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要·逸仙进阶讲堂 亚洲史导论 |【2】牛军凯：“南方中原”：越南汉喃文献与亚洲区域史研究

2022年11月2日晚上，中山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逸仙进阶讲堂系列课程之一“亚洲史导论”第二讲在中山大学南校园永芳堂233讲学厅举行，中山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牛军凯教授通过线上授课的方式主讲“‘南方中原’：越南汉喃文献与亚洲区域史研究”。

“吾为中夏”：阮朝前期越南的华夷观

课程伊始，牛军凯教授向我们介绍了19世纪前期（阮朝前期）越南的“华夷观”。牛军凯教授从原始文献出发，首先以《明命政要》为例。“明命”是越南阮朝第二个皇帝阮福晈所使用的年号，牛军凯教授选取了《明命政要》第二十四卷中有关“改土归流”时期占城地区（平顺）“文化”的内容：

（明命二十年）初命改称平顺土民为新民。先是，帝以顺成既设府县，犹未拣兵。令省臣量催百人，随事差遣，试观民情何如。至是，省臣奏言：土民言语衣服，略与汉民同，派以杂役，亦知出力。惟练习阵法指使犹难。

帝谕之曰：此民甫经改土归流，乃能染汉风，习公务，可谓敏于从化。

这里的“汉民”指的是越南主体民族京族人，“汉风”指的是流传于越南的越南化中华文化。

牛军凯教授线上授课

牛军凯教授又列出一部19世纪前期越南经典的地方志《嘉定城通志》,该地方志记载了嘉定城、藩安镇、边和镇、定祥镇、永清镇及河仙镇的延置沿革、疆城变迁、山川河流、城池贸易、风俗物产和华侨事迹等方面的情况。在《嘉定城通志•风俗志》中，记载许多城镇的文化风俗，例如藩安镇“士重名节，俗尚奢华，文物服舍器用，多与中国同”，又如边河镇“山秀水清，俗厚事简，士尚史书，民勤耕织，各有恒业。其文物服舍，与华风同”。这里的“中国”“华风”都指的是越南和越南文化。在《嘉定城通志•城池志》中，多处记载“华民、唐人、高绵、阇巴，类聚以居”“华唐杂处”，这里的“华民”“华”，指的是越南人，“唐人”“唐”指的是中国侨民、华侨。

1831年，越南阮朝向中国福建派出使者李文馥。李文馥在返回越南后著有《闽行杂咏》一书。其书主要记载李文馥出使福建时所作的一些诗歌，其中附有一篇小文章《夷辩》。《夷辩》记载，李文馥出使中国福建时，因见其入住的公馆之门题有“粤南夷使公馆”六字，心感不满，因而不入公馆。李文馥以中华文化自诩，认为当时的越南阮朝是华非夷，为此与中国官员争辩。中国官员便把馆名改为“粤南使官公馆”。随后，李文馥“恐其未尽晓然”，又撰写《夷辩》进一步申明其论点。文中称，越南仍流传着中国的制度文化、学术思想、社会习俗，若将越南“谓之夷，则吾不知何如为华也”；而那些“圣经之贤传鄙之，而周公之所不必膺之”，才是他心目中的“夷”。

无独有偶，在1868年，越南使者阮思僴出使中国，后著《燕轺诗文集》。在该文集中同样也有一篇相似的文章《辨夷说》，大谈“夷夏之辨”，强调越南不应称作“夷”。《辩夷说》主要记载的内容为阮思僴于1868年以鸿胪寺卿之职充当“如清甲副使”，在他出使中国期间见到广西新刊刻的《粤西地舆图说》，其中凡是与广西西南地区接壤越南各州县的地方都标着“某国某夷州、夷县界”，则喟然叹曰：“噫，是何言欤？是何言欤？”阮思僴认为，越南自汉朝以来，经常被纳入中国的版图，并且延续中国的文化风俗，“天朝盖常许为同文国之一也”，又怎么能将越南纳入“夷”中？依据以上文献，牛军凯教授总结出，在19世纪时期，越南认为自己是属于中华的一部分，越南是“华夏”、“中夏”、“汉文化”和“汉民”。

“南帝”、“南国山河”与“南方中原”

课程的第二部分，牛军凯教授主要解读越南如何逐渐形成“南方中原”的文化和政治心态。牛军凯教授首先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越南是否有机会成为中华文化的核心区、成为中国的中原呢？牛军凯教授认为，在越南文化中是有这样的认识的。牛军凯教授从风水地理志入手去解答这一问题。唐朝时期曾在越南设置安南都护府。唐中期时，高骈被任命为安南都护。在越南的民间文化里，高骈是越南史上最厉害的风水师，他对越南文化史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越南史上留下来很多托名高骈的风水书。高骈与风水术的故事广泛流传于历代越南的民间。在高骈所著《地理便览》中有这样一段序言：

唐懿宗皇帝咸通七年冬十月，遣工部尚书左仆射高骈为南邦都护招讨使。是时，有南邦之地，置为郡县。帝思及故事，赵尉佗称帝，拒汉命。乃令高骈为南邦都护。骈将往，帝招入便殿谓曰:公学地理，最得精妙。朕闻南邦多有天子贵地，公当用力压之；二具言形势，朕庶得便观览。骈至南邦，作纸鸢乘飞于天，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所过名山大川，尽皆压之。惟有伞山最灵，骈压不得，故不敢动，所有奏疏列同于左。

高骈《地理便览》

在越南人看来，越南有很多能够争夺天子地位的贵地，后来都被高骈以风水术镇压。多本以高骈名义的地理书籍中，记载了有关“风水宝地”的内容。在《高骈地稿集》中，其第一段讲述的是关于越南的“帝王贵地”，共有27处地方，这些风水宝地都有可能诞生中国的“天子”，但都被高骈的风水术所镇压。除此之外，在《高骈安南地稿纪》中，记录了这些风水宝地的地图，包括山的走向、水的走向等。由于有机会争夺中国中原地位的“帝王贵地”皆被高骈所毁，越南人只能认可自己的“南国天子”地位。

在越南史上出现过几个称作“南帝”的人物，如吕南帝、李南帝、后李南帝。秦末西汉时期，在两广和越南北部地区出现了南越国，南越国国王为赵佗。赵佗在越南史上被尊称为“赵武帝”，在早期的越南正史中，他是越南的“开国之君”，在越南的民间文化、神仙系统中充当着“帝王”的角色，《皇越神祇会录》与《皇越神祇总册》均列其为帝王类神仙。“吕南帝”是南越国最后一个丞相，名为吕嘉。相传在汉武帝征服南越国时期，汉武帝因在途经山西某地区时接到喜讯：汉朝军队已经打败南越吕嘉军队，因此将此地命名为“闻喜”，就是今天山西的闻喜县；至河南新乡某地时，又闻汉朝军队已取吕嘉首级，大悦，又将此地改名为“获嘉”，即今天的获嘉县。但在越南民间传说中，吕嘉并没有被捕杀，而是流亡在越南北部，并继续领导反抗汉朝的斗争，由此，越南人称吕嘉为“吕南帝”。

但“吕南帝”是作为越南民间信仰存在，并不作为正式的帝王形象存在，《皇越神祇会录》与《皇越神祇总册》均未将其纳入，且出现时期较晚，约在18世纪之后。李南帝，指李贲，是公元6世纪中期越南北部地区领袖。在南朝梁朝时期，李贲发生叛乱。在《南越神祗会录》中有记载“奉按国史，帝姓李，名贲，龙兴太平人。时守令暴刻，帝起兵攻之，称南帝，建都龙编”。后李南帝，指李佛子，为李贲之侄。他们都只认自己为“南方的天子”。从高骈的“压风水”的故事，到吕南帝、李南帝、后李南帝的记载，可以发现越南人对攫取真正的中原实际上是没有兴趣的，只认可自己是“南方的帝王、南方的中原”。其后，到宋李战争时期，李常杰等人制造的“南国山河”这首诗，更是体现了越南安于“南方中原”的政治生态。

逃离中原？越南北部叛乱者的政治表达

课程的第三部分，牛军凯教授引入美国学者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 Scott）在讨论中南半岛时提出的“佐米亚”理论：中南半岛平原地区、大河流域是主体民族居住之地，存在相对完整的政权；相邻地区会逐渐逃离政治管制，并逐渐融入山区、高原文化之中。牛军凯教授选取了三个17-18世纪越南北部叛乱例子：宣光裒主武氏家族叛乱、莫主高平政权与莫氏复国斗争、奠边府黄公质的兴化叛乱，并结合《巴东武氏列传》、《奖黎安莫集》、《平兴实录》等越南原始文献，向我们描述了越南北部山区政治生态情况，以及对“佐米亚”理论进一步深入讨论。从这些叛乱者的政治表达可以得出结论，他们虽然离开了红河三角洲的“中原”，并没有完全逃离越南中原，仍然尽力与中原地区建立起政治联系，在政治与文化上仍属于越南中原的范畴。

超越中原：越南有关南宋杨太后的信仰

课程的第四部分，讲述的是越南地区超越中原的文化信仰。牛军凯教授以南宋杨太后的信仰为例。杨太后是宋朝最后一位皇太后，南宋皇帝度宗赵禥的嫔妃，端宗赵昰的生母，端宗和祥兴帝赵昺的太后。崖山海战中，宋军战败，丞相陆秀夫携幼帝投海自尽。《宋史》记载：“杨太后闻昺死，抚膺大恸曰，‘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遂赴海死，世杰葬之海滨。”因此，明朝中期开始在广东新会的崖山建有慈元庙，后扩展为崖山祠，专门纪念杨太后。在福建和台湾，也有几处杨太后的信仰之地。

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崖山祠

而越南对于杨太后的信仰遍布全国南北，相关记载和文献远较中国丰富。《大越史记全书》中最早的官方记录是，越南陈朝兴隆二十年（1312年），陈英宗亲征至芹海门驻营，“夜梦女神泣曰，妾赵宋妃子，为贼所逼，困于风涛至此，上帝敕为海神久矣”。《乌州近录》、《见闻录》等越南文献中也记载了杨太后跳海后，漂流至越南，化作神仙受人供奉的故事。此后，杨太后信仰逐渐演变为南海四位圣娘，其身份也产生了很多不同说法。嗣德二十一年（1868年），越南在全国调查，“部臣奉究，通国祀这神，该壹仟玖百陆拾肆所”。越南对南宋杨太后的信仰，从时间、规模、社会影响力，都超越了在中国的信仰。

最后，牛军凯教授对本次课程进行总结。历史上的很长时期，越南属于东亚文化圈、儒家文化圈。自法国殖民侵略以来，为削弱中国在越南的政治影响和文化影响，极力强调和推崇越南的东南亚文化传统、本土特色、改变越南文字等，使得今天的越南以典型的东南亚国家自居。深入观察今天越南的政治制度、经济崛起过程中的文化影响力，我们不难发现越南历史中渗透着浓厚的儒家传统与东亚特色。

学生提问

课程结束后，滨下武志教授对本次课程做出点评。他指出，本次课程是从亚洲区域史的角度去探讨越南与中国之间的区域关系，其中包括两国之间的外交、中原与中央之间的“华夷观”以及从古至今区域关系中观念的变化。随后，牛教授对同学们现场提出的问题一一进行回答，就汉喃文献的使用与研究、古代越南与中国的关系等问题，与学生们进一步展开交流。

海报：李海菲

整理：CHEN ALICE

初审：李芷莹

审核：区瑞珍

审核发布：谢   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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