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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 Maria Bertel: 与身体共鸣

octloftjazz OCT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
2024-10-16





Maria 的音乐是大胆的,她脱离了常规的演奏,用长号连接效果器制造出了另一种声音美学,连续性的低音爆破演奏是她的特点。我认为和她的合作会产生一些单线条的音乐交织画面,在理性与失去理性之间徘徊,和北欧甘草糖一样口味独特。



——老丹





老丹和 Maria Bertel 在哥本哈根 Mayhem 的演出 © Emilia



今年 7 月,我和吹管音乐家老丹坐上了飞往丹麦的飞机。老丹受邀成为第 46 届哥本哈根爵士节(Copenhagen Jazz Festival)先锋即兴单元的驻地音乐家,而我则作为 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策划团队一员再次受邀前去拜访。


来到哥哈的第一站,便是带老丹在当地最具代表性的实验音乐场地 Mayhem 与丹麦女长号手 Maria Bertel 进行“切磋”。






调音:与 Maria 的初次碰撞 



演出当天,我们走进场地,便见到一个女生正在认真连接设备、摆放音响、帮忙搬桌椅和调试顶灯。一头干练的棕金色短发,笑容很平和,目光相对后她笑着自我介绍:“嗨,我是今晚要和老丹一起演出的 Maria Bertel。”那一刻我便预感到,她跟老丹的合作会很棒,因为他们都有着着相同的踏实“干活”人气质。


简单寒暄之后,调音就开始了。


Maria 让老丹先调,自己则跟调音师一起听声音的细节,看灯光的位置是否正确,还会帮老丹把多余的电线摆好。一切做好之后,又走到一边继续认真聆听老丹吹奏的片段。有时她会闭着眼睛,轻轻摇摆身体——这是一种对音乐不可抑制的沉浸,令人忍不住感叹好美。


听老丹调音的 Maria © PG


老丹调完,Maria 把接上拾音器的长号举起放到嘴边,紧接着超低的频率从贝斯音箱里涌出来。音浪又低又密,引得心脏也不由自主震动起来,汗毛根根直立。偶尔,她也会甩动长号,通过拾音器,让空气来演奏。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演奏长号,这样的低频让人由内而外地兴奋,我被音浪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Maria 调音


虽然在调音时 Maria 和老丹只简单吹响了各自的乐器,声音也只短暂地交集,但仅仅是这样的片刻便已电光四溅。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一同望向两位音乐人,能感受到场内的期待值被拉满,而那一刻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会这样吹奏长号的 Maria Bertel 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想要创造身体中的共鸣”



Maria Bertel 生长于丹麦的乡村。在为数不多的课外活动中,她选择了加入学校的行进乐队(marching band)——一种边演奏边按照特定步伐行走的乐队,为节日游行、体育比赛和各种庆祝典礼表演,通常在户外进行。


而她当时选择长号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它是铜管乐队里看起来最酷的乐器”。



19 岁的夏天,Maria 在音乐学院继续深造,学习传统的长号吹奏技法。一位客座老师向他们展示了自由即兴音乐,这让年轻的 Maria 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在她心里洒下一个种子。她开始好奇:在传统爵士乐的演奏框架之外,长号还有其他的演奏方式吗?它能发出“长号之外”的声音吗?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意识到,相比于传统的爵士乐,自己会被更极端的音乐风格所吸引,比如噪音(noise)、工业(industrial)、厄运(doom)和一些纹理般的声音。


其实,在她小的时候一切就有迹可循:“我从小就对声音非常敏感。直到今天,它依然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妈妈发现即使在婴儿时期,我也会被收音机吸引,后来还会模仿家里响起的各种声音。青少年时期,我非常喜欢硬摇滚和金属乐,虽然我对这种音乐背后的整个场景和态度并不感兴趣,我仍然热爱其中失真的音效,它产生的泛音,以及它所体现出来的物理质感——似乎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些很根源的东西。”


明了自己的喜好之后,她开始从泛音唱法(呼麦)、嗡鸣和各种打击乐,以及所有能触动她的音乐中汲取灵感。


当被问及如何定义自己的风格与流派时,Maria 这样回答:“我会说我的音乐与噪音、嗡鸣以及大量的即兴创作有关。我努力创造一种能在身体中产生共鸣的声音,让音乐成为一种(身体上的)物理体验。我喜欢已故画家 Leonora Carrington 的看法,她非常反对人们对她的艺术作品进行过度的智力化解读。她希望人们能够直接去体验,并接受她所创造的空间/维度就像物理世界中的一切那样真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时,被那些颜色的频率和她如何融合所有层次所震撼。我几乎能听到这些颜色,那是一种非常撼动心灵的体验。”


Leonora Carrington 是一位英国出生的墨西哥艺术家,超现实主义画家和小说家。上图为她 1953 年创作的作品 And Then We Saw the Daughter of the Minotaur


2023 年,在成为职业音乐家十多年之后,Maria 才终于发行了个人第一张实体全长专辑《单声道》(Monophonic)——正如专辑名所示,整张专辑都是对长号所能演奏出的单一声音的深入研究。Maira 使用循环呼吸法,在拾音器和延音踏板的加持下,将长号变成了一个能穿透身体感官的“武器”。


Monophonic 专辑封面与封底


虽然她用长号创造出来的只是单一的声音,却有着无限的变化:有时频率低到几乎超出耳朵可承受的范围,像一阵强风刮过时搅动空气所形成的声浪;有时像巨大金属缓慢摩擦时产生的震动,泛音像海面的波浪,逐渐蔓延……这些都是难以形容的、充满动态的声音,需要你通过身体去感觉。


Maze - Monophonic


这张作品由多个抽象而粗犷的片段组成。很多时候你听到的只是一个单音,却像用放大镜观察一根声音的绳索,能看到丰富的肌理和微小的颗粒。


无论是独奏还是在乐队的表演中,Maria 都通过自由即兴的演奏方式,和打破对于长号这种乐器的刻板联想和固定思维,去探索声音的可能性。而加入志同道合的社区和团体,则是帮助她在音乐中进一步自我扩展的重要途径。






社区与团体:音乐生涯的助力



• 创建 Mayhem——

从旧车库到先锋艺术社区



调音结束后的交谈间,我们惊讶地发现,Maria 竟是 Mayhem 的创始人之一。


比起音乐场地,Mayhem 更像一个艺术家社区。


2009 年,正值丹麦金融危机,哥本哈根实验音乐演出场地纷纷倒闭。Maria 与她的艺术家朋友 Johannes Lund、Rune T.B Nielsen 和 Tobias R Kirstein 从政府工作的熟人那里得知,有一个废弃旧车库无人问津。在朋友的建议下,他们决定租下这片区域,为低迷的音乐文化做点实事。


Mayhem


“我们希望创建一个以实验音乐为核心的场所,尝试让年轻的策划者可以更方便地在这个空间里组织演出并展示他们的音乐。”明确了这样的想法后,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来到这个连电力和基础供暖都没有的地方,准备大展拳脚。


他们不定时邀请其他音乐人来举办小型演出,还经常策划不同主题的艺术展览,每年举办小型爵士音乐节和噪音音乐节。就这样,他们把场地当成空白画布,将脑中所有的想法一一付诸行动,为这间旧车库带来了活力与生机。


不久,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慕名而来,陆续在这里创立了工作室、排练室、画廊等等,又为这里来带了新的气象。随着来到这里的人们对这个空间的持续使用和改造,Mayhem 也不断成长和变化,在十多年的时间里逐渐成为了哥本哈根实验音乐与先锋艺术领域最核心的存在。


Mayhem 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粗糙的美






• 组建 Selvhenter——

颠覆传统的实验即兴乐队




在聚集于此的年轻人中,Maria 先后遇见了四名女性音乐家:萨克斯手 Sonja LaBianca,鼓手 Jaleh Negari 和 Anja Jacobsen,以及小提琴手 Maria Diekmann。大家都有着对探索新声音的渴望和对即兴演奏的热情,于是一拍即合,组成了实验即兴乐队 Selvhenter(Diekmann 现已退出)。


Selvhenter 虽然是一支实验即兴乐队,但她们的音乐里常常充满了重复的、甚至适合跳舞的节奏——这和人们认知里的许多自由实验音乐截然相反。Maria 说,这并非是他们乐队的刻意反抗,只是恰好所有成员都有着一种共识:反节奏没有问题,但并不必因为拘泥于一种形式而排除其它的可能性——简单的重复反而让他们得以用另一种方式更好地关注细节。


Selvhenter NewAge




他们准备重新定义你对实验音乐的理解。他们也会惹恼你,让你抓狂,因为你很难找到任何方法来对他们所做的音乐进行分类。Selvhenter 的音乐从自由爵士、重金属、噪音甚至甘美兰(Gamelan)复节奏中汲取听觉灵感,其力量远大于这些元素的总和。他们的声音既具有吸引力又有暴力美,既具有说服力又充满尖锐感,通过其强大的物理性嘲弄了‘艺术音乐’的封闭观念。



——Danny Riley,

The Quietus




无论是演出还是录制唱片,即兴都是他们主要的表达方式之一。“即兴让我们在声音和乐器上相互触碰和感知。它给予我们无法通过思考得来的灵感。正因如此,我们经常使用即兴演奏作为产生想法和音乐片段的工具,然后我们再进一步进行创作。对我们来说,保持作品中即兴演奏的空间、灵活性和开放性一直非常重要。我想这也源于我们对音乐中混乱、不确定和难以解释元素的兴趣。从这个意义上说,即兴演奏是一种包含‘失控’元素的方式。”——鼓手 Jaleh Negari 这样描述即兴在他们音乐中的重要性。


'Tre Stemmer' video © Brenna Murphy


2023 年,乐队发行了最新的实体唱片 Mesmerizer。聆听这张专辑,会让你对他们有进一步的了解,同时又勾起你更多的好奇:比如“Anker”这首曲子,以一段低沉号角开始,配合两个鼓手打出的复合节奏加上合成器的声响,直接将你催眠,带入一个神秘的、宗教感十足的舞蹈当中;而“Rundhyl”,则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将粗粝的节奏与带着诡异民谣色彩的噪音旋律完美结合。整张专辑的音乐都游走在失控的边缘,但一切又有着奇异的和谐。


Anker - Selvhenter





• eget værelse——

音乐人自己的房间



为了给 Selvhenter 乐队和成员各自的单人项目发行唱片以及做更多有趣的合作,在 2010 年,Maria 和乐队的三名成员Sonja LaBianca、Jaleh Negari、Anja Jacobsen 一起创立艺术团体兼厂牌 eget værelse。这个名字在丹麦语中是“自己的房间”的意思,灵感来自于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eget værelse 就是她们进行创造的“房间”。在这里,她们分享艺术、实践知识,也互相碰撞、激发灵感。


eget værelse 网站页面


“创建一个平台来自主发行我们的唱片、展示我们所有的作品是有意义的。这是一种让我们的项目相互支持和流动起来的方式。”


在这个属于女性音乐家的“房间”里,Maria 做了许多事情:她和乐队一起出版专辑,与萨克斯演奏家 Johannes Lund 合作双人项目 G.E.K(Gud Er Kvinde,意为“上帝是女人”),与同样热爱声音探索的法国女噪音吉他手 Nina Garcia 一起创作发行了两张广受好评的专辑 Live @ Instants Chavirés Knækket Smil(破碎的微笑)。


Gud Er Kvinde


Live @ Instants Chavirés(2018)和 Knækket Smil(破碎的微笑)(2023)


当有记者问到个人创作与他人合作之间的不同时,Maria 是这样回答的:“团体表演意味着你的想法会被重新塑造,然后以一种好的方式回到你身上,这有不可控制的部分。演奏中,你偶尔可以稍微退后一点,只是聆听,然后再重新投入到其他人的创作中。在团体中,想法碰撞后所产生的各种不确定,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而当你独奏时,你需要自己作出所有的决定,这有时既令人兴奋又有点艰难。”


对于 Maria 来说,音乐家在乐队中互相碰撞灵感,可以帮助自我反思从而有更好的成长;而社区的建立,则让艺术家们团结成一个整体,获得一个更加坚实的根基,给予每个人支持。这两者缺一不可。


“我一直梦想将音乐作为职业,这个过程中确实遇到了很多坎坷。这条路从来都不会是一条直线,”Maria 在后来给我的邮件中写道,“但我认为,音乐与艺术圈的团体和社区是帮助渡过职业生涯起伏的一剂良药。我很幸运能够遇到许多伟大且鼓舞人心的合作者并与他们共事。”






与老丹共演:沉默的体验派



当在社区和团体中成长起来的 Maria,遇到既能单打独斗又能 feat 一切的“全能”老丹,又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


回到那场在 Mayhem 的演出,结论是非常成功。




他们同时举起乐器,吹出了一股冲击波,观众立即感受到了那种震撼。这场演出无疑从一开始就令人屏息——老丹的萨克斯如瀑布般飞溅,而 Maria Bertel 的长号则像是重型机械,或者一个巨型的迪吉里杜管(didgeridoo),在沉重的节奏中低吟回荡……厚重的打击乐让整个空间变得紧凑,我们都紧紧贴在椅子上,就连酒吧里轻声的聊天和瓶子的碰撞声都显得那么遥远,仿佛来自隔壁房间…..这无疑是一场世界级的音乐演出。



—Marcus Behrens,

salt-peanuts




演出现场观众


那一晚,大家都沐浴在 Maria 和老丹一起创造的声音长河里,身心舒畅。Maria 像一个实在的东道主,老丹不停自己也不敢停,即便已经吹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也“舍命陪君子”。恍惚之间演出就结束了,意犹未尽的观众没完没了的鼓掌声又换来了几分钟的安可。


回到深圳,我依然不断回想起那场在 Mayhem 的演出,对 Maria 的好奇也像发酵的面团般不断变大。我在邮件里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她总是耐心而简短地一一回复。当我问她为什么是长号而不是别的更常见的乐器时,她说“其实我真的没有一个特别聪明的答案告诉你为什么是长号,只是直到今天,它对我而言依然很有趣”。


我想无论是 Maria 还是老丹,他们都跟画家 Leonora Carrington 一样,是沉默的体验派。老丹从不解释作品,Maria 更是对宣传推广毫不在意,连张宣传照都没有,他们就像踏实的徒步者,只是低头专注于脚下的路。留下作品,剩下的交给听众。


是呀,多说无益!不如邀请他们一起来深圳演出,让观众也体验一把什么是来自身体的共鸣吧。









参考资料:

https://shapeplatform.eu/2023/maria-bertel/

https://thequietus.com/interviews/selvhenter-interview/

https://salt-peanuts.eu/record/selvhenter/

https://salt-peanuts.eu/consert/saxballader-i-tordenvejr/

https://salt-peanuts.eu/record/maria-bertel-maria-bertel-nina-garcia/









更多阅读:

哥本哈根爵士纪行2024(上):

“如果不是要演出我一天能走三万步”

哥本哈根爵士纪行2024(下):

给丹麦人整点怪味“中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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