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一生4•做十岁
作者:连传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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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毙风波平息后,家中恢复了平静。这时的母亲,甚至连我都认为,只要家庭太平无事,管他是不是单干,再不自抱自弃,一家人做事吃饭算了。
母亲在学习上不太关心我,因为父亲在世时曾对母亲说过,说我没多大的用,书能读多少是多少。
可在做事上,母亲分给我的任务,一干就坚持干到底,不能每天被人叫唤。
例如挑水,我每天都会留意,一用完就挑一缸。再就是拾猪粪,每天早上起码要捡半粪筐,要让幺幺或母亲看一眼后才倒在粪坑里。这个习惯,我一直坚持到读中学才结束。
有时也到田里去除秧棵草,不管除得干不干净,不能像白鹤一样站在田里,要弯腰不停地在秧苗边用手抓。
母亲把菜种下地之后,浇菜水的事几乎也是我包干了。像捡粪捡得少,有时就不让大人看见,直接倒进厕所里算了,而浇菜水我是特别喜欢,小学毕业前,我就会自己整地、种菜、栽菜了。
1954年,我本能地想起要做十岁,因福哥做十岁我没见到,我很好奇的,母亲答应了,说到时再说。
有天我放学回家,见祖母来了,在堂屋的纺线车上纺线,我特别高兴,可离开连岗一年多不见祖母,又感觉祖母来的太突然,我一时像定住了一样站在大门口,还是祖母先喊的我。
祖母停下纺线车,叫我过来,祖母坐在纺线凳上摸我的头,眼泪汪汪。母亲这时叫我端麺给祖母吃,祖母怕母亲看见,偷偷地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饭后,祖母要回连岗,母亲说住几天再走,但留不住,外婆也来挽留,还是留不住。唉!祖母这次来看自己的孙子,也确实不容易,除一双小脚一次要走几十里田埂小路外,为看孙子是做了半年的准备的。
祖母不想背个专程去看孙子的名义,在那个年代,不是年节,大人们是极少无事走人家的。祖母就纺线,织打豆腐的包布,拿到我外婆家来卖,我外婆打豆腐一年要用不少的包布。
成立互助组后,就以集体的形式更大规模地打豆腐,赚的钱互助组的户平分。因此,要的包布就更多,而外婆不会做布线,也没时间做。当时,二毛哥总在左港这一带收鸡蛋,外婆认识他,就托二毛哥带信,叫我祖母再不要织棉布,多织些包布到左港来卖。
借此机会,祖母才名正言顺地来左港一躺。实在留不住,外婆就给祖母很多的臭千张、臭干子等豆制品。
祖母要走,我一下子开了窍,就提着装豆制品的篮子送,我一提篮觉得有点重,就背在肩上。
一路上,祖孙俩谈的都是令人心酸的话,送出左港两里多路远,到了王家园的塆子前面,去连岗要有这个塆子中间穿过,祖母就不让我送了。
歇下来坐了一会儿,祖母又流着泪嘱咐了我很多。站起来分别,祖母又给了我五角钱,我不要,没伸手接,祖母就塞在我口袋里,我怕祖母又流泪,就没有再拿出来。
祖母一提篮子,也说有点重,刚迈步,又说脚有点疼,我一直看着祖母的背影渐渐走远,直到身影被塆子挡住了视线,我才离开。
祖母来看我,一双小脚,来时拿的包布轻,而回去篮子又重,脚又因来时长距离走痛了的,真不知得多长时间,祖母才能到家。
祖母没来看我前,成天见的是母亲的叹息和眼泪,我在小心和勤快中度日,即使偶尔想起了祖母,思念也很快被眼前的现实打消。当祖母这一来看我,又勾起了我的乡愁,勾起了我对一张张亲人的回忆。
以后再捡破布,我就特别喜欢走北方一带,喜欢见到铁路,喜欢看铁路外所有的塆子,因为连岗就是紧挨铁路的一个塆子。
我没有一次捡破布时越过铁路,因我怕一过了铁路,就止不住跑回连岗,怕福哥见了我不让我当天回,怕祖母流泪,怕伯父伯母见我捡破布可怜我,怕母亲提心吊胆见不着人。
我想,福哥一定是不会捡破布的,因为在左港所有的孩子中,就是我一个人为了每个星期天能给母亲一点钱,在捡破布。
我不但记住了大人们对我的叮嘱,要听话,要用行动让母亲少流眼泪,还决定再少买小人书,偷偷聚点钱,过年回去看祖母,看福哥,并说这些是我母亲给我的,让他们觉得我母亲这一步并没走错。
我还念念不忘让母亲给我做十岁,母亲总是说,还早,你生日是端午节的第二天,只要你听话,会给你做的。于是,我更主动为家里操心了,很多家务事情,都是我主动提出要做。
1954年,左港一个塆的互助组,已发展为以左港为中心的、连接周围三四个塆子的左港初级合作社。
口号又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农和上中农的户也加入了初级社;地富等成分不能参加,游民成分也不能参加。幺幺也自然无权过问,但母亲也不再太认为自家是低人一等了。
入社不入社,不准就不准,不过合作社大了,没有多少人愿得罪人,那段时间借牛,借农具,耕田耙地,还是得了已入社的六伯父帮忙。
但只一亩田收成,总是不够吃。我就自己去找舅舅要米票(横店区盖了公章的地方自制购粮票),因为大人去找舅舅怕遇上上面干部或社员,影响舅舅声誉,他也最讨厌人说他爱照顾自己的姐姐,因为舅舅已当上乡长了。
米票要回后,就由幺幺去横店卖鸡蛋时再买米回。我总是看到坛里的米快要吃完,就去找舅舅要米票。舅舅手上有时也没有,我就不回家,犟在外婆家不走,外婆就留我吃饭,舅舅再去找别人换米票回来给我。
用米票经常买杂粮,买回来掺和着米吃。一次,我只要了五斤米票,因大人有事,我就自己去横店买粮。在供销社的柜台上开了票之后,再到另一条街的仓库里去称米。
我这次碰上卖的是北方调来的麸皮,一斤票可以买两斤。我一进仓库,就说买十斤麸皮,发货员发我十斤后,我背起就走了。
出仓库走了一点远,才突然想起小票没给人家,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想回头送小票,但看四下无人,又走了这远,就继续向前走再说,待收票人追来再给他。结果,顺利将麸皮背回了家,第二天,我拿着票又去粮店领回了十斤。
家中确实既缺粮,又缺钱,这是我为了顾家,而当了一次不诚实的孩子,那时叫“觉悟没有提高”。
还有一次,一大清早我去粮店买了一斤油,快步想赶回家吃早饭去上学,肚子却又像之前一样痛得受不了,我就睡在大路边。
早上赶路的人多,看我又不像叫花子样子,行人匆匆忙忙,这时有个挑水卖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见我抱着油瓶躺在地上发抖,就放下空桶扁担,边背着我往银行隔壁的卫生所,边问我能坚持住吗?
到了卫生所,将我平躺在长靠背椅上,找来了所里主治医生邓厚清后,就走了,我看着他急急忙忙走出卫生所,我也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但我永远记住了他,他脖子上有一个比拳头还大的气包,把头都挤歪了。
邓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问我肚子痛的病史,打了一针,开了一包扣子药,当场喝了三粒,病就好了。邓医生向我要钱,我怕不让走,就哭起来了,我哽咽着说,我把油放这里,我回去拿钱,并把口袋翻给他看。
邓医生笑了一下,问我是哪个塆里,大人叫什么名字。我在外总是说我舅舅的名字,他一听,又笑了一下,叫我拿着油瓶回家,不收我的钱,临走我还是没向人家说半句感谢话。
离端午节不到一个月,我更勤快了,问过几次母亲,我的十岁是么样做?也是出鬼,总在下雨,一下就下得吓死人,雷、电、风雨一起来,母亲小声对我说,这是天要收人,从没听见这样的雷声。
这一下雨就是几天,晴不到一二天,又昏天黑地雨往下倒,后湖里的水一直涨到我家前门口。到手的小麦淹了,含苞的早稻淹了,老人们说,如果滠口的民生院一破,我家的屋脊上就可以走船。
合作社的劳力都到滠口防洪抢险去了,幺幺也被住在社里的、县里派来的工作队的刘政委亲自上门叫走了,甚至大姑娘、新媳妇也被叫走。
据说,刘政委是拿着手枪在指挥。
左港打铁的付师傅在暴雨中抢险二十四小时没睡,他浑身淋透,刚钻进大堤上备用的草包袋中想暖和一下,被刘政委来拿草包袋发现了,当场就要枪毙他。
付师傅吓得在地上跪着哭,叩头,冯书记和我舅舅等才把刘政委死命地拉走了。母亲每天在为幺幺担心,如果刘政委要把幺幺么样,那不是现成的吗?
每天临睡前,母亲总是嘱咐我要惊醒些,叫我如果被母亲喊醒后,就什么也不要拿,只顾往上街杨一号家方向跑。
有个白天,有人说民生院真的打破了,我看见很多人在疑惑观望后湖,我就从母亲手中接过清浩,冒着雨往上街跑。
后来险情平定之后,二伯母,六伯母总是笑我,说我一听见破堤后,就只知道抱着毛头(清浩的小名)往上街跑。
正劳力不管是谁,全去抗洪了,老弱病残留在家中虽无生命之危,但天天饿肚子(在汉口滨江公园建有毛主席亲笔题词的五四抗洪纪念碑)。
大多数人家端午节都没法过,更不谈第二天我的生日了。十岁生日没做成,我一句也没怪母亲,装个忘记了的样子上学去了。
1954年,我10岁,弟弟清浩出生,发大水,印象太深刻了。十岁的我就总想为家庭分忧,我的童年生活太短了,太短了!
1955年,左港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发展成为新春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据说是全县的第一个高级社,由三个塆子壮大到十几个塆子:社里拆了各塆的祠堂,将材料、瓦、砖,人背肩挑到左港建了一个大养猪厂,喂了100头母猪,又办了一个大大的豆粉厂,在大地主杨一号的房子中办了一个草品厂,打草包、草绳子,修了一个大水库,水库上面易淹水的田栽了几十亩田的藕……高级社的社长,冯超雄(冯书记、住左港)上北京见到了毛主席,还和朱总司令合了影。
高级社决定让社外所有的农户,不管是地主、富农、小手工业、小土地出租、游民都入社,但要向社里投资,因为社里发展那么大的规模,需要运转。
幺幺单身时,他吃的在口里,穿的在身上,家徒四壁。现在家里的东西,无一样能变卖,再说这都是土改分的翻身果实,母亲也不愿变卖。现在,家具要用,将来孩子长大了更要用。
母亲万般无奈,只好将自己的一对耳环和我的一副狗圈(银项圈)投资到了合作社,才没有变卖家产。家中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母亲都没有将这些东西出手,我从上海回来后,狗圈一次也没戴过,可见将入社看得何等的重要。
1955年下半年,妹妹姜清凤出生了,家里又添了一张嘴,再加上我家又是新入社的社员,就不分日夜地在社里出工。
我当然也不能闲着,除星期天去捡破布外,每天晚上就在家中编草包,编一个草包赚一分钱。每天放完学,先编完了十个再做作业,没有作业就睡觉。
有时星期天下雨,不能去捡破布,就在家编草包,一个星期天可编大几十个,就是说可赚大几角钱,比捡破布靠得住一些,割下来的稻草还可以搞把子烧。
问题是有小孩的家庭都在编草包,厂里一天只能出那么多货,供不应求。一到傍晚,打草包的女社员下了班,将打的草包交了数,大家就跑进打草包的车间,大人争的争,抢的抢,小孩哭的哭,骂的骂。各人抢到手后,再由会计登记你领的数字,才能挑回家。
后来,又出现巧办法,打草包的人下班后,有的人就将自己打好的草包带回家,说是自己编;有的干脆说我带回家想给谁编就给谁编。
靠抢,靠“开后门”,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的办法是:编草包时,一次手上只抓很小的一把草编,就像辫五股的辫子一样,编出来的草包又整齐又好看,有冒出来的草头,我就顺手掐掉。
这样一来,速度就慢多了,但我每晚还是完成规定的任务,不过迟一会儿睡觉。
再送草包去交货的时候,我就趁收货的人空闲时,仅我一人送过去(有时送货也排队,草包编得不好的人就喜欢人多时交货,好打马虎眼),让他慢慢地检查,其实,我就是让他欣赏。
于是,收货的人就将我的草包放在进厂门一个显眼的地方码起来,验收别人的草包时,叫他们看一看我编的样子。
我不爱讲话,更不自吹,草编厂的人本来就同情我这个唯一捡破布的孩子,就总是让我优先尽力多拿一些草包回去编,有时一个月下来,可赚近十元钱,比一个月捡四次破布强多了。
钱赚多了,也“出名”了,左港塆里的大人,总是把我拿出来做样子,教育自己的孩子。
一次,冯书记在社员大会上说:集体的优越性就是多,连像陈乡长的外甥这样的小孩都知道爱社如家,我们有些社员的觉悟为什么不能提高。我懂个什么爱社如家哟,爱家倒是实话。
极可能是家庭命运的原因,铸就了我十岁之后不太爱贪玩。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告别了打珠子、跳房子、踢毽子、跳绳子、推环子等游戏。
读到小学四、五年级时,我就会自己整地,种一些简单的小菜了。有一次,我向同学要了几粒刀豆种,种在一棵死了的大槐树下,大树就在厕所边。
见到刀豆苗的藤一天一个高度的往死树上窜,我就挖开根旁的土,往里面上粪。那一年,我家的刀豆多得没法,一个刀豆有尺把长,新鲜的不好咽,母亲就晒了一大缽子小麦酱,将刀豆酱在里面,隔壁左右也来要去了不少刀豆。
人家都问我母亲是么样种的,结的刀豆这么多,这么大,母亲说是我一手种的,她也不晓得。此后,我就迷上了种菜。
清晨捡猪粪,晚上编草包,周末捡破布,还有空就种点菜,这些几乎成了我的时钟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