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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哈耶罗夫:谎言王国的现象学

米哈耶罗夫 冰点以下 2022-07-01

读书的人是有福的

谎言王国的现象学

© 米哈耶罗夫/文
© 唐少杰/译


  罗曼·雷达里赫(Roman Redlikh)所著的《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斯大林主义》(Stalinism as a Spiritual Phenomenon)去年由Possev出版社再版。我认为,此书的再版算得上是个极重要的精神现象。不管是俄国,还是其他地区的自由媒体,都期待此书会引起广泛回应和大量评论,然而,这一期待落空了。我不明白为何会这样,若只提本书以前已出版过一次这一基本事实好像也解释不通——要是算上1949年到1952年在轮转印刷机上出版的那一回,本书已出版过两次了。
  恐怕只有碰巧都读过了索尔仁尼琴、西尼亚夫斯基、格罗斯曼、曼德尔施塔姆、阿马里尔克、波默朗兹等人的作品,才能洞悉书中对苏联社会精神支柱和复杂机制精彩阐释的深刻程度。令人震惊的是,这本书字面上是对上文提及的诸位苏联作者作品的科学理论化评述,可这本书写的却比所评的作品还要早。这些作品不过以实际经验证实了《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斯大林主义》一书作者的方法论前提。
  当然,西方世界很多人肯定不理解这本书,或许也不想理解。理由正如雷达里赫以真实的精神洞察力所揭示的那样:许多人情愿不去了解极权本质的一切真相,不是害怕“特务”,而是害怕了解后带来的后果。因此,可能会阅读本书的人在东方,而且,我一点也不怀疑本书会在东方世界得到充分评价和理解。这是一本最好的、最严肃的探讨有关苏联社会以及共产主义各种形态的理论书籍;我深信任何人想要了解凡有苏共垄断之地所发生的一切,诸如垄断什么,如何垄断,为什么能垄断,此书终会成为必不可少的教材。
  俄国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早在《俄国革命的精神》一文中就曾写到“他们(布尔什维克)在虚构,而不是展示实际国情;他们虚构了整个俄国的经济生活。”因此,雷达里赫最珍贵、最独创、最根本的观点不仅仅在于他表明任何对苏联社会研究的方法,其前提是必须要有区分苏联社会实际情况和苏共官方的描述二者之间差别的能力;而且,对社会实情和官方虚构两者关系的阐释是我们理解苏共在苏联人民精神生活所有层次运作机制的关键。对苏共权力机制的阐释以及对这一机制所服务的价值观的思考构成《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斯大林主义》一书的基本内容。在研究苏联社会过程中,雷达里赫发明了许多新术语,诸如“积极的不自由”、“虚构主义”、“外显和隐秘的意识形态面目”、“觉悟”等等,要想对苏联极权社会进行严肃的社会学研究,这些新术语必不可少。
  苏共意识形态是伪宗教这一宣称已不新鲜,实现“自由与公正的王国”的理念不过是在加强苏联极权,这一觉悟也不新鲜了。用奥威尔《1984》中的话说:“引进极权不是为了保护革命,而进行革命是为了引进极权。”雷达里赫书中的新观点可总结如下:1.这一意识形态内在、秘密的面目没法用理论描述,因为它就是对权力的愿望——第一代布尔什维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离开神话和虚构,他们的意识形态就不能生存;2.神话和虚构本身已经变成了权力的工具,即便人民也已不再相信这一套了。
  渴望操纵全世界通常需要假设有一个排他的、看得见的世界存在。因此,尽管编造了若干有关未来“自由王国”的神话,这种意识形态依然没能成为一个宗教,只能是伪宗教,或如别尔嘉耶夫所说的“错误的宗教”。必需的双重面目和意识形态谎言正植根于这一事实。
  对极权的渴望,是这种意识形态的根本内驱力。然而,既然不可能控制精神世界,它于是就不遗余力摧毁一切精神生活,再用虚构的东西填补空白的精神世界,这样既可以控制人们的精神世界,虚构的本身也成了奴役的工具。比如,虚构的历史取代了所有真实的历史。当然,真实历史不会因为人们不能掌控已经发生的事实进而想废掉就能被废掉。但是,虚构的历史却足以导致精神奴役。这么说来,意识形态在所有精神生活领域虚构的东西并不是要引导人从这一角度思考,而是要让人压根儿就不思考。历史上奴隶制度限制了人的自由;而苏联却是历史上第一个“积极的不自由”的社会——用雷达里赫的术语来说。因为在苏联,不仅要求人民顺从,而且还要人民积极参与它所编造的谎言和虚构。正如雷达里赫所说“积极的不自由”就是“一个人所有的思想、愿望、感情在任何个人行为中都不发挥任何作用的状态”。
  完全被虚构出来的精神体系在俄国语言中留下了清晰痕迹。雷达里赫说:“控告斯大林主义把俄国语言搞得乱七八糟,残缺不全,就如同为被砍掉的脑袋上美丽的头发难过一样。斯大林主义不是把俄国语言搞得乱七八糟,残缺不全,而是摧毁了俄国语言……布尔什维克时代所造之词或是意思遭受改变之词——后者更常出现——有全新的功能,非布尔什维克词汇里是没有的。我们称其为功能性虚构。”这么折腾语言的任务,与神话及虚构的积极性和消极性任务一样。用雷达里赫的话说就是“要摧毁那些代表了积极的理想却和积极的不自由观念相冲突的词汇,把自由、快乐、人性、民主等概念变成虚构的概念。这么一来,在苏联就完全失去了称呼事物真名的可能”。
  此书中有一章探讨了苏维埃人的心理,他们的两面性,以及“内心的隐秘意识”。这章可谓是开创了心理研究的新领域——极权社会中人们的心理,和弗洛伊德、阿德勒、荣格等人的心理分析几乎没有共同点。书中说苏维埃人的怀疑主义其实是戴着面具的宗教;他们的玩世不恭其实是戴着面具的良知,这是作者卓越的洞见。雷达里赫尽管认为苏联时期的整个历史是人民和党之间斗争的历史,但他还是承认布尔什维克主义和古老的俄国人“要服务”共同事业的理想有些类似,这也正解释了现代极权主义这一顽疾何以在苏联这么可悲而又漫长的原因。
  正是出于对俄国的热爱,自然也就痛恨极权主义,才会使作者具有如此的精神视野、敏锐的现实主义和科学的客观性。作者的客观立场使他断言要从极权主义的顽疾中获得自由不可能只停留在肤浅的政治层面,也不可能只停留在外部和社会层面。相反的,这一解放呼唤内在的英雄主义,需要战胜存在于每一个苏联人灵魂中被当局刻意培植的恐惧。下面摘录《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斯大林主义》中的一段话,对于所有相信将来可以战胜极权奴役的人们,它已经成为一条公理:

  苏联人灵魂深处的潜层宛如一个蓄水池,盛满了看不见的能量,充满了张力。释放这些能量就意味着给斯大林主义致命的一击。但这些能量本质上并非毁坏性而是建设性的。任何一个自由的捍卫者都必须注意到当代俄国人灵魂的这一特点。释放这些能量也意味着释放了最伟大的创造力的可能性,为揭开人类个性中崭新的心理和精神空间创造条件。从“积极的不自由”的枷锁下获得解放,从过去获得解放的不是一个旧人,而是一个曾在精神上悲惨地经历了斯大林主义的考验,并在这最严峻的考验中活下来的新人。

  《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斯大林主义》一书第二卷正在撰写中,备受关注。斯大林逝世后,“斯大林主义”虽经历一些变化,但精神本质上依旧和过去的谎言王国一样。雷达里赫分析苏联社会,全面而深刻地揭露了谎言王国的运作机制。

  本文选自《地下:东欧萨米亚特随笔》,景凯旋编译,花城出版社,201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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