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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拉车记

徐敏 青衣仙子 2021-12-25

成都拉车记

文/汉嘉女

(原载《龙门阵》2009年第4期)


20世纪70年代,我在成都拉车,替东西南北四门的蔬菜店,运送青笋、大葱之类。

当时,汽车不似今日普及,也不允许农民进城卖菜。农民自产的蔬菜,只能卖给蔬菜公司,再由蔬菜公司,转而批发给下面的菜店。城市居民的日食菜蔬,只能去散布于大街小巷的菜店购买。

但这些菜店自己并不拉菜,而是指定一名采购人员,每日里守候在蔬菜公司,将其所需采购的蔬菜备齐之后,雇架架车拉回菜店。

我父亲就拥有这样一辆架架车,专替菜店拉菜,挣钱糊口。这车晚上系于人行道侧,赖世道清宁,无人偷盗。白天拖其行走于通衢大道,也无交警盘查。只是身份上不免显出低贱,属城市中下苦力的阶层。但人要吃饭,谋生仅此一途,就只能拉了车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走了。

成都东门大桥下有家蔬菜公司,进门是很大的坝子,两侧横列长廊,用于堆放蔬菜。有段时间,我随父亲常去那儿拉菜。雇佣父亲的采购,是一老头。初次见面,父亲便说:“叫王大爷。”我一看那面容,慈眉善目,满脸皱纹,叫大爷当之无愧,便很恭敬的喊他一声。王大爷高兴了,问父亲:“是自家公子?”父亲解释说是在乡下当知青的那个孩子,王大爷哦了一声:“难怪我不认识呢。”

这些采购,可别小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决定着拉车者的收入。像我父亲一样靠拉菜为生,汇聚于东门一带的车主不少于二三十个。那些蔬菜店的采购,可以依据自己的喜好,任意指定由谁替他出卖劳力。故而一般情况,每一辆车,必定依傍一位采购以为靠山。

我父亲依傍的这位王大爷,人很和善。有些菜店的采购,倘遇着没有自己满意的蔬菜,他宁肯不要,而让雇佣的架架车放空,白白等候一天而分文不挣。王大爷则多少总要采买一些,哪怕只有三五百斤,也让你替他送回蔬菜店去。有时弄得菜店的职工大发牢骚:“这老王头儿真是老糊涂了,店里青笋堆得小山似的,他还进货?”王大爷听说后,毫不理会,只对我父亲说:“那家伙懂个屁,拉车的也要吃饭么。”

王大爷没有说错。从拉车的方面来讲,菜要拉得多,钱才挣得多。遇到蔬菜淡季,跑空车是常事,用拉车的行话来讲,就算“打了白刀儿”了。即以通常情况而论,想要装满一车蔬菜,也得从上午等到下午。农民来蔬菜公司卖菜,常取散兵游勇形式,或以车驮,或拿肩挑,一人将来,莫过百十来斤。蔬菜公司再拿它分派给各个菜店,便只能零星调拨。只有生产队来卖菜,数量比较大宗;无奈品种单一,不及农民送来的丰富。采购进货,总想多配品种,就只能耐心等待。常常是上午已将蔬菜装得差不多了,为等候某一品种,会一径里守到黄昏。

遇到运气好时,这守望的结果,是可以拉上两千来斤蔬菜。平常时节,遇到这种情况,父亲便会招呼一个小工,帮他一道拉车。这些小工,大多二十上下,其中不乏倒流城市的知青。他们既缺资本买车,又不认识采购,惟有依附车主才能生存。其景况颇有些类似于今日用工市场上打短工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嘴甜的,便每日里傍上一位车主,拿大爷冠以百家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喊上一通,不管车主用与不用,但凡装车,便来使劲出力。即便当天并不用他,他也绝无怨言。

有时遇到紧俏蔬菜,数量不多,采购之间便要争抢。但真正参与争抢的,却是那些依傍于采购的拉车汉子。为要表示自己的忠勇,替主人效力,无不奋袖出臂,挺身向前。常见数十人围住一堆豆荚,埋头搂刨,其势如风卷残云,饿虎吞食,上千斤小山也似的豆荚,顷刻间便被瓜分殆尽。

那天我表现异常威猛,抢得一百余斤豆荚。当时也是急中生智,见别人俱是拿了小筐往车上搬运,往返费时,我便将车上装菜的大筐,径直拖到豆荚旁边,一股脑儿的往里搂抱。

在众多采购中,王大爷是个例外。别的采购,但遇争抢,只在旁边指手画脚,发号司令,唯王大爷时时不顾身份,也来参与其中。我抢豆荚时,便多亏了他从旁协助,替我吆五喝六的占领地盘。有次生产队送来一大车菜头,王大爷抢先号住一筐。等到往磅秤上过秤时,我父亲却犯了难。他与我觌面对抬,怎么也直不起身来。王大爷便说:“徐大爷你让开,我来与你家公子对抬。”待双方扁担上肩,运足力气,王大爷发一声喊:“起!”这才看出老头儿真的有股干劲,脚步移动居然十分稳健。那筐菜头,在磅秤上标出的重量是二百八十六斤。我自己起步时,也不免微微晃动。没想到60多岁的王大爷,还有如此力气!

第二年我再到成都,父亲仍在拉菜,只是采购已经易人,换了一位老太太。初次见面,父亲要我叫她邢孃。我当时有些纳闷,但转念一想,拉菜依傍采购,变动也是常情。直到有天里偶然提起,父亲才说:“王大爷么,已经死了。”

人生无常,于此可见。即如我的父亲,儿时贫无立锥之地,12岁便进城学徒。后来经涂姻伯借资作本,自己出来摆摊卖药,仅只十年天气,就成都、乐山开了三家药房。解放后形势大变,一切化为乌有,遂弃商从医。本以为每月薪资,吃饭尚无问题,不意遭逢“反右斗争”,横空飞来一顶“右派”帽子。就弄到开除公职,衣食无着,竟成无业游民。后来亏得朋友帮忙,介绍到拉菜行列,才算结束十余年漂泊生涯,暂寻得一处谋生之地。

这一拉就是数年,生活也算安定。但其间几多辛酸,非亲身经历不能感受。记得有年冬季,上面指示“深挖洞”(修建人防工程),西门御河一带,用绳子拦出半条街道,昼夜施工,交通为之堵塞。那天父亲身体有些小恙,临发车时,他叫来一个姓关的小工,特别嘱咐他拉中杠,我拉飞蛾,把菜送往西门菜店。小关是成都人,下乡知青,因为不安心农事生产,长期倒流城市,靠替人拉车挣钱。我没来成都时,父亲常雇他协助自己拉车。我来成都后,他的位置被我顶替,只好择木而栖,依傍别的车主。小关拉车比我内行,所以父亲把主要责任托付与他。

这小关是否三国猛将关羽后代我不清楚,但他于成都的大街小巷比我熟悉,则是不言而喻。他跟随父亲拉车,认得菜店职工,无须格外交待。当下一口应承,站立于架架车中央,两臂握住左右主杠。待我于右侧站定,套上纤绳,他便招呼一声“走”,将那车轮带动起来。

当天那车蔬菜,足有一吨多重。倘在平常,我和父亲便觉有些吃力。但遇上坡,不免呼呼喘气。小关与我年龄相当,听父亲讲过我与王大爷对抬菜头的故事,心里不大服气。今日逮着机会,正好露一身手。不但上坡肯出死力,就是平地行走,他也毫不惜力,拉得飞快。我紧随其侧,无须使劲,只消一路小跑。

行至人民公园御河地段,才突然遭遇艰难。昨日里尚可通行的半条街道,当晚已经全部堵塞,所有车辆只能走小巷绕道穿行。小巷坑坑洼洼,不及大路平整,加之那段路地势倾斜,我们前行的方向,正好处于上坡地段。车行其中,颠簸摇晃,如扭秧歌。纵然力大,也欲速不达。有段路程,坡度奇陡,两人奋力苦斗,一如拉船的纤夫,四肢着地,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那副惨象,就如同曹孟德败走华容道,受尽折磨。狼狈之状,苦不堪言。

其间更为恐怖者,是车在颠簸摇晃中,偶尔可闻车轮处钢丝折断的声音。如果一旦轮子压趴,这架架车上的一吨多蔬菜,就得全凭肩挑背扛。小巷离西门菜店尚有五里路程,且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二天,我随同父亲去修车铺检修架架车,才知道昨晚一共折断了18根钢丝。修车的赵师傅与父亲是老熟人了,他一边拆换钢丝一边说:“徐大爷,你运气好,再断几根,你这轮圈也保不住了。”真要那样,损失可就大了。拉一吨蔬菜,按每斤5厘计价,莫过10元。换18根钢丝便要花去3.6元;如果换圈,费用更高,再算上支付雇人的工钱,不但血本无归,还要倒贴黄瓜二条。

在一般菜店职工看来,拉蔬菜比他们挣死工资高出许多。常就有人开玩笑说:“徐大爷,你老好哟,拉一趟能挣10元。我们每月工资才35块呢。”这说法自然没错,但买车要本钱,修车要工钱,雇人要付钱,请采购吃喝也得花钱。诸如此类加在一起,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谁会给你细算呢?

就说这拉菜的运费吧,每日里把菜送到菜店,菜店的职工便来验收,之后替你开具一张收条。但收条不是钱,要叫这收条变成现金,你得开成发票。但父亲属个体经营,无任何单位可以挂靠,哪来的正式发票。一直以来,有专门从事倒卖发票的地下渠道,你只需付钱若干,即能买到盖有公章的空白发票,所以并不怎样犯愁。也是世事难料,有段时间,这空白发票突然绝迹,无人敢冒险倒卖。菜尽管天天在拉,钱却只是一张张收条。父亲素无积蓄,眼见就要断炊,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无奈之下,父亲决定自己伪造图章。他知道我文革初期刻过钢板,油印的东西几乎可以乱真。他便与我商量,要我仿造公章模样,在蜡纸上刻写一枚图章,剩下的事情他来解决。我开始有些犹豫,但想到日日拉菜,辛苦流汗,全凭劳力挣钱,居然不能变现,实在太不公平!即便伪造公章,也是被逼无奈,何罪之有?正所谓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做就做吧。

父亲见我应承,便去文具店买来钢板、铁笔、蜡纸。正准备刻写,被小姑走来撞见。小姑又惊又吓,脸色发白,她叫着父亲的名字,厉声警告:“他才20来岁,你已经毁了,不能再毁了他。”经小姑如此一拦,父亲顿时清醒,立刻把我驱逐出屋,撵去街上闲荡。

因为不在现场,父亲的假发票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我不清楚。但后来父亲要我去南门菜店领钱,我就心里直犯嘀咕。那发票明知是假,却要当作真的拿去领钱,能不叫人发虚?我硬着头皮走进菜店,将发票交给管钱的出纳,暗中祈祷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他看出破绽。还好,出纳根本就没在意,更没想过发票会是假的,他只是留心看了一下填写的数字,就按照票上开具的金额如数付款。

我拿着钱走出菜店,突然感觉天空亮丽无比,心中一片光明。父亲在不远处的茶馆喝茶等我。见我满面红光,知道事情顺利,也就悬石落地。父子二人,后来去“芙蓉餐厅”,海吃了一顿西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过的西餐。那法国金奖白兰地的口感真的很好,铁扒鸡,番茄鸡丝汤,味道也很不错。

但父亲请采购吃饭,却从不去西式餐厅。西餐厅不单收费较高,且处在那种年代,还会让人产生意外联想。记得在双桥子菜场拉菜时,父亲每半月便要请客一次。双桥子菜场坐落于水碾河外,父亲大约有两三年的时间,始终依附于这家菜场。这是父亲拉菜生涯的黄金时期。当时父亲拉菜,对于菜店每一季节的需求,早已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他同雇他的采购说好,由他出面代购蔬菜;采购无须亲自到场,尽可在家潇洒,或去茶馆喝茶。那采购乐得逍遥自在,工资照拿,自然应允。而在父亲这面,也省去伺候许多脸色,可以自行其事。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实际成了常驻双桥子菜场的编外采购,只是不拿工资而已。

父亲在双桥子菜场拉菜,地位特殊,别人无法插足。回忆过去在东门蔬菜公司拉菜,拉车者众多,竞争便很激烈。有个满脸壮肉的汉子,五十多岁年纪,长得身材高大。他一人就拥有三辆架架车,雇了六个帮工。不知他如何买通的采购,总之东门上的蔬菜,有五分之一归他垄断。别人一天拉一趟便算运气,他却一天常跑两趟,趟趟不空。大家私下里骂他心狠,却也毫无办法。

父亲见不成气候,遂主动撤离,另谋出路。几经周折,这才落脚到双桥子菜场。我不知道父亲用了什么办法,只知道他同双桥子菜场的销售主管,关系好到非同一般。别人要来此地拉菜,只有天天饿饭;惟独父亲,俨然一常驻联合国大使,身份特殊,无人可以动摇。

照理这销售主管于我父亲有恩,我应该知其姓名。但而今真要回忆,却居然忘得干净,真是罪该万死。好在他面貌我依然记得清楚,可以说道一二。此人初看有些意外,圆脸平头,五短身材,頦下胡须,已经泛白。尤其鼻尖部位,点点潮红,特征明显。相处日久,深感此人忠厚。据他自己介绍,非成都土著,老家在遂宁乡下。说到家乡,常痛恨其贫穷。每每一边喝茶,一边怅叹:“那鬼地方,屙屎不生蛆。吃的是红苕,拉的是红苕屎。”

令人费解的是,父亲每次安排请客,他并不以恩人自居,显示其高人一等。父亲请客,便有讲究。他年轻时在生意场上跑过,于待人接客,不消说很有一套。成都四门,处处风景,东有望江公园,西有杜甫草堂、青羊宫,南有武候祠,北有动物园、文殊院。城内则人民公园、文化宫、茶馆、影院、餐厅,随处可见,无一处不可消遣落脚。他每次选定一个地方请客做东,半年之内不会重复。

为堵住个别人的嘴巴,父亲举办招待,也同时邀请两位菜场的职工。这二位论职务就是卖菜的,但嘴却零碎。常跑来找父亲闲聊,阴阳怪气的说:“徐大爷,这豌豆我们今天都不够卖哟。”言下之意,这豌豆本不该让你拉的,是销售主管做了人情。这事儿瞒得过菜店经理,那是我们没有朝上反映。

相比之下,父亲的恩人可就厚道许多。但凡去茶馆喝茶,他总要同父亲争着开钱。去饭馆吃饭,彼此更是互不相让。往往距离饭店尚有一段路程,二人便要开始赛跑,一径里冲到柜台前边,四条手臂你抓我扯,抢着掏钱。那二位每逢这种时候,照例毫不理会,自去寻了座位,就等饭菜上桌。

这位恩人,我后来考上大学,还见过几面。当时父亲已经恢复公职,不再拉车。尽管双方已无供求关系,但只要休假,两人依然常来常往,情好如初。

有天又在一起喝茶,说到过去拉车的情景,父亲再次表示感谢。恩人就说:“徐大爷,我们交往不是一天两天。当年你来拉菜我就看出,你不是我等这般粗人。如今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喝茶,也是缘分。”

此后父亲作古,这位当年的恩人,我再也没有见过。唯有那首拉车人的歌谣,还时时在我耳边响起:

七十二行,架架车为王。胖子拉瘦,瘦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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