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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来过此地”,听不丹王太后讲转世的故事


不丹风光

01

在我年近40岁时,我开始反复做一个梦,每次都会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从梦中醒来,常常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我每次都会奇怪自己为什么做这个梦。我梦到一栋三层的不丹传统式大房子,第二层有带顶棚的露台。一个身材苗条、个头有点高的女人,可能年近30岁的样子,站在露台上,背着一个熟睡的学步婴儿。

这女人身穿基拉,用一对传统的老式银胸针在肩头别住。她面部的表情是一种困扰的悲伤和渴望,仿佛她在等待什么人归来。在她背后的门廊上,坐着两位妇女,在用原始腰机织布。那房子有一个带围墙的院子,院里的小柑橘树结满了成熟的果实。梦到这里就完结了。

在这个梦又做过几次之后我开始感到我就是那梦里的女人;我甚至体验到她的情感和她的忧伤。在梦里,我还能感觉到孩子的呼吸和他温暖的身子,仿佛我就是那背着他的人。

有一天,我跟父亲讲了我梦里的那所房子,还有那长满柑橘树的带围墙的院子。我问他是否知道不丹种柑橘的地区有符合这个梦境的房子。

“你梦里的房子是不是彩绘的?”父亲问。“是彩绘的。”我回答。“那就是舍尔纳兴春的那栋房子。”父亲说,“我去过那里,它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但是我却不相信现实中真有我梦里的房子。

几个月过去,我继续做着同样的梦。

不丹王太后(右)

然后1993年某一天——我那时38岁——我冲动地决定到舍尔纳兴春看看那栋房子,那房子在离普那卡宗堡很远的父曲河对岸。

我穿过水稻田,走了一段时间,然后远远看到房子的一角。我朝那房子走去,在一个水推的转经筒边停下,更仔细地打量那房子。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那房子果真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

房子后面站着一个好看的女人,也许年近60岁了,头发剪得很短,身着尼姑的绛红色僧袍。她看上去很熟悉。“我们以前见过面吧?”我一边说,一边停下脚步跟她打招呼。“不,我们从来没见过。”她回答,然后请我进屋喝茶。

她告诉我,她就生在这房子里,现在和她儿子一家住在这里。她守寡之后,就当了尼姑,这在不丹并不罕见。

我们上到二楼,我从一扇窄窄的窗户向外望去,看到院子里只有两棵长满树瘤的老柑橘树,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子。院子的围墙已经倒了,只是墙角的一点还留在那里没有变,其余的碎泥石散落得到处都是。我顿生一种忧郁的感觉。

我的女儿索南德琛在我身边,问我怎么了。“那是我梦里见到的柑橘树——怎么荒凉破败到如此境地?”我悄声对她说。

那尼姑去拿了茶点招待我们,并端来酥油茶和藏红花饭。我默默地坐着,试图定下神来,看看我是否应当进一步提问。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她:“这家里是否有一位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的妈妈?”她的回答很干脆:“我母亲是31岁去世的,当时我才3岁。”这和我梦里的那位母亲和孩子的年龄相仿。我问她母亲是怎么死的。“她死于天花,那个时代不丹的主要杀手。”

尼姑告诉我,她记得她母亲死了大约一年之后,才把她的尸体从坟墓里取出来火化,因为人们认为火化天花患者可能会传播感染。这一切都是50多年前的事了。

梦里背在我背上的那个孩子,有没有可能现在就住在这房子里?我没再同尼姑多说什么,但是请她带我到这房里别的房间转转。

我看到了她的孙女们——是聪明漂亮的女孩。我看到了二层楼上那个带顶棚的露台,是梦中熟悉的场景。现在没有人在那里织布了,但是我看到了固定原始腰机的洞眼。尼姑对我说,她小时候,织布工就在那里干活。

只有一个细节不一样——露台栏杆的样子和我梦里见到的不一样。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尼姑主动说,前几年把老的栏杆换掉了。


不丹僧人绘制唐卡

最后,我们上到三楼,来到经堂。我在祭坛前磕了三个长头,然后转身离开,这时我看见一副老式黄铜望远镜躺在窗台上。我拿起望远镜,看看能望到什么,一看竟然吓了一跳。因为在那里,越过那条河,在高高的山上,清晰可见的正是罗布岗——我出生的那个村庄。

我和我前世的那一家告了别——如果他们真是我前世那一家的话——我没有跟他们讲任何我做的梦。

自那天晚上以后,我再没有做过那个梦我没有再回过舍尔纳兴春,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家庭的任何人。

但是问题却挥之不去。

我梦里那位满脸忧伤的妇人是否祈祷过,要重生在罗布岗,那个面向她的村庄和家屋的美丽小村?她是否在她患天花死后20年,确实重生在了罗布岗?那是不是我成了一个现在比我大20岁,孙儿也长大成人了的女人的妈妈的由来?

或者说,是不是埋在我潜意识中的记忆,刺激我反复做那个梦?我在梦中所见和我在舍尔纳兴春那个人家的发现,惊人地相似,这能说仅仅是罕见的巧合吗?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我那神秘的体验,任何逻辑的或理性的解释都解释不通。我只好把这个问题留给读者自己来解释了。

不丹节日

02

和我这次亲身经历不同,第二个故事并没有多种解释。

那是1998年,我们发现了一个小男孩,他满足了一系列严苛的标准,经过了一系列严苛的考验,被正式确认为第悉丹增·拉布杰的转世灵童。

第悉丹增·拉布杰是不丹1680年到1694年的世俗统治者,他是不丹历史上一个高耸入云的人物,我们推崇他光芒四射的精神、强大开明的领导和才华横溢的行政能力。他在位的14年间,不丹享有了和平和巨大的进步。

他的众多成就之一,就是在帕罗修建了虎穴寺,在廷布河谷重建了登古寺,使之有了现在这种雄伟的规模。这两所寺庙都是喜马拉雅佛教世界最神圣的所在。

不丹虎穴寺

我有幸在发现第悉丹增·拉布杰的转世灵童的过程中,起了一点小小的作用。每年不丹国庆,12月17日,国王和他的家人都要去一个不同的地方庆祝国庆。这是他和当地百姓相互亲密接触的一个机会,亲眼看看他们的需要在如何得到满足,评估一下发展规划进展得怎样。

1998年,我们在不丹东部塔希冈区的康隆过国庆。和通常在这种场合一样,国王首先在一个大的公众集会上讲话,之后他和他的家人在招待所与到会的人吃午饭。

这一次,国王演讲时,我注意到有一个小和尚坐在主席台上,便好奇他是谁。就他的年纪而言,他格外的气定神闲,举止得体,因为他似乎不过4岁。在招待其他的每个人吃罢午饭之后,我们朝一个竹子围起来的地方走去,那是我们要用午餐的地方,这时我看到那小和尚还独自坐在主席台上。

我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我们的圈地。国王在里面,坐在一把折叠椅上。小家伙松开我的手,径直走向国王。他伸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宣布说:“我有事告诉您。”“我洗耳恭听。”国王答道。

“我们以前见过面。您那时很老了,有一把长胡子,而我还很小。”国王觉得有趣,便由那小和尚继续说。

“根据您的命令我修建了虎穴寺。”他说,然后又平静地加了一句, “现在我想登古寺。”

“你为什么要去登古寺呢?”国王问。

“我有东西落在那里。”他回答,“而且,我还要去会我的罗布和乌加。”(后来我们了解到,这是第悉丹增·拉布杰的僧仆和亲密伙伴。)

“这么说,你已经去过登古寺喽?”国王问。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了,是我修建了登古寺。”

我们所有在竹圈地里的人都聚拢在周围,听国王和这小和尚非同寻常的对话。他才只有4岁。奇怪的是,他讲的是宗喀语,这是不丹西部的语言,而不是他的母语,即不丹东部流行的夏错普喀语。

“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国王问。

“次旺丹增和达玛切丹增。”他回答。(我们事后发现,这不是他自己父母的名字,而是第悉丹增·拉布杰父母的名字。)

这个小和尚会不会是经人调教过,记住了所有这些细节?然而他回答了这些和其他很多问题,那是他不可能事先预料的,他的回答自然而然,很朴实。

很快,这个不同寻常的小和尚言行像个老人的事,就流传开来。虽然年龄幼小,他已经患有白内障视力很差。第悉丹增·拉布杰也是如此,他临终前其实已经双目失明。

这小和尚生于康隆一个卑微的家庭。

一天,塔希冈区的大法师来到康隆做法事。这小和尚当时才两岁,就跟他妈妈说,法师没有认出他来,他很伤心,因为他们过去关系很亲密。然后这孩子非说法师以前是他的书记员,他们彼此很喜欢对方。

关于这孩子言行的千奇百怪的故事开始流传,包括他似乎认识第悉丹增·拉布杰以及和他有亲密关的人的种种细节。


法王吉美却达活佛杰堪布与第四任国王吉格梅·森格·旺楚克

这些报告引起了第70任(也是现任)不丹法王吉美却达活佛杰堪布的注意。在这和尚和国王见面之后不久,法王便决定对这孩子进行更多的了解。

他派中央僧侣团的四位首座僧之一去考察这个孩子。这位高级僧侣是辩经大师,即佛教哲学大师——这是个很恰当的人选,因为正是第悉丹增·拉布杰在不丹的寺庙机构确立了辩经(或者说学辩论)的学科。

小和尚从见到辩经大师的那一刻起,就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担心大师回廷布去又把他留下,因为他已经决心到登古寺去住。晚上他就在塔希冈的宾馆和辩经大师一起过夜,大师对他非凡的智力和行事的安详沉着印象极为深刻,决定第二天带他去普那卡宗堡,以便让法王本人亲眼见见这孩子。

第二天一早,他们上车时,孩子的母亲和姐姐都哭了,但是这4岁的孩子却完全无所畏惧,而是很淡定地和一些陌生人离去,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陪在身边。

到普那卡是长途旅行,中间还要在布姆塘过夜,但是好在孩子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只是在快到普那卡时才醒来,醒了就问:“你们有没有准备一条带八个吉祥符的白哈达,我要献给杰堪布?”车里所有的人都很惊异,因为他虽然从来没走过这么远,但是却知道他们快到普那卡了,而且精准地知道礼仪要求他献给法王什么样的哈达。

因为他们到普那卡时已经很晚,辩经大师便带孩子去他房间歇息。但是孩子马上走到墙上的一幅壁画前,指着上面画的一个建筑,准确地认出来说:“这是洪雷宗堡。”辩经大师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知道的?洪雷宗堡是17世纪的一个重要宗堡,但是现在早已荡然无存。

次日早上,1999年1月25日,小和尚和法王见了面。他按宗教礼仪所要求的所有繁复礼节向法王致意,然后就观看一年一度在那一天举行的萨雀仪典。两位区政府官员也在场,那孩子注意到他们的剑鞘露了出来。“把剑鞘遮住!”他根据17世纪盛行的规定指示他们,但是在20世纪已经没有人再遵守这个规定了。


年轻僧人们的早课

小和尚在普那卡宗堡待了7天,彻底赢得了法王的心,然后,在不丹年历腊月的月圆之日,他前往廷布——那是一个特别吉祥的日子。

在路上,有人问他以前是否走过这个路线。“走过。”他回答道,“但是上次我是骑马来的,不然我这次来也不会这么晕车了”。

在为小和尚去登古寺做准备时,他在我家待了9天。他把庙规也用到我家,提醒我说,天黑之后就不要让别的女人和孩子到我家来了。

一天,杰堪布到我家来做非正式的访问,我正要请他进客厅时,小和尚却提议,最好先请他去神殿。我们坐在那里时,泽本·旺楚克不期而至。

泽本·旺楚克曾经出过家,此时负责虎穴寺的重建工作,1998年的一场火灾烧毁了虎穴寺。小和尚从未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然而这时他却转向旺楚克说:“你可要保证把重修虎穴寺的活干好啊。如果你干得好,我会有赏。如果干不好……”他用他的小手做了个手势,清楚地表明,他会给泽本·旺楚克一顿痛打!

在他到廷布之后不久的一天,我妹妹给他看了一帧登古寺的照片,问他认不认得。“当然啦!”他反诘,“但是在这个画面上我没有看到宗卡。”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宗卡是登古寺上面第悉丹增·拉布杰用来静修的那个地方的名称。

登古寺建于1688年,坐落在廷布河谷北端一座密林覆盖的山边。它看上去犹如一个众神的城堡,高耸入云,那伟大的白色弧形围墙在围绕它的浓绿树荫的映衬下,亮光闪闪。

扎西曲宗庭院中,17岁的第悉丹增·拉布杰转世在多杰洛本活佛陪伴下参加国王婚礼

巨大的窗户上用精美的木雕彩绘做的窗框,打破了它外立面的质朴无华,而它所围绕的,是一个宽大的石头铺就的院子。带顶的连环拱廊环绕着院子,院墙上画着美丽的壁画,表现的是诸神和高僧大德。一段短而陡的台阶从院子通往各个殿堂和僧舍。

人们总是能看到穿红袍的年轻僧人成群地盲目乱转,因为登古寺现在是不丹主要的佛学院,有200多僧人在这里学习。登古寺所在的那座山,周围都是小小的静修茅舍,一些高年级学生选择在这些茅舍里闭关清修,传统是静修三年三个月零三天。

在这期间,他们所见的唯有他们的僧人导师。导师给他们送饭,并注意他们的健康和生活。需要说的是,只有几个人被认为在情感和精神上有足够的定力,可以做这种长期静修——因为在这样长的时间和一个人最内在的自我沟通,而不和其他任何人接触,必定是一件很苦的事。

1999年3月20日,小和尚乘着肩舆被抬到登古寺,我此后就将称他第悉了。一路上,人们在路边列队,对他顶礼膜拜,并见证了我们历史的这一非常特殊的时刻。

在到达登古寺时,他在主殿的祭坛前磕了长头,然后作为第悉丹增·拉布杰的转世庄严升座。接下来,他转向登古寺住持昆里嘉城,称他是第悉丹增·拉布杰所信赖的僧仆罗布的转世。他后来还指认出他的另一位密友乌加的转世。

小第悉在上登古寺的二楼时,突然停下来,走进一间内室,大呼:“我过去就住在这里。”17世纪时,那个房间确实是第悉丹增·拉布杰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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