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废除主义（Abolitionism）潜力的《瞬息全宇宙》

图源：tumblr@ministarfruit

最近翻看网友对《瞬息全宇宙》的讨论，我看到有不少人看完之后有些失望，不喜欢结尾的部分。一个常见的观点是：片尾的母女最终走向了和解，落入了俗套。在和伙伴们的交流中，我感受到女性伙伴们对母女关系走向“和解“的反感。

这种反感很大一部分是源于大家在代入了Joy的角色之后，对电影所呈现的母女关系出现转机的拒绝。大家想到自己曾经在和母亲的关系中遭到的忽视、压迫、不理解，经年累月的伤害和试图沟通的不断失败，因此对于母女关系感到万分疲惫，不愿再去接受爱和善良的可能性，这条路太艰难了。无数的年轻女性在母女关系里挣扎了数年，期间积累的失望和痛苦，是很难通过仅仅两个多小时的电影而获得治愈，甚至获得希望的。

我在试图理解大家对影片结尾失望的时候，也想指出这部电影所呈现的母女关系可能并不是俗套的“和解”或者“爱拯救一切”的陈词滥调。我从这部电影所展现的不同人物和故事的层层递进中看到了它拥有宣扬废除主义的潜力。

废除主义反对监狱和警察制度，反对通过惩罚和监禁的方式解决社会问题，主张通过社群互助和关怀来终结暴力。这样的内核和主流的电影，特别是武打和科幻电影非常不同的，可以说它是对以往武打电影所宣扬理念的革新，这也和本片设置的母女关系的议程是分不开的。

- 超越暴力和惩罚的陈词滥调

《瞬息全宇宙》之前的武打或者科幻（多重宇宙）电影，通常是以主角“解决”最终的恶人作为目标和结束，主角和他的家人/恋人之间的矛盾通常会因为恶人的死亡或者进监狱迎刃而解。

Evelyn的爸爸，本片中的公公就是这样的思维，他希望通过消灭Jobu Tobuki来解决宇宙危机，并怂恿Evelyn通过杀死自己的女儿Joy来解决问题。这是一种典型的父权思维，即通过暴力和控制解决问题，为了更高的目标（“大局”）要求人们通过牺牲自我或别人的自由、幸福甚至生命（影片中公公告诉Evelyn为了宇宙的和平，牺牲Joy是一种必要）。

绝大多数的武打和科幻电影宣扬的都是这样的逻辑。许多人说这部电影里有成龙和周星驰电影的痕迹，是对他们的致敬，但我认为这部电影的内核跟成龙周星驰的差异是比较大的（但是喜剧功夫元素用得很好！）。

周星驰的武打电影中通常是小人物获得高强的武功打败敌人解决问题（《功夫》《少林足球》《食神》），即使最后主人公饶了恶人一命，比如《功夫》的结尾放过了火云邪神，主人公也是通过碾压式的武力震慑住了敌人，基于绝对的武力优势而选择的善良说服力是很有限的。

成龙的电影中他扮演了许多警察的角色，这给他使用暴力提供了合法性。以《新警察故事》为例，片中的头号反派人物：阿祖（神颜吴彦祖啊啊啊）同时也是家暴的受害者，他憎恨和杀害警察是为了报复家暴他的总警司父亲。影片以阿祖的死亡为终结，没有讨论这些他们究竟是如何习得暴力的，更没有触及警察暴力的问题。阿祖近乎癫狂的暴力似乎是合理化了他的死亡。

同样的，《功夫》中火云邪神的角色，其实也有对精神病人的污名，似乎精神问题可以解释他们使用暴力的原因，也可以合理化主角对其使用暴力。

这些电影都没有继续挖掘暴力背后的深层次问题，也合理化了对精神/心理障碍人群的暴力。本片导演Daniel Scheinert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传统的动作电影都是以暴力为解决问题的最终方式，但是他想给出不同的答案。

回到本片内容，其实电影前半部分对Jobu的塑造和传统的反派有相似之处（杀人不眨眼），但是电影弱化了Jobu所使用的暴力，通过一些搞笑的桥段，比如假鸡鸡、跳探戈、有机番茄酱，减少对Jobu残杀警察片段的直接展现。如果不这样处理，观众恐怕也很难真正和杀人无数的Jobu共情。

同时，本片对Joy的抑郁、自毁倾向的刻画是很细腻的，而且电影给出了这些问题背后的原因：母亲对其性向、辍学、文身的不接受，看到生活的所有可能性之后对当下的失望对自我的绝望。本片没有把Joy塑造成无可救药的精神病人，而是呈现了其暴力行为背后的家庭和社会创伤。导演关家永在采访中提到自己是ADHD人士，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导演对抑郁人群更富有同理心并有更细腻的刻画。

影片中真正对暴力的、惩罚式的超越主要还是对Evelyn的塑造上。Evelyn一开始是认同父权逻辑的，她认为自己变得像Jobu一样强大就可以打败她来拯救被其操控的女儿。Everlyn起初对Jobu又怕又恨的态度就是典型的家长式思维，她把她不认同的行为（文身、同性恋）都归结在外部影响上，却忽视了孩子真正的感受和想法。家长经常拒绝承认这些行为是孩子自己做出的决定，认识不到自己给孩子施加的精神暴力。

本片使用的多元宇宙设定给了Eveyln机会去“成为”Jobu/Joy，经历其所经历的，感受其感受的，她感受到了Joy所体验到的伤心、迷茫和痛苦，也明白了她想要毁掉一切、毁掉自己的原因。这部电影并没有止于共情和理解，即停留在许多人都比较满意的山崖上的石头那一幕。

电影想要指出的是，在面对一片狼藉的生活和充满了暴力和创伤的关系的时候，除了接受现状，普通人是可以通过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做出改变，让关系和生活走向变好的可能的。

- “拯救”亦或是重建爱的联结？

影片中的Evelyn无法看着Joy走向自毁，所以必须寻找别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一些朋友认为Evelyn不应该擅自阻止Joy走向自毁，或者是去“拯救”她。但是在这部电影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其实是Joy首先伸出了求救的手，是她给了Evelyn了解她的机会。

Joy在山崖上对Evelyn说她穿越上千个宇宙去找她，不是为了杀她，而是希望Evelyn见她所见，想她所想，然后告诉她是不是有其它的出路。影片中Joy的诉求其实和许多观众是不一样的。她想要的并不是完全的放手，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用不着穿越上千个宇宙去找自己的母亲，更直接的方法是和母亲断绝关系之后自我毁灭。影片中的她想要拉着母亲的手，一起走向毁灭，而不是切断和母亲的所有联结。

Evelyn在见识到了自己所有的可能性之后有过对当下生活的失望和逃离，差点就要和Jobu一同走进黑色贝果走向毁灭。一些观众认为Evelyn就应该停留在大明星的世界，不应该回到洗衣店的生活，有人甚至下结论认为影片的结局是保守的，即Evelyn最后回到了贤妻良母的生活。

我想这两种结论其实都暗含着对洗衣店老板Evelyn生活和其人的否定。这些观念背后其实带有精英主义的色彩，认为只有获得世俗意义上成功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但这恰恰是Joy走向毁灭的原因之一。这个世界中的Evelyn无法认同自己，她把父亲对她的失望都内化了，最终把所有对失败的恐惧强加到了Joy身上。对最失败的Evelyn的抛弃其实也是对走向毁灭的Joy的抛弃。拒绝Evelyn回到洗衣店的生活也是在拒绝边缘群体建立爱的关系的可能。

本片呈现的Evelyn从拒绝自我和Joy，到理解Joy的失望，最后通过认可自我来和女儿重新建立联系的过程是渐进式的，不是一蹴而就的。其中的关键角色，就像很多人已经指出的，是抛弃了传统男性气质的Waymond。他不仅让Evelyn相信失败的自己也会被爱，而且让她明白通过“善良”是可以解决问题的，甚至是更好的方式。

这部电影给我们呈现的是，超凡的武功（使用暴力）并不是问题的真正解决方法。

最终并不是获得世俗意义上最成功的Evelyn用暴力解决了所有问题，而是万千宇宙中的Evelyn通过自身的经历去了解周围人的需求和痛苦，再运用自己获得的知识和能力，去帮助别人（主要是Evelyn周围的人）获得TA们想要的东西。比如用医生的能力帮人正骨，SM，给思念妻子的男子喷妻子常用的香水，这些例子是为了说明普通人的经验是有用的。

楼梯戏很多人说是致敬《功夫》和《杀死比尔》的楼梯打戏，但这部戏的重点并不是对暴力的花式展现。比如，影片开头的腰包打戏的重点不是Waymond的武功，而是平日里不起眼的腰包。它展现的是带有女性气质的腰包其实充满力量而且用途广泛，对于腰包的充分使用也丰富了Waymond的人物性格。后面的打戏也是如此，重点是广告牌、披萨刀、假阳具还有肛塞。

诚然，Evelyn最后的花式助人的过程在电影中的呈现是不够的，现实问题和冲突的解决远比电影呈现的要复杂，但电影已然提供了终结暴力的另一种可能性：把善良作为重要的实现理想关系的原则。

- 废除主义潜力

这部电影让我最惊喜的地方就是它超越了暴力和控制的框架去解决问题，强调爱和善良的价值，告诉所有的失败者、彷徨者、绝望者：你值得被爱（you are not unlovable）。这也契合了废除主义的精神：没有人是应该被抛弃的（nobody is disposable）。如果我们放弃了对更好的关系、更好的世界的想象和追求，那么改变就真的不会发生了。

我想这种废除主义的理念在当下尤为重要，特别是我们在见证了正在发生的个人的、家庭的、社会的和国家的暴力之后，我们需要一些激进的理念来帮助我们重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继续生活，持续抗争。

这部电影给我带来了很多感动和震撼，走出电影院的我不禁感慨：可以在电影院看到这样的电影真是太幸福了！这也使得我十分好奇，这样精彩的电影到底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幸运的是，网络上可以找到对导演、演员、音效设计师、剪辑师、服装设计师、动作设计/指导、特效设计师的采访，许多幕后工作人员分享了这部电影的制作过程和心得。非常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电影是低成本的独立电影，预算只有同题材漫威电影的1/10。

前电影人一锤女士就本片的表现技法做了细致的分析（点击阅读），展现了低成本电影是如何通过场景调度和剪辑实现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这部电影的成功其实也告诉我们，低成本独立电影不仅可以做到被电影巨头所垄断的惊艳科幻效果，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我想这种成功不仅仅需要出色的电影人的参与，而且非常需要合理的组织方式更好地发挥每个人和组织的才能。导演在采访中提到，他跟规模比较大的主流制作团队合作总是感觉到很尴尬，因为他如果想要重做一个东西需要层层汇报，沟通的成本很高。本片音效设计师也提到，跟大公司合作通常是他他把做出来的东西发给对方，得到否定的回应，接着再做一个新的，继续被否定。但是跟Daniels合作不一样，他可以直接和这部电影的“大脑”——导演讨论。他们可以一起讨论音效该怎么做，如果他做出来东西导演不满意，导演可以示范一下做法，这样使得制作的过程变得更高效，也更有趣，他们可以在讨论和尝试的过程中碰撞出新的火花。

图源：Instagram@dunkwun（导演Daniel）

在阅读剪辑师的采访时，我看到了这个电影团队之间的亲密感和支持感。剪辑师说导演在这个电影上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到最后变得无助、害怕甚至不想再看电影一眼。那么这时候剪辑师的作用就是让导演和作品重新爱上彼此，重新理解彼此。剪辑师有的时候会故意剪一些夸张搞笑的桥段给导演一个惊喜，或者就是开一个玩笑。这也给了彼此信心：“我们啥都能做到！”

这些采访的文本都让我感觉到这个团队当中有许多情感流动。这又让我想起杨紫琼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激动流泪，她等待这样一部电影太久了，一部尊重她的能力和经验，可以全方位展示自己的电影。她的精彩表演是本片的灵魂，她的加入也给了本片其它人员信心和鼓舞。比如（自学成才的）武术指导和武打演员表示和杨紫琼合作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梦想。他们为影片带来了好几幕有创意的武打设计：地板舞的元素的腰包戏、舞动巨型鸡鸡、大战肛塞人。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团队比较小，自上而下（top-down）的层级关系不是很明显，所以个人的声音可以更好地被听见，呈现在影片中。

当下的主流电影工业依然在排斥少数群体。今年4月演员阿黛尔·哈内尔宣布退出电影圈。她说：“现在的电影行业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可以从对待女性的方式中看到，他们在用个例来隐藏压迫性制度。”著名导演性侵女演员的案例层出不穷，但是他们经常会因为“才华”而免于被惩罚。

电影本身不应该只是导演意志的体现，而是所有团队成员合作的结果，每一个人的创造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导演对其它人的霸凌是会破坏电影、破坏整个电影产业的。但现在的主流电影工业就是在忽视除了导演和主演之外的工作人员。比如今年的奥斯卡直播中就剔除了8项颁奖，包括最佳纪录短片、真人短片、动画短片、剪辑、化妆/发型、原创音乐、艺术指导和音效奖。《瞬息全宇宙》这部低成本电影正是有了极其优秀的剪辑、化妆/发型、音乐、艺术指导和音效，我们才能看到这样丰富的人物塑造、缜密的剧情逻辑和绝佳的视效体验。

在充满压迫和冗余的主流电影工业之外，可以看到通过发挥所有工作人员创造力来达到绝佳效果的低成本独立电影，多么让人激动啊。我想这就是这部电影在制作过程中的废除主义潜力。

- 总结

尽管这部美国亚裔故事的戏里带有废除主义的色彩，但戏外我们也看到，包括亚裔影人在内的美国亚裔社群内部对用废除主义对抗种族歧视的接受是比较低的，大多数华裔社群还是很依赖警察和监狱体系去保护自己。

许多人对黑命攸关（Black Lives Matter）运动嗤之以鼻，反对其削减警察资金的主张。在近期停止亚裔仇恨（Stop Asian Hate）的运动中，我们也看到保守的亚裔社群要求所在社群增加警力来获得更多安全感，而无视警察对弱势群体的暴力。我想仅仅是少数的影人，比如刚刚庆祝完亚太裔传统月（AAPI Month）的国际巨星杨紫琼的成功并不会改变洗衣店华人老板Evelyn的生活状态。

希望这部戏给大家带来快乐和骄傲的同时，也能给大家一些关于亚裔现实和社群运动的思考契机。当然不思考也没关系，仅仅享受电影带给人的快乐和梦幻已经足够啦。

更多《瞬息全宇宙》制作内幕请参考：

Art of the Cut: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https://blog.frame.io/2022/04/13/art-of-the-cut-everything-everywhere-all-at-once/

Inside Making One of the Most Insane Indie Films Ever! with The Daniel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idppIsMC38

Daniels and the Sound of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UETymvAh_4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costume designer reveals the disemboweling scene that had to be cut — and the hardest outfit she had to make for the film

https://www.insider.com/everything-everywhere-all-at-once-costumes-designer-shirley-kurata-2022-4

Meet the self-trained martial artists who fought their way from YouTube to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https://ew.com/movies/everything-everywhere-all-at-once-le-brothers-martial-clu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