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我的文革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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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字选摘自《章开沅口述自传》(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
我一回到华师,就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批判对象,有些大字报是专门针对我的。不过,那时还在批“三家村”,我够不上那么高的“规格”。
并且,工作组的“革命”方式相对文明,只是“文攻”,尚未发展到“武斗”。
不久之后,工作组被赶走,造反派起来,“群众专政”开始,那就变得厉害了。
华师桂子山校区一号教学楼到二号教学楼之间有数百米长,号称华师的“长安街”,都搭起了贴大字报的篾棚,所贴的大字报,有很多是针对我的。
针对我的第一张有影响力的大字报,是我过去的一位学生贴出来的。他之所以能制造出有影响的大字报来,与他参加了红卫兵串联有关。
借调期间,我有一段时间住在社会主义学院招待所,旁边就是玉渊潭。玉渊潭有一个不错的饭馆,叫做紫竹林。有好友来时,我常做东在紫竹林雅聚,把酒论学,海阔天空。
有那么一两次,这位学生刚好在那里,我当然邀请他一起进餐。
文革期间,他到北京串联时,看到当时与我交游的很多人,如中华书局的李侃、人民大学的戴逸等人,在各自的单位都成为重点批判对象了,而我却还在华师逍遥,于是,他决定要扔一颗具有爆炸性的“炸弹”。
这颗“炸弹”很有效果。在那之前,历史系遭批判最多的是张舜徽。在他扔下那颗“炸弹”之后,我被全校关注,张舜徽成了“死老虎”,而我则成了“活老虎”。
在那之后,华师“长安街”上的大字报中,我的专栏就多起来了。印象最深的有两组。
一组是校部的两位干部写的,其中一位供职于宣传部。他们把我在北京时给历史系党总支写的一些思想汇报和信件,用编者注的方式,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精心细作,上纲上线,说我是桂子山上忠实地贯彻中宣部黑线的骨干,真是太抬举我了。
另外一组是我的亲密助手、弟子刘望龄写的。他们进行“策反”,要刘望龄揭发我,与我划清界限。
望龄没有办法,只有揭发我,因为他与另一年轻教师组织的“瓦窑堡战斗队”已经成为学院教工中响当当的造反组织,他不得不带头“大义灭亲”。
他在我身边时间较长,有很多笔记。他就根据这些笔记,写了一组颇为壮观的《章开沅论章开沅》的大字报,做得很仔细,很漂亮,像做学问似的。
我知道他很为难,虽然写大字报与我划清界限,但实际上又很同情我,暗中还经常帮助我家里做一些事情。
另外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有一张出自某位中年教师的大字报,篇幅虽然不大,但标题却耸人听闻,干脆说我反对毛主席,理应按照现行反革命处理,要求院革委会把我送到武汉市警备司令部。
华师有一位老先生,在日记里写着:“肥皂又贵了。冰棒三分钱一块,还不甜。”这也被革命小将们抓住,说他不满社会主义,不但被贴大字报,还被在胸前挂一串肥皂示众。
华师历史系造反派将牛棚设在桂子山校区三号教学楼的一间教室里。被关的“牛鬼蛇神”不是很多,六七位的样子。有的人有“历史”问题,有的人有“现行”问题,大家被关在一起。
我是“现行”问题,地位特别重要。所以学校开全院批判大会的时候,我就被拉上台,与走资派反动权威一起。不批判的时候,就自己在那里写检讨,写交代,或者出去看一看大字报,“接受教育”。
有一回,造反派把全校重点批判对象都集中起来了。被批斗的面很宽,台上站有20多人。
两个人把我押上去,我的双腿要尽量绷直,头要尽量往下低,手臂要尽量往后往上抬,摆出喷气式飞机的样子,这就是所谓“坐喷气式”了。
我尽量配合,努力做出这个姿势,以免吃眼前亏,但糟糕的是,我的手臂向后抬不高,押我的人难免要帮忙抬一抬。我在感到疼痛的同时,也感到他们的手在颤抖。
押我的两个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平常都熟识的。从他们手的颤抖中,我也就得了一点安慰,知道无论如何黑暗,人性尚未灭绝。
虽然被关牛棚,但偶尔还可以到历史系资料室拿点书看一看,可见对我们的看管也不是那么严。
关牛棚和蹲监狱还是不一样,和我在青年军时期关禁闭也不能比。除了挨批挨斗与不能离开校园之外,最重要的,是政治上的歧视。比如说,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牛鬼蛇神们没有资格参与。
最荒谬的时候,每次吃饭之前,都要先喊几句口号,读几段《毛主席语录》,那架势,和基督教的“谢饭”一样。
我们很尴尬,不参加吧,要说我们不忠于毛主席,参加吧,也可能招来一句:你们这些牛鬼蛇神还忠于毛主席?”
为了不惹事,当人们“谢饭”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稍微站一下,一言不发,待大家“谢”完了,默默地跟着进去吃饭。
被打为牛鬼蛇神之后,工资紧跟着也被冻结了,每个月大概只发20块钱,家用只能靠妻子的工资维持。那时已有两个孩子,小的还要喝牛奶,还有保姆,所以有点紧。我不忍心亏了孩子,因此自觉吃得差点,节省一点钱。
在“群众专政”之初,横扫“牛鬼蛇神”的“革命行动”一度如火如荼。但时间一久,大字报、批斗等活动,即使调子高了再高,也慢慢无法引起大家的兴致。
但是,对这些人,还是应该有个安排。最简单的,就是劳动惩罚。于是,我们有一段时间被安排到绿化组,参与桂子山的抗旱工作。
被安排参加抗旱的,都是华师规格最高的“牛鬼蛇神”。以党委书记刘介愚为首,还有副院长、大教授,我在里面算是年轻的了,享受“破格待遇”。
抗旱的时候,年纪大一些的“牛鬼蛇神”负责浇水,挑水则是年轻一些的“牛鬼蛇神”们的活。
没有自来水,更没有喷水车,我们都是从化粪池里面,连肥带水一起挑。挑来了之后,“老牛”们一棵一棵地浇。
1969年被下放到东风农场之后,离开了华师本部,就没有什么批斗了,我们和其他革命教职工一起,被扔在农场里,以自我改造为主。
那时的劳动组织是军事化的,按连队编排。政治和历史都是小系,被组成一个连,叫做“政史连”。
政史连是第一连。我被分在第一排,并被安排担任一个班的班长。这个班的成员,都是年轻工人。
这个农场本来是个劳教农场,他们多数都因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在这里接受过劳动教育。劳教农场改为国营农场之后,他们留下来,当了工人。
我一个“牛鬼蛇神”被任命来当这么一个班的班长,应属“门当户对”,加上我曾经是全国青联常委,领导上以为我一定会做工作,因为这个班的调皮捣蛋全场闻名,特别是有几个刺儿头很难缠。
接受任务之后,我立即去和他们见面。他们分住在相近几间宿舍里,每间住着五六个人。其中一间宿舍的编号是“111”,人们习惯念成“幺幺幺”,那是他们的活动中心。
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围在111寝室喝酒。喝得很豪放,都是用饭碗,一碗一碗地在那里喝。
我简单做了一下自我介绍。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听说了,来了一个老班长。”
我说:“我们以后就一起劳动,一起生活。我在劳动方面赶不上你们,请你们多指教。”
有人说:“不要客气。”有人倒了一碗酒,端到我的面前。
我想第一印象很重要。因此,虽然我喝酒不行,但还是接过酒碗,学习川江木船上的水手,仰头一口喝完。掌声响起,大家齐说“痛快”,实际上已经接纳了我。
在那之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一起劳动,休息时一起到铁山镇玩,毫无界限。我从来不和他们谈政治,也不谈道德、伦理,更不去谈彼此过去的事情,只就劳动谈劳动,江湖义气。
由于得到了尊重,他们的劳动积极性很快发挥出来了。我们这个班很快就受到表扬。先是通过广播全农场表扬,称之为“青年班”。后来开会表扬的时候,则称之为“小老虎班”,青年们干劲更足了。
但是,好景不长。不久,在军宣队率领下,华师全体教职员工都到农场拉练,集中进行斗批改。
有一位李副指挥长,非常左,惯于无限上纲。他喜欢做大报告,嗓门很大,说话很冲,他一开口,就令人生厌。批斗中,他硬说中文系的一个老教授有特务嫌疑,这位教授受不了,用剃须刀割腕自杀了,据说他还是章太炎的弟子。
李某的做法不得人心,年轻人血气方刚,就以老虎班的名义贴了一张大字报,提了若干建议,也夹杂一点牢骚。
没想到,李某对此也不能容忍,又开大会,点名批判。其中最伤人的一句就是:“幺幺幺(111),洞洞皆妖!”
本来指望着可以得到领导表扬的,结果却被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青年班”成员心一下子就寒了。
在那之后,他们就松懈了,有些甚至故态复萌。拜李某所赐,有的“小老虎”真的变成“小妖魔”了。
平心而论,军宣队的有些人还是有水平的,也是有良心的,但像李某那样的也大有人在。文革期间军宣队长期驻扎高校,还给高校留下了很多坏风气。
最为明显的,就是等级观念。以前学校里几乎没有以职务相称的,一般都是以老师相称,或者叫某某同志。但在部队里,逐级都要要称官衔。他们把这一套带到学校,时日久了,给学校无形造成消极影响。
文革以后,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在高校里,也“某校长”、“某处长”乃至“某科长”地叫开了。到了后来,你要不这么叫,有些“长”还会生气。
到1971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有了学生之后,很多老师慢慢可以教一点书了,我也在1972年被提前调回华师,参与对工农兵学员的教学。
那时的教学,采取所谓“三结合”模式,就是党组织、工农兵学员、教师三者结合教学。工农兵学员参与教学,听起来很“革命”,其实问题很大。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清华大学最早招的工农兵学员提出的如下口号有关:“我们上大学,还要管大学,像工宣队那样改造大学。”
在那之后,全国跟风,“上管改”之说甚嚣尘上。工农兵大学生不仅仅是上大学,还要管大学、改大学,教师就成为改造对象了。
工农兵学员因为成分好,盲目自傲的比较多,加上鼓励“上管改”,很多人喜欢挑老师的毛病。在这种情况下,老师自然非常小心,唯恐被学生抓住了小辫子,挨批挨斗。
华师发生的工农兵大学生挑老师毛病的典型例子出现在中文系。中文系有一位石声淮教授,是钱基博的学生,钱钟书的妹夫。
石老师其貌不扬,但学问很好,因此被钱基博看中,将女儿许配给她。钱基博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石声淮,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宣布他们结为夫妻。这一“执手为婚”的故事,是华师历史上的美谈之一。
文革期间,石声淮给工农兵学员讲《说文解字》,讲到“母”字的时候,说了一句:“中间的两点,是女子乳房的象形。”
这原本是一个极普通的传统观点,却被学生抓住不放,硬说他“耍流氓”。
以前批判他政治反动,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回,进入道德批判,他连人品都被否定了,因此特别伤心,在一次会上,悲痛异常地说:“过去,我只认识到我政治上反动。现在,没想到我在道德上也这么败坏!”
文革开始的时候,造反派的老师一个个意气风发,青春年少。等到文革结束的时候,他们却两手空空,一无所长。
于是,很多人要么继续蹉跎岁月,要么唉声叹气,宣称自己也是文革的受害者,是被耽误的一代,更有少数人反其道而行之,怀念文革,歌颂文革,以此证明自己一贯正确,唯我独“古”,年轻时并不荒唐。
可能有人会说:“你这么说不公平,文化大革命是一个民族的灾难,在那样的时代,个人能有什么作为?那个时代的青年,确实是被耽误的一代。”
文化大革命确实是民族的灾难,那个时代的青年,也确实是被耽误的一代。并且,他们被耽误,主要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而是国家的过错,社会的过错。
不过,我想表达的是,在社会处于病态的时候,真正有为的人,也可以不随社会而病,可以逆流而动,有所作为。
当我年老之后,总喜欢告诫青年:即使社会病态,也不要随波逐流;处在人生最低谷时,不妨充实自己。
以此与青年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