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夫人 | 关于两位老先生,我言犹未尽
应邀参加宋遂良先生的文学文献展。宋师系吾师,尽管他只给我们上过一节课。但我对他了解较多,他给我的关心、赏识、鼓励也足够多。比如他为我的散文集洋洋洒洒情真意挚写了数千字的序;看到我为阎纲撰一小文,他语音说:小魏呀,读了你写阎钢的文章,真是很激动,写得太好了,你写出了阎纲,也写出了魏某某,还写出了好多人。哎呀,你的文字真是嬉笑怒骂,尖酸泼辣,一针见血,所向披靡……。我写关于李新宇老师的文字,他说:你写新宇的文章,制断深刻,文字热情,抓住要害,所向披靡。你说只要稍有悟性的人听了他的讲座就会从井里爬出来……太生动了。他真是不动声色地把“马克思主义”活学活用透了。
“宋遂良文学文献展”是不可小觑的大制作,具有史料、传布和记忆价值。一到师大图书馆五楼阅览室,就被极具时代感的满墙照片和文字摄住了心魄。“生命可以这么美好”的学子座谈会更是温暖动人。这个展览对宋先生漫长而不平坦不平淡的一生是宏阔的概括,也是学子们对他美好生命的讴歌和回馈。
但参加了“文学文献展”触动我写一篇文字的因素,却不独是宋师其人及学子们在他九秩之年所筹划的这项工程的温煦感人。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在座谈会上,吕家乡老师黄钟大吕的铿锵发言,以及宋老师对吕老师发言的反应。这一出人预料又若自然天成的环节,简直就是本次展览一则令人感动莫名的佳话。
展览活动的“文本”、开幕式、座谈会,学子包括学校以多种方式回顾了宋师一路走来为师为人的感人故事和纯粹率直,包括和宋师与我同在一个微信群——李新宇老师为群主的“学者庄园”——的蒲陶之先生也在这般赞美过宋先生:先生挟风潮于湖湘,滋兰蕙于齐鲁,臻百岁而弥坚,启後昆而不倦。蒲先生的赞誉精当、客观而文辞优美。
但座谈会上,一个高分贝的另类声音却把大家震住了。这非同寻常的声音,来自同为山师文学院年过九旬的吕家乡先生,他是宋遂良的同事、老友、同道。
吕老发言近十分钟,三个层次或意思,没有停顿没有重复一气呵成。声如洪钟响彻会场全宇。
第一层意思:和宋遂良亲密相处40余年,宋是他敬佩的人。敬佩的程度:望尘莫及,和宋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他说了5个“望尘莫及”——
对家庭关系的处理,望尘莫及;数十年如一日资助家庭穷困的学生,望尘莫及;人际关系方面的亲和力,望尘莫及。他写的文章我写不出来,尤其是《超然楼赋》,我用吃奶的力气也写不出来,望尘莫及。后来又补充一个“望尘莫及”——到现在为止还被组织上聘请给年轻党员去上党课,上党课的同时又能巧妙地发出自己的一些心声,我真是望尘莫及啊!
第二层意思:针对座谈会会场大屏幕硕大的字幕“生命可以有多美”,一连提出六个“你美好吗”的反问,比如49年参军,热血沸腾中被强迫复员,你美好吗?上复旦显示了才华,但那时候所读的一些东西有浓厚的苏联气味,能多么美好吗?你早期写的那些文章,究竟有多少含金量,美好吗?57年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你美好吗?61年复旦毕业后弄到了泰安一中,教的是什么?课本里多数经不起历史考验,你美好吗?66年开始文革挨批挨斗,你美好吗?你说生命这么美好,这是一种包装嘛!90了还承认这些东西美好,这不胡闹吗?!
说到这里,会场一片笑声兼掌声。
但他也承认宋遂良的美好,美好在改开之后。他说宋是那朵被墨水污染过的墨梅,虽多次被恶环境污染,但葆有梅气质。
第三层意思,他给宋遂良提了两个建议:有生之年写两部书——回忆录与文学畅谈。方式:口述。禁忌:不要有任何禁忌,不给自己设禁区——管它何时能发表。
吕家乡老师,除了久闻其名,别的,我一无所知。我只是很久就知道山师老师中有这么个名字。这次,他的发言,给了我极大的冲击力。而且,王骞先生说,吕家乡,是神一般的存在。于是,我即刻、似乎,有了一丝粉的意思。
活动之后,我去百度,发现了吕先生的两本散文集:《一朵喇叭花》、《风雨人间情》。人间情买到了,喇叭花没有,但吕老师的学生杨春梅女士主动寄给了我。
原来,人间情是喇叭花的扩充版。书尚未读毕,选读了几篇。读后的感觉,吕老师不仅对宋师所“质问”的六个“你美好吗”真诚,所说五个对宋的“望尘莫及”此言大致也不虚。
透过吕老师的发言,其思维的机敏思想的深刻表达的清澈看问题的犀利敢言的无惧及宏伟气势,这些方面宋师显然不及吕老师。但家庭关系、资助穷困学子、人际关系亲和方面且不说,单说文章方面,吕师又显然不及宋师。不仅《超然楼赋》他大概真写不出,就整体散文的写作中,和他那天发言不太匹配的是,其中不乏一些左的言辞以及残留的旧时代思维模式。当然那本散文集是2016年出版。
2016——2023,相差7年,吕老师就“成长”为今天的样子了,这让我想起刚刚认识的曲师88岁的刘振东老师的话:我现在是越老越右。我问:怎么个右法?他说他站在公知一边。我在心里对他伸出拇指说道:极好。在我看来,所谓的“右”,就是清晰、明澈的意思;所谓的“右”,其实更正为“中”可能更合适:中立、中正,不偏颇。那是站在事实、常识、公义一边。
从吕老师的发言看,他的清晰、透彻,活到九十,达至极致了。老迈至,有了美丽的成长,看清看透了一切。代价,是几十年的“贱民”生涯,以及随着岁月的磨砺一路走来的清明凛冽。
哥俩好
吕老师当然知道宋师生命的美好,他还专门写过一篇《我敬佩的好友宋遂良》的散文,历数宋遂良的美好。关于他“质问”宋老师“你美好吗”那些诘问的话,是指斥那个时代,是希望宋师不要和一路走来的不美好妥协和玩暧昧,尤其不要美化它们,也不要忘记它们。
当然,“生命可以有多美”,是学子们对宋师生命质地的感受和定位,而非宋师本人的自我美言。
现场最感人的画面,是面对吕老师的犀利诘问,宋老师做洗耳恭听状,当然他不是在“做”,90岁了,对谁也无需做啥“秀”了,他是真正的恭听,就连坐在宋师旁边的87岁的老友袁忠岳所说的“这就是吕老师,这就是他的风格”的插话,宋老师都摆手示意不让他多说,他生怕吕老师的发言被谁打断。
宋师深知他的老友吕家乡先生的慷慨诘问指代所在。吕老师原本不是说宋遂良本人不够美好的,所以,在貌似指斥他的现场诘问中,宋师早早地站立起来,向吕老师深情款款地三鞠躬。
而且,对于吕老师的发言,事后宋老师信息我说:“我非常感激他!他这个讲话使座谈会提高了N个档次且有了灵魂。”
当然,无论宋师曾经经历过什么,他的生命始终保持了美好是无可置疑也无人有异议的。于是,面对吕老师的发言,宋师的嫡亲弟子周德生兄有点“抱不平”了。他对我说:
“吕老师的总结发言与众不同,但我不完全赞同。第一天主题以‘清气’出之,说的是宋师的人格人品,定格的是宋师与生俱来的圣人情怀,为宋师塑型定性;而第二天的‘生命可以有多美’则大不同,那是从苦难中走来的宋师,留给几代学生的美与善。这份大爱影响了几代人,感动了几代人,怎么能说不美呢?耶稣的十字架有多苦?可上帝的福音书又有多美?在我心里宋师就是耶稣,善莫大焉,美莫大焉,爱莫大焉……”。
看了德生兄的信息,我十二分感动。这正是学子心中的宋遂良,正是“生命可以这么美”的宋师。
在我写“宋遂良文学文学展”文之后,一名为“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文友在我文后留言道:
“鲐背之年,依然真纯灵动,谦谦楚楚,亲和近人,慈悲而超然的家国情怀、文人情怀,诚若墨梅般清气流芳——致敬吾师宋遂良先生。”
看来这也是出身山师中文系的学子,他对老师的评价亦深情款款。
吕老师比宋师长几个月,他们都是天赋异禀聪明早慧的人,因为时代的魔幻,他们都曾因天真无邪而付出惨重代价,都曾备受凌辱数十年。
但活久见。上帝给予了他们耄耋之寿,让他们洗尽墨迹,不断还原生命本色,让他们颐养天年,也让他们见证、辨析人间的荒诞、邪恶、诡异与正道。他们会以日益清澈的目光逡巡所历的魔幻时代。
吕家乡(江苏)、宋遂良(湖南),以及袁忠岳(上海),三个外省人,在阳谋年月一起沦落。后流落到鲁省某地,最后又因某种机缘汇聚于山师大,成为同事加好友。2022年,他们还和了一首《三个老头自乐歌》:
吕家乡(89岁):
三个老头一条船,
江水滔滔奔向前。
狂风暴雨一线天,
三个老头可平安?
迷雾蒙蒙过险滩,
三个老头可抱团?
雨过天晴波浪宽,
三个老头一条船。
宋遂良(89岁):
三个老头一条船,
曾经大浪浪滔天,
翻船喝了几口水,
未成鬼也未成仙。
步履蹒跚头脑醒,
不谀不吹不趋炎。
自知此生无多日,
但求国运能向前。
袁忠岳(86岁):
三个老头一条船,
历尽曲折到今天。
同舟共济齐戮力,
不卑不亢度晚年。
但愿天下无战事,
百姓乐业国体安。
相聚寒舍多唠嗑,
吃点烤鱼赛神仙。
自乐同乐。恭祝老头们健康快乐长寿,吾侪一起待明月。
(202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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