母女俩总是争吵和冷战,和谐相处的温馨时光总是很少。
还记得我们坐在新修的广场上,我伏在妈妈的膝头,她静静给我掏耳朵。我们都没说话,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后来在分别的大巴上,我脑海里全都是这个场景,两个小时的车程,小小的我抱着书包哭了一路。
我也是需要妈妈的孩子啊。
没人给我扎好看的头发,没人陪我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没人带我去挑好看的新衣服,没人告诉我第一次来姨妈应该怎么办,没人提醒我胸部发育后要穿内衣。
妈妈,那个在阳光下笑着的、有温度的妈妈,更多时候只能出现在梦里。
我恨妈妈,恨她永永远远地错过了我最需要她的时候。

▉ ▍图/Emily Bi 

大学时有一次接到妈妈电话,她在对面痛哭。那时她已经单身好多年,没什么积蓄,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归宿。她在电话里哽咽着骂自己蠢,说自己鬼迷心窍被假相亲中介骗了好几千。
“他们说交的钱越多,给我介绍的男的条件就越好。”
“你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好不好?”
我恨妈妈,恨她天真虚荣,为什么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恨她为什么总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恨她为什么吃了那么多婚姻的苦,却还要迫切踏进围城里。
工作后第一年,我拿着有限的积蓄带着妈妈出去旅游。那是母女俩第一次一起旅行,也是她第一次像个小女孩一样,哭着跟我讲当年她被我爸家暴的种种细节。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爸爸的女儿”。看着对面的女人,这个我脱胎而出的母体,我开始艰难地将“父亲”割裂成了两个形象:一个好爸爸,一个坏丈夫。
我恨妈妈,恨她让我知道当一个妈妈那么难,让我无法再恨她。
▉ ▍图/Michael Morgenstern
回程的高铁上,我看了一篇叫做《后悔成为母亲,但我不敢说出口》的文章。看完后,我问旁座的妈妈:“你后悔生下我吗?”
正在看夕阳的她扭过头来,回答几乎是在一瞬间:“从来没有。”
可是妈妈你知道吗?我曾无数次希望,你不要生下我,这样你也许就会有个不一样的人生。我不会成为你的痛苦之源,你也不必成为我的痛苦之源。
我恨妈妈,恨她肚子上一圈一圈的妊娠纹,恨她的皱纹和白头发,恨她温柔地喊我”婕娃“时的样子,恨她明知我故意针对她,心里瞧不起她,却还是爱我,爱我,爱我。
我的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她天真又急躁,办事总不靠谱;她没有主见,总是上当受骗;她爱慕虚荣,爱跟别人攀比;她是那么的天真,那么的软弱,那么的爱哭。
我的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把她交到别人手中。

那一段母女并肩走过的红毯路,真的好短好短。


小时候翻到过妈妈青春时的歌词本,里面贴满了小虎队和83版射雕英雄传的剪画。她特别喜欢翁美玲演的黄蓉,本子里全是那个笑起来天真烂漫,神采飞扬的女明星。
她向人自我介绍时总爱说:“我叫周蓉,黄蓉的蓉。”
少女时代的她,像黄蓉一样霸气灵动。据她从小的闺蜜讲,周蓉以前是学校里的“大姐大”,上课插科打诨,喜欢和老师俏皮的抬杠,惹得全班一阵哄笑。
还听说,妈妈从小脾气火爆又耿直,知道有女生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直接一个箭步冲到别人面前:
“走,我们去女厕所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要在背后讲我坏话,要讲就当面讲。”
一晃好多年,黄蓉尘封在书中,翁美玲自杀于1985,从小被父亲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周蓉,不学无术,无忧无虑地长成了大姑娘。
然而往后的岁月,全都是不幸。
二十岁时,骄纵的她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我爸。孕期遭遇家暴,却不舍得流掉孩子离婚。
二十三岁那年,女儿刚出生便被告知肚子里有个巨大的肿瘤,她哭得眼睛都差点瞎掉。四处借钱为女儿求医的她,一夜长大,从女孩成了母亲。
女儿活了下来,婚姻却彻底死掉了。无休止的争吵、打闹和冷暴力,如今我闭眼,还能想起父亲抬手将一杯滚烫的热茶泼在她胸口时无情的脸。
▉ ▍图/Kathryn Boyd Batstone 
我7岁时,她结束了这场婚姻。离婚后身无分文的她,离开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县城,外出打拼。
后来遇见了当年追自己的老同学,两人合拍又甜蜜,却没想短短三年后,那位叔叔查出癌症晚期。本以为可以共度余生的爱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死在她面前。
她干过很多杂活,在服装店里卖衣服、在家具城里推销家具、在茶楼里端茶递水、给人当保姆......受过无尽的白眼,上过无数次的当,每次去探望女儿时,都只住得起最便宜的宾馆。
漂泊半生,没有归处。
她本该也是一朵蓬勃摇曳的花,却被无常的命运给碾落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泥,就连唯一的女儿都瞧不起自己。
婚礼上,我本来准备好对继父喊话,台词的第一句是这样设计的:“我的妈妈吃了很多的苦,请你好好珍重她。”
可是等真正站在台上,准备好了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妈妈的大喜日子,我不能说“苦”。
妈妈的苦刻在妈妈的心上,更刻在我的心上。
从今以后,我来珍重她。

作为伴娘,我站在妈妈身后,看不到她笑着说“我愿意”时到底有多开心。
记忆里,我见过她很多种绝望的样子,但自从多年前妈妈的父亲患癌去世,从此这世界上最最疼爱她的人没了后,我再也没见过妈妈无忧无虑如少女般开怀地笑了。
外公去世时我不过十二三岁,懵懂地陪着妈妈一起去火化场。我看着她伏在棺材上呢喃,看着她一边盯着焚尸炉一边抹眼泪。
不记得过了多久,妈妈出来了。她小小一只,在烈阳下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怀里抱着父亲的骨灰。
我已想不起她当时的神色,如今每每回想起来那幅画面,只觉得心中弥漫起浓雾般的孤单和哀伤。
可惜当年,我从没有想过为她擦眼泪,也没有想过要去抱住她。
我只记得我是妈妈的女儿,却不记得妈妈也是谁的女儿。我只怜惜自己为妈妈流的眼泪,却不曾想妈妈为我流的眼泪,只会更多。
十八岁之前,妈妈在我好友列表里的备注不是妈妈,是周蓉。冷冰冰的名字,宣泄着一个少女对母亲的疏离和隔阂。
成年后,随着我开始以一个女人的眼光去理解那些为人妻、为人母的不容易,我才逐渐原谅了她,原谅了自己。
那些年我们的眼泪全都汇聚在了一起,冲刷掉我心头的尘埃。我终于又能像林间小兽一样,眷恋又单纯地呼喊妈妈。
“妈妈”、“妈妈”,唤着这个名字,我仿佛就能回到初生天堂,那里没有憎恨和离别,没有暴力和悲伤,只有暖阳照在身上,我伏在妈妈的膝头,一切都是洁白的样子,就像我们的白裙子一样。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才看到了妈妈在婚礼上的照片。纷飞的彩片中,她笑的很好看,眼睛里透着光和希望,像一个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天真女孩。
神啊,如果真的有来生,让妈妈做我的女儿吧,让我来守护她的笑容。

二零二一年五月一日,我参加了妈妈的婚礼。
这一天,我是妈妈的伴娘。
妈妈穿着我亲手挑的婚纱,挽着我的手,走向了她的新郎。
山间的风很大,吹起了你的头纱。我悄悄问你紧张吗,你说你不紧张。但其实我很紧张,我害怕命运又来捉弄你,害怕今日的欢乐有一天又变成了苦涩。
我看着你和他并肩,我默默念着你的名字,妈妈,妈妈。
你赐予给我生命,我来守护你的余生。
愿你幸福快乐,妈妈。


文|沙耶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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