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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楼504

老稻 光阴的故事2021 2021-11-15

前言

原文写于2000年1月14日,回忆的则是大概1988年~1992年(初二~高三)之间,北大附中几个同学的往事。作者是我的朋友峨眉山歌。
30年后,文中几个主要人物依然生活中最好的朋友。而闺女阿嘟也到了文中的年级,也就读于北大附中,也是天天带同学回家来吃饭、写作业、玩耍。

91楼504

文 / 峨眉山歌


宝地

中关村91楼504,对于我是个很亲切的地方。我不是那儿的主人,但很长的时间里,我把那儿当自己的家。

那是中关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知识分子的家。一间朝南的大屋,是叔叔阿姨的卧室兼客厅,外面连着个阳台;一间朝北的小屋,是小哥俩的窝;另有厨房厕所,还有一个不十分敞亮的小饭厅。

屋里布置得简单朴素,没什么高档家具,没贴墙纸,没有地板砖。总之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大众化的桌子椅子沙发电扇电视床,只是大屋里有一个古老的挂钟,叫人不会忘记,因为它每半小时就要敲几下,声音好听而且还特别大。

因为家里不乏壮劳力的缘故,屋里的布局常常变:一会儿双层床变成单层床,一会儿沙发从南屋搬去北屋——尽管屋里总共也就那么几件家具,这个家却常常让人感觉到一些新气象。

这家的小哥儿俩,大的一个那时年纪也不大,也就十四五的样子吧,我们暂且叫他毛毛吧。别急别急,我听见好几个声音说:“我才叫毛毛哪,你怎么用了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们小时也叫毛毛,其实毛毛不过就是小男孩的意思,就象每个小女孩都可以叫囝囝一样,每个小男孩也都可以叫做毛毛。既然那时候他年纪不大,又是个男孩子,我们就先叫他毛毛吧。

因为认识毛毛的关系,所以我们有那么一帮朋友就常去91楼504。

那儿离学校近。放了学,跑那儿去歇歇脚,喝杯水,顺便做做作业,打打牌,听听音乐,再吃顿晚饭什么的,简直是个宝地。

毛毛一家

其实,我们那么爱去那儿,最要紧的不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而是因为他的主人——毛毛一家。

那年月,按老师和家长的话说,学习是我们最主要的任务。家长们都特关心自己的孩子交了什么样的朋友,当然要比自己孩子学习好的最好,当然性别最好限制于同性吧。

幸好初中的时候,我的成绩还不错,到了别人家,人家家长亲切而客气地问你考多少名啊,我的回答还不至于让人家太失望。可是学习好这一武器,到了某些男生的妈妈那里就不那么管用了,谁让你是女生呢,是女生就有带坏人家儿子的嫌疑。

毛毛的爸爸妈妈可不是那样的家长,他们天性豁达,平等待人,从来不查我们女生的户口,也不问谁在班里学习最好,只要是毛毛的朋友,他们都热忱地欢迎,我们玩的时候,也从来不催我们回家。

那年头,这样的地方可真难找。

于是就去上瘾了。

没啥事的时候,大家伙一出校门,腿不自觉地就跟着毛毛往91楼走。越去越熟,甚至于毛毛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赖在那里不走,到了开饭的时间,阿姨一准儿会叫我们去吃饭。有时阿姨要上晚班,临出门会跟我们打个招呼:我走了啊,锅里有菜,冰箱里有馒头,毛毛再过一个钟头就回来了,你们先玩着。

就这么着,91楼504就成了我们大家的家了。

那一年

这个家,我们最熟悉的部分当然莫过于朝北的那件12平米的小屋了。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哥俩各住着一张单人床。那时候,小的那个才10岁多点儿,比我要矮大半个头,跟哥哥一样,长得浓眉大眼,已经会骂标准的国骂,一副少年壮志不言愁的味道。

忽然有一天,走进北面这间屋,发现哥俩已经住了双层床。那会儿我们谁也没住过双层床,所以都特羡慕,既然毛毛有了双层床,我们也有了机会轮流到上铺去体验了一把高高在上的感觉。

我们中考那年,双层床又变成了单层床,原因是安全问题,但不是怕住上铺的掉下来摔着,而是和时局有关。

那年我们真够忙的,要念书,要玩,要过生日,还要关心国家。

毛毛生日快到了,我们从美术老师那里借来丙烯颜料,在凑钱买来的白色圆领衫上印上了几个大大的清晰的手印。毛毛生日那天,在91楼504的北面小屋里穿上那件生日礼物,激动地说他今生今世将永远珍存这份心意。

那年春天又多了一个天天和我一块儿往91楼504跑的好朋友,他是个很单纯很有个性的男孩。有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坐在毛毛的写字台前一个人发呆,我说,喂,你想什么呢?他说他在想长袜子皮皮的:“我不愿意长达……”

“注意,” 他神秘地提醒我说,“是‘长达’ 而不是‘长大’ ,念成‘长大’ 就不管用了。”

大概就是因为我们还是不小心说了“我不愿意长大”吧,我们终于没有能够避免长大。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全国人民都很忙,我们幼小的心全都困惑不已。可是,我又想说,那个春天,那个夏天,91楼504以及校内校外的日子,对于我们来讲,实在是很美很美的记忆。

17岁的酒醉

又过了一年,毛毛满了17,我们在91楼504的南屋里插上蜡烛,摆满酒杯,我们第一次真的喝酒,很多人都喝醉了。

我和毛毛拼酒,一人喝了一整瓶红葡萄,分成三大碗,或者说三大口就下了肚。那时候年轻,没尝过酒的滋味。很快,世界就变了另一副模样。

毛毛大叫说喝醉了,又问我怎么样,我说,没什么感觉,毛毛于是特佩服我。而我却很快跑去一边,偷偷跟阿姨讲,帮我泡壶浓茶吧。茶很快泡好了,可是我顾不上喝,反而跑去抢啤酒喝了。

那一晚的经历好多年都在我的脑海里飘来飘去。虽然在此之前还没有体会过酒醉的滋味,虽然没有人告诉过我酒醉到底是什么滋味,此时此刻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喝醉了,身子轻飘飘的,象在雾里,可是愣觉得自己头脑特清醒,话也特别的多。

记得满屋子都是笑声,我坐在大屋的地上,背靠着床沿,跟一个女孩子讲了一些自己的故事,那个女孩子哭了。除了我,没人注意到。大家都在笑,都醉在自己的迷惘里。可是那个女孩子,她并没有喝酒,所以她会哭吧。

经历了这次,我一下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耍酒疯,喝醉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那个女孩子,我现在没再听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曾经为我而落的泪水。在我心底,永远对她存着一份歉意和感激。啊,少年人的泪啊。

不记得那个生日聚会是如何收场的了,只记得在两个好朋友的陪伴下出了门推着车走回了家,一到家,倒头就睡。却在半夜里忽然醒来,明亮皎洁的月光爬满四壁,如同白昼,强烈地震撼了我年轻的心灵,我爬起来坐在窗前,就着月光写下了我的<十七岁的酒醉>。多少年来,每次读到这首用少年的真情写下的诗,都让我泪湿眼眶。

记得那个酒醉的夜晚,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叔叔跑来给大家一个一个做检查,让我们看他的眼睛,叔叔叫过第一位来看了看说:“醉了。” 

又叫过第二个,又说:“也醉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眼睛可以检查出一个人是不是醉了。到我的时候,我极力瞪大了眼睛去看着叔叔,叔叔没有讲话。几天后,我问叔叔当时觉得我醉了没有,叔叔笑笑,说:“你们这帮小孩子呀!” 

幸福是什么

叔叔常说我们是孩子,也常常给我们讲一些这样那样的道理,但往往是启发式的,往往就是先问一句,这事儿,你怎么想?从来不是简单的说教,我们的意见他也很注意地倾听。

叔叔爱下中国象棋,毛毛是他在家的主要棋友,父子俩说下就下,南屋,北屋,桌上床上,随便哪儿都可以当战场。

印象里应该是叔叔赢的时候多些,记得别的朋友也有向叔叔挑战的,差不多全都大败而还了。他每次赢了棋都高兴得象个孩子。

叔叔是一个开朗的人,自然而任性。对于我们而言,既是师长,也是朋友。

记得有一次,我们坐在大屋里等着开饭的时间,阿姨从厨房送了几个煮熟了的鸡蛋出来,叫我们剥蛋壳,叔叔也和我们一起剥。剥着蛋壳的当儿,叔叔忽然问我:“你说说看,幸福是什么?” 

我一下子卡了壳。我当时不止一次在日记里写,我感到了幸福,可什么是幸福呢?我吞吞吐吐,讲了一大堆,可是总觉得不够对劲儿。后来叔叔说:“要我讲啊,幸福就是一种感觉。” 

我的眼前豁然一亮,原来你感到了幸福,那就是幸福了。不知叔叔是怎么想到这个话题的,也不知他为什么想起来跟我讲而不是跟毛毛或是跟别的朋友讲。

总之那年在91楼504,一位长辈和一个17岁的少年讨论过幸福是什么这个话题。

花生米

那个地方,我真的对它太熟悉了,一进门的地方就是个小饭厅,我数不清楚在这儿蹭过多少顿饭了。门的边上就是冰箱,也是个我很熟悉的地方。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人的朴素家庭,冰箱里不象有的同学家里那样装满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但在我们渴了饿了的时候,可以在这里找到需要的馒头鸡蛋米饭和水。

进门往右,是狭小的用具齐全的厨房,毛毛老记着,我在那里学会了炸花生米。其实不只是学会了炸花生米,而是炸了好多回花生米。

那时候大家都不大会做饭,但是叔叔阿姨不在的时候我们要是饿了就还得吃饭。所以炸花生米就成了我的保留项目之一。有一回春节期间,叔叔阿姨串门子去了,我们找不到生花生米,愣是把熟的大花生给从壳里剥了出来给做成了油炸花生米。

说实在的把花生米炸熟,是个挺简单的伙儿,可是要想炸到最理想的程度就不那么容易了,主要是要掌握好火候,得在还没完全炸透的时候关火,因为火熄了以后油温仍然会保持一段时间。

我的第一次炸花生米,炸得特成功,说来好笑,那天我正炸着花生,91楼504来了一个跟毛毛同班的男生,可能是来取本书什么的,没呆两分钟就走了,那个男孩子我不熟,但他出门前忽然往厨房里探了个头,说:“嘿,你的花生米该关火了,再炸就胡了啊!” 

真的吗?我看着好象还没有好的花生米,就信以为真地关了火,结果火候还真挺合适。其实,那个男孩不过是随口胡说,逗我玩的,他那时的确跟我不熟,我们在91楼504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是后来,很戏剧性的,他就是高三后半学年和我走在了一起,以后一直和我走在一起的我的那个他。

吉它

最早造访504的时候,毛毛还不会弹吉它,但是爱唱歌。我们这帮人,都爱唱歌,因为没有吉它,我们就清唱,总之唱歌永远是件高兴的事。

记得有一次,我们坐在屋里(其实那次不是在91楼504) ,黑了灯,关了窗帘,伸手不见五指,然后,毛毛就铆足了劲,给我们清唱:嘿,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立时威镇四座。

常去91楼的还有个大眼睛男孩,崔健唱特好,我最喜欢听他的<花房姑娘>,他还会弹两手吉它,但是主要因为91楼504没吉它,所以我们能听吉它的机会不多。

终于有一天,毛毛买了把吉它,很普通很普通的一把吉它,开始叭达叭达地拨弄起来。

那时候,我是往91楼跑得最勤的人之一,周六周日没事也常去坐着,这家里的四位主人对此早习以为常,该干嘛还干嘛。

我闲得没事,就常常坐在毛毛的身旁,看他学吉它。吉它这东西好象不是三五天就可以学好的,毛毛练习了不少时间,记得应该是‘花房姑娘’先给了三两句指导吧,毛毛就天天自己坐在那儿一个人练,而我一直是个最耐心的听众。断断续续的音符和单调的和弦,渐渐地就演化成了<一无所有>和<童年>了。

有了琴声,91楼504以及我们的生活又进入了新的一页。崔健、齐秦、苏芮、齐豫、童安格、罗大佑也因此渐渐真实地走近了我们。

那时候我们喜欢的歌很难找到歌词,大多是毛毛自己记的谱。毛毛有一个歌本,他一首一首地用他男孩子的笔迹抄录下那些由他自己记词记谱的我们大家最喜爱的歌。

歌本上的歌越来越多,那个歌本也被我们一遍一遍地翻阅着,终于出现了破损的痕迹,我心疼地为它包了个漂亮的皮儿,就象对待自己心爱的日记。不知什么时候,大佑在我们的歌本里出现得越来越多,最后几乎就只有他一个人的歌了。

再后来,歌本差不多要满了,我们也从附中毕业了。

为了告别的聚会

离开附中,我去了石家庄军训,军校枯燥单调的生活使我那么的想回家,想家的时候,又天天盼望着在91楼重聚的日子。

然而,寒假里,朋友们从南从北地回来了,毛毛家已经搬了新房子,91楼504的钥匙虽然还未交出,但是已经变得四壁空空了。

大家都挺不甘心的,因而决定在这里做最后一次的聚会。于是有那么一天,四壁又贴满了朋友们的剪影,地上窗台上又铺满了蜡烛,毛毛的吉它声又响起来,那是我的20岁生日,也是我们当中的第一个20岁生日,我们唱着大佑,一起向着我们十字头的年龄告别。

那天又唱了告别的年代,歌唱了一半,我发现一个朋友自个儿跑到北边的小屋里去了,我也跟了去,看见她坐在那儿,眼里满含泪水。她示意我不要讲话,让我也在她身边坐下。

“告别的年代,分开的理由,终不须述说出口……” 

我们俩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听到那深情而无奈的歌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那声音出人意料的清晰,

“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地抱一抱你……” 

别了,91楼504,我望着空空的四壁,泪水盈眶。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泪光中,我再一次凝视这12平米的小屋,隔壁的吉它一声声地拨痛着我的心,告诉我这只是一个为了告别的聚会。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以后我们为了爱情为了生活四处奔波。

91楼504的日子变成身后的一个童话。可是在有些个夜晚,在有些个晴朗的早晨,那个童话就会忽然间蹦出来,用它讲述的闪亮日子来刺痛我的心。

而我总是无可救药地喜欢那样被刺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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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稻简介】70后,北京人。王阳明门下走狗,汪曾祺门下走狗,齐白石门下走狗,罗大佑门下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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