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兽不仁，以观众为刍狗
试着讲讲这部不能带一点脑子去看的爆米花电影。
各位好，昨天是清明节，休更一天，挤着出游的人群，奖励自己去看了一场电影——《哥斯拉大战金刚2》。
按说这种典型好莱坞爆米花式怪兽片，也没什么好解析的，看个爽就完了。可是整个观影过程中我却也不咋爽的起来，原因是我老把自己代入片中哥斯拉脚下和蚂蚁一样被踩死的群众演员，外加我还是古建筑爱好者，看着哥斯拉在片里睡在罗马斗兽场、游在台伯河，沿途跟二哈一样拆了无数古建筑，我就心里不自觉的暗喊：哥总、哥总，您慢点拆！这些建筑我都还没去玩过呢。
另外整个故事的剧情结构我好像也没太看明白，事实上，我深度怀疑这个剧本是不是编剧嗑药磕嗨了以后写出来。因为逻辑碎的跟电影里的废墟一样。
在100分钟的电影，前八十分钟的哥斯拉线，都一直在讲哥总在全世界到处祸祸，今天把罗马城踩个稀烂，明天再去拆拆法国核电站，后天又巡幸西班牙……
而整个过程当中，人类负责哥斯拉这摊事儿那个“帝王组织”一直对哥总的这些暴行，保持了一种比《三体》中联合国对面壁人耐心的多的“同情之理解”。他们相信哥总突然又这么发狂拆家，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不能理解而已。
然后影片通过金刚那条线为观众解释了哥总这么做的深谋远虑、良苦用心——原来地心里住着一个更强大、更坏的大怪兽，在阴谋反攻地表，奴役全人类。哥总为了保护全人类，必须先完成自我进化，变成浑身冒紫光的那个进化型。
哥斯拉：我拆楼、我踩人、我炸核电站，但我知道我依然是只好怪兽。
所以，被哥总踩死的无辜群众……为了地球大局，你们权且忍一忍。
但这样解释，又有个自相矛盾的地方，那就是从金刚线我们能看到，反派怪兽boss本来在地底待的好像也挺老实的，找不到回地面的入口，也无心反攻地表，好像是金刚非要下去夺回王位，人家才意外发现了来地表的入口，于是跟着上来了。
翻译翻译，金刚和哥斯拉这对哥们，闹了一整部电影，最后只是成功解决了自己亲手制造的危机。
然后影片里的人类们还得对这两头怪兽感恩戴德，觉得金刚和哥斯拉真是睿智而伟大啊，又一次在危机中解救了全人类。
还有，既然哥斯拉已经提前预见到了反派boss的反攻地表了，那为什么见到来拉救兵的金刚时还非要打一架呢？
同样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哥斯拉怎么就不能跟西游记里的漫天神仙一样通情达理、随叫随去呢？
难道他们跟作为“开练”场地的金字塔和开罗市民们有仇？
最后，还非要他的老相好、那只大号扑棱蛾子（好像叫啥魔斯拉）出来调停一下，三只怪兽联起手来，一起围殴了刚上地表的反派怪兽。
但我要是反派怪兽，我肯定觉得冤——你说我在地底世界的“火帘洞”里住的好好的，没招谁没惹谁，怎么就被你这仨货勾引上来，平白无故挨这么一通好揍呢？
以前怪兽电影，都是反派boss主动挑衅人类，然后才被正义的哥斯拉和金刚天罚的啊！
怎么着？怪兽电影现如今也搞起“钓鱼执法”了？没有反派，制造反派也要陪着正派怪兽闹？
再说，你们这么两个年轻怪兽，如此偷袭地心里的老同志，还讲不讲武德了？
总之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逻辑感已经跟电影里那些倒霉城市一样，被编剧像哥斯拉一样踩的稀碎了。
我对哥斯拉啊、金刚啊这类电影，一直有一种偏见。我觉得他们这么闹腾、拆城，自己玩得爽、吼一嗓子、捶捶胸脯，表示已经称霸了地球，这才是哥总、金刚这帮“正义怪兽”们主要目的。
至于击败反派怪兽、拯救人类什么的，充其量算个支线任务。
这个道理就好比你看《西游记》，里面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大闹地府、水殿、天宫，最后又保着唐僧去西天取经，职业换了无数种，可是人家孙大圣的主要工作，从来都不是后世称颂的“降妖除魔”。处理那些把老百姓当点心啃的妖怪啥的，都是人家取经路上顺手做一做。
而《西游记》里细思极恐的一件事是：唐僧这师徒四人，就走了取经路这一条线，就遇到这么多妖怪、看到如此多的百姓民不聊生。那由线及面，这世上为祸的妖魔又有多少呢？就靠从西天取来那么一本无字真经，真可能澄清寰宇、拯民水火？
答曰，其实《西游记》里的唐僧取经，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造福世界，就是唐太宗想往生极乐，专门要唐僧把真经给取来。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西游记》里取经的唐僧，跟给杨贵妃送荔枝的驿员一样，和今天的快递小哥没啥区别，只是替皇家跑个腿的工具人而已。
至于什么证佛法、取真经啥的，也是他“捎带手做做”的工作。
所以哥斯拉打小怪兽，孙悟空降妖除魔，唐三藏西天取经。这三件事的公益价值居然都是附加或者附会上去的，主人公完成主线任务之余顺手而已。这么一想，故事里的草民百姓们日子过的挺可悲，主人公们都把他们当蚂蚁踩，好坏神仙都当他们死活无所谓，遇见了就顺手管管，遇不上就“君子远庖厨”。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事里的怪兽也不仁，以蚂蚁一样乱跑的百姓为刍狗。
可这样的故事，为什么全世界人民却都如此爱看，中国人捧《西游记》、日本人拍《哥斯拉》、美国人弄个《金刚》……
也许，人类都有受虐狂倾向吧。
或者用荣格的理论去解读，另一种解释是，这种受虐快感，来自于一种我们集体的潜意识回忆。
17世纪的英国政治学鼻祖霍布斯，写过一本以怪兽为名、却不怎么好读的书，叫《利维坦》。
利维坦是圣经中提到的一种海中的巨怪，上帝把它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维持海洋的秩序。
霍布斯由此引申说，人类社会其实也存在这样的“利维坦”，因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在没有权威的纯自然状态下，人们会为了争夺利益陷入无休无止、毫无底线的彼此争斗。这将是一个“所有人对所有人战争”的“黑暗森林”，就像《三体》中所设想的那个偏执狂宇宙一样。
那么为了避免这种噩梦一般的状态，人类就必须制造并遵从于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巨兽、一只利维坦，霍布斯说这个利维坦就是王权，王权可以依靠怪兽一样的暴力去吞噬社会中的“高傲者”，再坏的国王也好过没有国王，再坏的法律也好过没有法律，再坏的秩序总好过没有秩序。
所以这样一说，《利维坦》似乎是一本非常“反动”，霍布斯似乎是在说服英国人无条件服从王权秩序。
可是该书产生的影响，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遭。该书1651年出版，出版前两年英国人刚刚砍了国王查理一世的脑袋。出版后，没过几十年英国就又光荣革命了，请了另一位国王来当“利维坦”，搞“君临而不治”，此后英国君主立宪、限制王权的路就走的就比较顺畅。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利维坦》毕竟捋清楚一个人们之前说不明白的问题——人类为什么需要政府、需要王权？
不是来自什么基都教会鬼扯的“君权神授”，或者古代东方逻辑下“打江山、坐江山”的“血酬定律”。霍布斯总算给人们讲明白了，王权的本质，其实也是一种人类赖以生存、维持社会秩序存续的工具。
就像《哥斯拉》电影里的人类，之所以要容忍哥斯拉，正是因为他们生存的倒霉世界里怪兽横行，哥斯拉好歹是能为人类顺手做点好事的那一只。
可是既然把王权这头“怪兽”存在的目的解释清楚了，那么人们很自然就会问：能不能让这种“必要的恶”多做一些震惊工作，少拆几个家，少踩几个无辜百姓？
于是洛克写《政府论》、卢梭写《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写《论法的精神》、穆勒写《论自由》……后续的无数作者，就把霍布斯起了个头，却没有谈完的话题，给续上了。近代的公权力，就在霍布斯起头的这个讨论中走向了规范与法治，宛如将一只哥斯拉或者金刚，关进了笼子，让它受到了约束。
所以在看《哥斯拉》、《金刚》这样的电影时，我总不由得生出一种半侥幸、半自豪的感觉——我们现实中的人类，其实比这些爆米花电影里的人类要幸运的多、伟大的多。
因为电影里的人类对怪兽们的肆意横行只能听天由命，由着哥斯拉们想干啥就干啥，卑微的乞望它们顺手保境安民一下；可是现实中的人类却在近代制服了比哥斯拉、金刚更有巨力的公权利维坦，给它套上缰绳，让它服帖的为我们干活。
人类在近代史上，做过比电影中的同类勇敢也伟大一万倍的事情。
由此而来的现代社会，才让我们能在假期买一张电影票，到电影院去看这种怪兽片，宛如去动物园看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只觉得好玩，却不心生对突如其来的真实无妄之灾的恐惧，这难道不是人类文明的伟力使然么？
所以看电影的我们，终究比电影里那些弱鸡人类要强些，现实中的现代人类不再是随意来个哥斯拉或利维坦就可以随意踩扁揉圆的、祸祸过了你还得感谢它的刍狗。
我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走出电影院的，临出门前我又看了一眼电影的海报，上书《哥斯拉大战金刚2：帝国崛起》。
我觉得这个标题跟电影本身一样不明所以且涉嫌标题欺诈。
首先，电影没咋讲“哥斯拉大战金刚”的事儿，电影大部分时间这两位都各干个的，最后还一起打了把怪兽，哪里“大战”过？
其次也没有“崛起”，一群怪兽之间打来打去，光看见他们搞破坏了，没做建设性工作。
最后我也没看见啥“帝国”，不，毋宁说幸亏电影里没有啥“帝国”，我觉得在那样一个巨力不受半点制约的虚构世界里，真建立起什么帝国对人类也不是好事。因为故事中的人类早已不再是世界的主宰，而变成了巨兽脚下苟延残喘的可怜虫。金刚、哥斯拉自立他们的帝国，跟你人类有什么相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怪兽不仁，以人类为刍狗。
导演不仁，以观众为刍狗……
我觉得这电影，好莱坞拍的挺没诚意，看的挺亏的。
所以，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能不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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