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文字后,这群女孩住进了「男性勿扰」的女儿国
语言文字把人们分成不同的群体,不同国家的人看不懂对方的文字,在战争时期还会诞生特殊的符号以便进行更加秘密的对话。
但你有没有想过,文字也可以用性别划分,也就是说,有一种只有你和你的姐妹才看得懂的文字。
在湖南省南部,湖南、广西、广东三省交界的地方,崇山峻岭、稻田漠漠、河流蜿蜒之间,有一群普通的农村妇女创造了属于她们的文字:
女性创造文字
女性创造出的文字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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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丽秀美、飘逸洒脱,像竹叶又像羽毛,和我们平时写的方块字很不一样,乍一看像某种神秘的上古文字。
但是仔细看,会在一些字身上看到方块字的影子。女书是一种借鉴性的创造,当地的女性在不识字的情况下,积极抓取自己接触到的任何可以承载信息的图案:方块字、陶罐上的神秘符号、刺绣的花草图样等等,然后将其打碎、搅拌,加入女性的智慧、审美,淬炼出属于女性的文字。
她们不仅创造了文字,而且是和方块字有本质区别的文字。
方块汉字基本上属于表意文字,表达的是字的含义,至于读音,我们需要用记忆将它和字形联系起来;而英文属于表音文字,面对一个陌生的英语单词,我们不知道它的意思,却能通过字母的排列大致读出它的发音。
女书就是表音文字。一个文字符号表示一个音节,只要看了就会读;同时女书还用一个字符表示一连串同音或近音的词,这让它的使用更经济简便,女书总共有1000个左右的基本单字,平时常用的字只有700左右,而这就可以完成2500个方块字才能完成的日常交流,足见女性的智慧。
图源|参考资料4
不过,女书的交流可不是「说」,而是「唱」。女书记录的不是像大家现在正在看的句子,而是五言、七言的诗歌,由上至下,由右至左写,没有标点符号。当要念它时,当地女性会用方言唱出来,就像民谣一样。
比如这篇女书作品,表达了姐妹离别后对对方的思念:
「起来梳你高撑镜,不见老同在哪方。
一更点火上楼坐,静坐空凄眼泪垂。
二更想起人人睡,手拿烟筒算开心。
三更开开窦门看,不见金星伴月行。」
女书常被写在扇子上,绣在手帕上,当地女性有唱歌堂的习惯,女生们聚在一起,一边绣花,一边唱读女书。
正因为表音和歌谣式的特点,女书易于传播,它诞生的确切位置是湖南省江永县,以上江圩镇为核心区域,随着女孩们出嫁流传到了附近的十八个村落,很多年老的妇女不认识女书,却也能够唱几首女书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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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秀丽、简便的文字是谁发明的,学术界一直没有研究出来,当地流传着很多传说,一个姑娘当上了皇妃但遭冷遇,写信怕被太监发现,于是自创文字向姐妹诉说宫中苦楚。
女书诞生的时间也并不明确,唯一能确定的是女书不会是太古老的作品,距今历史大约一、两百年。目前最早的女书文物是一枚太平天国铜币,铜币上用女书刻着——「天下妇女、姊妹一家」。
女书的诞生正是为了让女性聚在一起,让女性听见女性的声音。
何景华用女书写下「千古神秘 手迹」
图源|参考资料3
文字构成女性乌托邦
有了只有女性能看懂的文字,女性便用女书去结交朋友,形成女性社群。
男人们结交「老庚(同年生的朋友)」,尽享友人之乐早就是传统,女人们也想交朋友,她们开始结交「老同」。她们用女书互写书信,表达青睐、赞美,分开后表达忧伤和思念,互诉生活的痛苦,倾吐最隐秘的心事。
通过女书结交知己不仅让女生们有情感关怀和心理慰藉,女性社群更能为她们提供经济和生活上的帮助。女书姊妹往往会一起纺纱织布、收庄稼、做女红,一边干活一边学女书,谁有困难姐妹们就一起帮助,大家之间的感情甚至超过亲人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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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由女书为粘合剂的女性社群,相当于「文化娱乐沙龙、诗社、女红技艺研讨班、民间经济互助会、农村女子识字学堂」。
这是一个纯粹的女性世界,大家地位平等,彼此尊重,互助友爱,女性通过女书表达的都是自己的生活和情感,女书里没有任何思念异性的内容。
因此当一个姐妹要出嫁了,其他姐妹会非常伤心,「结婚宣告了浪漫的逍遥女儿国的解体」,她们为这个姐妹写下「三朝书」,唱上为期三天的「哭嫁歌」,表达对姐妹的不舍。
「三朝书」的封面和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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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了晚年,丈夫去世,妇女们又会回到这个社群,互相鼓励支撑着度过这一生。
「女书的主人始终有一个自由天国,用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歌,编织着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女性社会。」
这个女性社会是对男尊女卑的现实社会的反抗,女性在这里识字读书,结交好友,有尊严,有自由,这是她们在现实生活中不曾拥有的。
女性的苦难之书
为什么女性要平地起高楼,自创文字来交流?因为当时方块汉字只供男性学习,妇女们称其为「男字」。
女书诞生的年代,当地还是一个旧制度下的封建社会,遵循男尊女卑的儒家思想。男儿生下来就能学习,怀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而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生下来只能待在闺房,等着嫁人。
当时未出阁的女孩叫做「楼上女」,顾名思义,她们行动范围有限,不进学堂,不参与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事务,只能在家分担家务和学习做女红。
婚姻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几岁就由父母定亲,十七八岁嫁到夫家,婚后传承香火,如果不能生下儿子,就会遭到嫌弃,甚至被赶出家门。在当时,女人被当作生育工具,毫无尊严、权力、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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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被当作蝼蚁,女性也绝不自轻自贱,她们迫切地想像男人一样读书识字,吟诗作对;她们想与同类交流,倾诉生而为女的苦楚。女书由此诞生,「诉苦」也正是女书作品的主要内容。
「新华女子读女书,不为当官不为名。
因为女人受尽苦,要凭女书诉苦情。」
妇女们在女书中哭生老病死、社会动荡、孩子早夭、婆家苛刻,哭这世道对女性的不公,从这哭声中,我们能听到旧社会下女性生活的黑暗。
除了诉苦,女书还承载了妇女们冲破封建礼教的尝试,表现了她们对文化和精神世界的渴望,以及强烈的自我意识。
她们用女书写下自传,把自己的一生写成诗;她们记录社会事件、自然灾害;她们还把「男字」的作品翻译成女书,比如孟姜女、梁祝、三字经等。
在要求女儿三从四德、足不出户的年代,她们写下「哪块做女不好耍,哪个做女不风流」,表达想与姐妹自由玩耍的心情;女书中还不乏拒绝父母包办婚姻,和意中人自由恋爱,婚后遭欺侮后勇敢反抗的内容。
「天光」是女书中常出现的一个词,周身黑暗,所以追逐光明。
只可惜,女性的精神在女书中获得了自由,身体却还陷在现实的囹圄中。女书社群没有形成政治力量,女性没有经济、政治上的权力,仍无法摆脱受人摆布的命运。
女书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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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还会存在吗?
因为女书有「人死书焚」的传统,留下的篇章不多;再加上旧社会被推翻,女性也能读书学习,不必再用女书交流,女书濒临消逝。
2006年,女书被列为我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作为民间文化被保护起来。女书存活了下来,但它和最初的形态有了很大的差别。
女书原本是在封闭的女性社群内使用的文字,但如今作为濒危文化走进课堂,成为一门面向所有人的课程,再也没有那种与男权社会对抗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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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是女书难逃的命运。其实江永女书并不是历史上唯一一种女性专用文字,日本和朝鲜都曾出现类似的产物,最终都演变成了全民使用的文字。
日本的叫「女手」。在平安时代,男性使用汉字和万叶假名(男手),并以其高雅为荣,女性不能学习汉字,她们转而使用更简单的平假名(女手),形成男手和女手对立的局面。许多贵族女性用平假名写作,创造了灿烂的假名女性文学,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就是其中之一。男性曾经鄙视的平假名,经过不断地发展,如今成为了日本人人使用的文字。
朝鲜的叫「谚文」。和日本不同,朝鲜是由政府推出了一套比汉字更简单的文字,但男人们以使用汉字为高雅的象征,最终只有女性使用谚文,创造了一批谚文文学。现在谚文也成为了全民通用文字。
《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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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女手、谚文,揭示了女性文字诞生更深层的原因,它们都是三纲五常的儒家礼教下的产物,体现着深刻的男女不平等的历史。而随着时代进步,女性地位有了一定的提升,没有环境催生这样的产物,女性文字消逝或是全民化,也就情有可原了。
日本的女书研究者远藤织枝说:「勉强将女书作为一种事物传承下去是行不通的,因为现在的女孩们已经没有同样的感受了,只是停留在形式上,女书在此其实已经消亡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但女书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必须记载,保存下来,以告知后人。」
女性如今可以识字学习,科技发展后出现了更便利的交流方式,我们比女书的书写者们拥有太多太多,我们有更多的可能去传承那种女性紧紧相连、亲密互助的图景。
女性文字可能会消逝,但女性互助的精神永存。「天下妇女,姊妹一家」,简短精炼的八个字,就是女书留给我们最宝贵隽永的启示。
-喋喋不羞-
如果大家还想了解更多有关女书的故事,推荐观看书籍《传奇女书——花蹊君子女九簪》、电影《雪花秘扇》、纪录片《女书回生》、交响乐《女书:女性神秘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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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我爱这个世界。
REFRENCE
[1] 赵丽明. 女书与女书文化[M]. 北京: 新华出版社, 1995.
[2] 马雅园. 收编与新生:江永女书的生存现状[J]. 岭南大学.
[3] 教科文组织. 女书:追逐阳光的“眼泪之书”[EB/OL]. [2022-10-24]. https://zh.unesco.org/courier/2018-1/nu-shu-zhui-zhu-yang-guang-yan-lei-zhi-shu.
[4] 中央研究院. 这些神秘文字只有女人懂!世界唯一的女性文字「女书」[EB/OL]. [2022-10-24]. https://research.sinica.edu.tw/nushu-female-characters-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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