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学费打了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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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
认识黄志已经有二十年了。我看着他由小镇青年，变成了小康中年。
讲实话，我非常喜欢黄志。
黄志，有着小镇青年的共同特征，勤奋、吃苦、谦卑。同时，他悟性很高，是一个非常好沟通的人。
我调上海工作后，仍然与他保持着联系。
二十年来，黄志在省城，已由一个保险营销员，做到了资深经理。
保险营销员，不是铁饭碗。严格来讲，是属于体制外的。
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吃苦、实干换来的。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城市的生活，外面的世界。
让黄志有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生梦想：
他这一代，要在省城买上房，成为城里人。
儿子那一代，一定要成为老百姓最羡慕的、体制内的、端公家铁饭碗的人。
黄志，甚至为儿子的成长，设计了路径。
儿子先要在国外读大学、研究生，然后考一个精算师资格，再考进上海的金融机构。
黄志的愿景，一步一步地正在实现。
几年前，黄志已经在省城，贷款买了一套房。
同时，省吃俭用，为儿子留学攒足了学费。
儿子也很争气，学习成绩非常好。
新冠疫情，打乱了每一个人原有的生活。每一个人，也留下了疫情期间特殊的历史痕迹。
在人人“防疫”时，黄志却“进攻”了。
今年二月下旬。有一天，黄志给我打电话。
十分兴奋地告诉我，他和大舅哥、小舅子合伙投资了一个口罩厂。
黄志，话里话外、话上话下，都溢满了喜悦。
他不断地说，感谢我这个老领导，过往的培养。
我在恭喜之时，还是问了一句，你这个销售保险的经理，懂得生产口罩吗？
黄志告诉我，他大舅哥曾经做过校服。他只是投资，不参与生产管理。
黄志信心满满地说，家乡小镇，原来有许多服装厂。
疫情爆发后，马上转型生产口罩。
生意太好了。每天都是商家，提着现金求购口罩。
他还说，为了稳妥，他和太太特地回到家乡小镇，实地考察了一个星期。
乡邻们，上个月投资的口罩厂，一个月就收回了本钱。
所以，他将这些年为儿子留学攒的150万，全部投了进去。
黄志，人生第一次当上了股东。
社会俗称：老板。
老板，已成了社会成功人士的标志。
是个人，都想当老板。
老板，好当吗？
只有拿出真金白银后，才知道！
只有市场，才知道！
小厂的口罩机器
小兄弟黄志，投资口罩厂后。
我总觉得，是个事。好几天，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我开始上网查资料，要探究一个所以然来。
不查不知道，一查惊三跳。
关于口罩生产的各种资讯，铺天盖地，统占着屏幕。
生产口罩，真的已是大热、特热的行业了。
面对口罩短缺、利润丰厚的市场，许多原本吃瓜的群众，放下瓜皮，嘴都来不及抹。
脚踩瓜皮，拎着钱袋，争先恐后，就滑向了生产口罩的行业。
瞬间，华夏大地，井喷式地冒出了七万多家口罩厂。
七万多家，这可是盘古开天地，创人类历史纪录的数字啊！
虽然，生产口罩的设备、原料、人工，一天一个价，节节升高。
但仍挡不住现实利益的巨大诱惑，后浪追前浪，滚滚向前。
更震撼的是，比亚迪、上汽通用五菱，这些响当当的汽车制造商，也声势浩大地开始生产口罩。
市场经验告诉我们：
当卖菜的大妈，都念叨什么行业最挣钱时，这个行业的投资风险，就酝酿聚集了。
我对黄志投资口罩厂，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将了解到的信息，告诉了黄志。
当他听到比亚迪和上汽通用五菱要转行生产口罩，非常惊愕！
一直问我，汽车生产厂家，他们为什么要生产口罩？
我说，你以为，只有你想挣钱呀？
我帮他分析了，整个未来口罩市场的风险趋势。
像比亚迪这样的巨鳄，如果口罩投产后，一天就能生产二千万只口罩，是目前全国日产量的两倍。
当比亚迪投产口罩之日，就是七万多个小厂倒闭之时！
市场永远是：大鱼吃小鱼，快鱼吃慢鱼。
我毫不客气地数落、埋汰这位小兄弟。
黄志，你就是一个小鱼。而且还是个起步晚、近视眼的小鱼。
我建议他，赶快将设备、原料转卖掉，只要不亏本就行。
黄志仍信心满满地说，现在口罩仍然在涨价，口罩依然非常抢手。扣除高价的设备、原料、人工，还是可以挣到钱的。
加之，大舅哥他们已经将设备调试好了，马上就可以正式生产了。
最后，黄志对我说，等挣到钱后，再把工厂转卖掉。
市场经济，对外行来说，永远是一个不对称的多面镜。
吃瓜的群众，永远只能看到：
极少数赢家，坐在宝马车里数钱；
看不到绝大多数输家，蹲在房角抹泪！
三月下旬，黄志又来电话了。
说他家的口罩厂，生产一切顺利。
但口罩行情，突然反转了。
已不是商家拿着现金找厂家，而是厂家拿着口罩，找商家了。
黄志家已经出售的口罩，回款也出现了问题。
由于买他家口罩的商家，是温州的，他希望找到关系，能帮他家早一点回款。
黄志这个老板，现在才体会到。
市场，最难的不是生产，是销售。
而销售，最难的是回款。
钱，回不来；觉，睡不着。
这就是市场，为老板私家定制的最煎熬的时辰。
我问他，这商家以前你们打过交道吗？
黄志说，他大舅哥也不认识，只是看到这个商家，出的价比别人高，首付款也多一点。
我说，你大舅哥犯了商业大忌：
你图对方，那高出一点的小钱；对方盯着，你的老本钱。
温州有几十万商家，商道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但愿，你大舅哥没看走眼。
黄志说，不会吧！
黄志接着又说，老领导，我当初要是听你的建议，转卖掉设备、原料。早点抽身出来，多好。
现在，全家人大眼瞪小眼，都看着口罩，为销售发愁，为回款发愁。
真是，卖不掉的口罩，盼不来的回款。
生米，煮成熟饭。
吃不掉，卖不掉。谁能不愁呢？
黄志家的口罩，也成了我的心病。也成了我和黄志通话的话题。
我作为兄长、老领导，却爱莫能助。
疫情继续发展，肆虐着世界各国人民，成了全球性的大问题。
有一天，黄志说，老领导，我的心，可能变坏了。
我说，怎么讲？
黄志说，这几天看到意大利、西班牙疫情的爆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还希望英国呀，美国呀，都传染上疫情。
让大舅哥将口罩，卖到国外去！
我说，你现在是老板了。天下老板的骨髓，都是一样的。
卖药的，永远希望生病的人越多越好。
卖棺材的，永远希望死的人越多越好。
我又说意大利、西班牙、英国属于欧洲。凡出口欧洲的医疗商品，都有一个欧洲的CE行业标准。
出口美国的医疗商品，有一个美国的FDA的行业标准。
但是，不管是欧洲的CE标准，还是美国的FDA标准，这两个认证都是很难拿到的。
拿认证，通常都要用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从原料、生产、管理、厂房、环境、培训、工艺、安全、质量、资金、信誉等方方面面，都要进行极为严格的审查验收。
黄志很沮丧地说，原来拿到欧洲和美国的行业认证，这么难啊！
黄志和他大舅哥，身上都流淌着“爱拼才会赢”的热血。
一定要卖掉口罩！
像强大的动力，推动着他们去勇闯国际市场。
他们找到了一家出口代理商。
出口代理商说，波兰急需口罩，而且出口标准会宽一点。
代理商承诺，波兰的商家由他们找，他们并负责办理全套出口手续。
但要先付一半的代理费，剩下的一半，事成之后再付。
黄志对我非常信任，将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我。
我明白，这叫“灰色”通道。
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国际市场里。“灰色”的地带，永远是存在的，
并且，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我曾经工作的地方，有很多同事的家族，做出口生意时，都曾走过“灰色”的通道。
“灰色”通道，也有江湖“道义”。
甲方愿打愿挨，乙方遵守江湖“道义”，收了钱，一定要办事。
这就是“灰色”地带，顽强生命力的所在。
此时，我完全理解黄志一家焦虑、急迫的心情：
不管是天路、水路、陆路；不管是白色通道、“灰色”通道。
卖掉口罩，就是硬道理！
多年的情谊，我选择了闭嘴、沉默。
甚至，默默地遥祝他们家早日卖掉口罩。
比亚迪口罩生产线
比亚迪口罩生产现场
日后好些天，我和黄志通话时，从来不提出口口罩的事。
口罩
五月上旬的一天，黄志来电话。
一开口便讲，老领导，靴子落地了。
我说，什么意思？
黄志说，您还记得我家出口口罩的事吗？
我说，当然记得。
黄志说，那批口罩被扣押没收了。
原来四月底开始，国家海关、商检，全面加强了对出口防疫物资的质量检验。
黄志家的这批出口波兰的口罩，因质量不达标，全部扣押没收了。
我听后，半天无语。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
黄志说，他现在是，连滚带爬地见到了黄河，真的死心了。
再也不瞎折腾了。
然后，他说了一个大实话。
投资口罩厂，是他太太娘家发起的，太太心里更是难受。
这钱，可是为了儿子日后留学，全家十几年，一点一滴省出来的呀！
儿子的学费打了水漂！
全家人，肠子都悔青了。这牙打了，也只能往肚子咽。
好在，太太在家里没有唠叨、抱怨他。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黄志，说出了全世界男人，尤其是挫折失败的男人，心中的大实话。
男人在外面失败了，心已经够难受了。
此时，对家的冷暖，期待标准非常低。
回家，夫妻互不抱怨，互不伤口撒盐。
就是，同甘共苦、太平温馨的日子。
我与黄志沟通、交流。
明显感到，虽然，他投资失败了，但他依旧坦然、豁达，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好。
黄志，是一个输得起的老板！
我作为兄长、老领导，前面提示过他，投资存在的风险。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讲些安慰、宽心的话。
甚至调侃一些，能让他高兴一点的话。
我说，为儿子留学积攒的150万学费。
被你私自挪用，变成了你的学费。 你这当老板的学费，也太贵了一点吧？
扔在水里，连一个响声都没有。
但你总得，为这珍贵的学费，留个纪念的东西吧！
这两年，不是兴一种说法，做事留痕。
我给你出个主意，看起来像是馊主意，但却能留下痕迹。
而且，是非常“正能量”的痕迹。
现在，非洲也爆发了疫情。
广州有十几万非洲黑人兄弟，他们专门做非洲的生意。
我建议你，将厂里剩下的口罩，就白赠送给非洲的黑人兄弟们。
你也算是为世界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了贡献。
黄志听了，乐呵呵地一直在笑。
我继续穷侃，告诉他一定要搞一个捐赠仪式。
最关键的是，要打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
2020年黄志全家支援非洲抗疫捐赠口罩。
然后，你们全家一定要和受捐的黑人兄弟合个影。
这些照片，将是你珍贵的学费和老板生涯的见证。
日后，可以自豪地告诉后代，黄志也曾经为全球抗疫、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过贡献。
我不知道，黄志乐呵呵的笑声中，有多少苦涩。
但我知道，这个曾信心满满的老板，只历练了三个月，就结束了老板生涯。
黄志，这个短命的老板。
始也，新冠；终也，新冠。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口罩
黄志，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
他说，三个月的老板经历，是市场经济这所大学，为他私家定制的MBA课程。
他现在对老祖宗千年的教诲，崇拜得五体投地：
隔行如隔山，做熟不做生。
仅仅十个字，字字重千金！
老祖宗，就是老祖宗啊！不敬畏不行啊！
黄志，作为老板的生涯，三个月就结束了。
但作为一家之主，今后三个月、三年、三十年……
一大堆还要花钱的事情，在等着他。
儿子留学的钱，是在自己手里，打了水漂。
他一定要将儿子留学的钱，再重新挣回来！
黄志，他是一个有长远眼光的人。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是对儿子未来人生的投资。
这笔投资，将彻底改变儿子的命运。
使儿子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成为一个体制内的人。
这才是黄志，作为父亲真正的使命和责任。
黄志，他真的责任非常重大：
他还要挣钱，养父母。
他还要挣钱，还房贷。
他还要挣钱，过日子。
他还要挣钱，防大病。
他还要挣钱，备养老。
这一切，都要这个体制外的、没有铁饭碗的中年男人，去面对！
这也是，当下所有体制外的、没有铁饭碗的男人们的使命！
这是伟大的使命？还是艰难的使命？
天知、地知；
人知、神知。
只要吃五谷杂粮的人，都明白：
再美好的梦，也只能自己圆。
再伟大使命，也只有自己扛。
黄志，为了儿子的未来、生活的现实、家庭的使命，又去干自己最熟悉的老本行——保险销售经理。
早出晚归，没黑没白，奔波在为家里，挣钱的路上……
用老百姓，最通俗的话来说：
黄志是一个有担当的好爸爸。
是一个貌似普通，却背负着全家生活的使命，负重前行的好男人！
这也是，千千万万个中国男人的现实缩影和写照。
也是，我喜欢黄志的原因。
黄志，三个月的老板生涯，告诉了我们 ：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成为李嘉诚、巴菲特！
在利益诱惑面前，老百姓要牢牢地捂紧自己的钱袋子。
远离没有保本兜底的——投资。
这，才是真理。
隔行投资，风险滚滚！
小镇青年，勿入！
小康中年，慎入！
市场，不相信口号！
人们，不要被忽悠。
老百姓拿着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去万众投资创业。
等待你的，只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