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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版《西游记》并不忠于原著,但却忠于时代

小西cicero 忘川边的但丁
2024-10-25


杨洁对《西游》的“范式革命”,是给时代的一味解药。

各位好,昨天《那个《西游记》里被误会最深的两性故事》续了久违的《西游记》解读,为大家讲述了原著中被现代人误解最深的女儿国一章,原本更接近什么模样。

那就带来了一个问题,我们该怎么评价给大家带来这种误认的86电视剧版西游记,和杨洁导演。

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结论,可以抛出来给大家讨论,那就是我带着大家这样缕清原著之后你才会发现,《西游记》原著的确是构思精妙、层层设喻、以神魔故事大胆刺世的名著小说,但杨洁导演对原著大刀阔斧、甚至颠覆性的改编,更是真正的神作——她彻底重塑了《西游记》的整个故事,却又让所有受众都觉得,原著的西游记,就是她所描述的那个样子。

是的,受六老师“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名言的影响,以及白骨精和孙悟空谈恋爱的改编实在太辣眼。很多人都误以为,86版《西游记》电视剧胜在“忠于原著”,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的。

可以说,迄今为止,对原著改动最大、影响又最深的一版《西游记》就是86版。


其实,《西游记》作为一个在历史上被不断重述的故事,它本身就很难说有什么“原著”可以忠实,历代作者都在这个故事中加进了一些自己的意思。其“原著精神”也在不断流变当中。

以明嘉靖年代大抵定稿,我们今天看到这本《西游记》而论,它甚至最初应该是另一本当时更著名的西游记故事的“同人本”,所以最初才叫《西游释厄传》。

划重点,“传”这个字在古代其实就有“同人创作”的意思,比如《春秋》有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后来是《西游释厄传》改的实在是太受欢迎了,最终“同人逼死了原创”,反而让它为之做传的那个“原著”因之不传了,才有了我们今天印象中西游的这个“原著”。

而在我看来,杨洁导演改编的这版《西游记》,也大有“同人逼死了原创”,你看我们昨天说的《女儿国》一章,在原著中它本来是一难,唐僧和女儿国主是没什么爱情甚至情谊在的。但到了杨洁导演那里,她给这一段赋予了现代爱情的深意,后来所有西游记的改编作品,无论是动画版还是电影版,就都照着这个路数这么拍了。以至于我们今天默认女儿国主是个正面形象,和唐僧情意绵绵。

甚至后世作品在拍这一段时,都不单纯是立意上模仿杨洁导演,而是在结构上完全照抄。

比如在原著中,唐僧一行在女儿国其实经历了三难:

第五十三回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

第五十五回 色邪淫戏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

喝子母河水,被女儿国主抢婚,被蝎子精卷走调戏。原著对这三个难处理,是让它们彼此各自独立,仅仅是在时间和空间上显得比较紧凑而已。

唐僧是未进女儿国都之前就已经喝了落胎泉水,解了胎气。又是在让八戒赶走了纠缠的女儿国主之后,才被突然出现的蝎子精抓走。而悟空在把他师父从蝎子精那里救出来以后,也根本没再回去跟女儿国主做什么纠缠,师徒四人提上行李就走,女儿国那一回就那么直接翻篇了。

这是一个类似中国传统戏剧“三唱三叹”的结构。

但你看杨洁导演她是怎么改的?她遵照西方戏剧的“三一律”,把这三回的整体结构进行了天才的修改。

在86版西游中,唐僧过了子母河,直接下榻到了女儿国都得迎阳馆,在这里才发起病来,悟空是听了女儿国丞相的叙述,才领了去落胎泉取水救师父的任务。而蝎子精一难也被“前调”放在了唐僧告别女儿国主之前,两人正在花前月下约会缠绵、唐僧在走与不走之间纠结时,突然一阵妖风把他给卷走了,悟空提起棒子去救,救回来之后于女儿国主又是一番问安嗟讶,然后师徒四人才起行。

这样的改变,除了因为符合“戏剧三一律”(整个故事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主题下展开),更符合现代人对戏剧的审美,同时也节省了拍摄经费,让故事显得紧凑,还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就是让原本单薄的唐僧和女儿国主的故事,真的变得悱恻缠绵起来了。两人从只有一面之缘、你贪我色相、我惧你权威的“路人甲乙”,变成了真的一起历过患难、见过真情的有情人。

这个结构性改动实在是太高妙了,于是我们看到后世所有剧作在拍女儿国这一段的时候,都是这么拍的,让人简直忘了原著本来是什么样子。说句实在话,这些剧作的导演,想梗着脖子来一句“我是照着原版拍的”都没门,因为这个“抄袭”实在太明显了。杨洁的改编在这里已经成为了“新范式”。

那么杨洁导演为什么又要给女儿国加上爱情因素呢?难道单纯是为了添加一个吸引观众眼球的噱头。

当然不是。她有自己的表达深意。

杨洁版西游记拍摄于上世纪80年代,那个时代的人们怎么谈恋爱是如今很多人无法想象的。我父母刚好也是在那个时候结婚的,有一次我在翻家里抽屉的时候,居然发现过一封盖着红戳的介绍信,我拿着问我妈说这是啥,她说是“单位”开具的结婚介绍信,那个时候你想结婚,不仅要带户口本,还要到自己所在单位领这么一份东西,证明你“身世清白”,然后两个人再到派出所去登记,人家才允许你结婚。

我开玩笑说,如果“单位”就是不给你开这个介绍信,你能咋办?我妈当时还真认真想了想,说,那还真的有点麻烦……

是的,80年代的中国虽然已经进入了改革开放初期,但是当时个人所受到的管束依然是今人难以想象的。在典型计划经济的体系下,个体的人是被置于一个又一个的“单位”里的,他生活中所有的婚丧嫁娶、喜怒哀乐,都收到这个单位的管辖,甚至到了连你结个婚、嫁谁娶谁,也得“单位”领导同意,才能给你放行的程度——宛如唐僧西行路上每过一地,都要倒换通关文牒。

而这种让今人想想就感到窒息的“单位感”,居然曾经是某个梦想中的乌托邦的一部分,而且它离我们并不遥远——至今也就不过三四十年而已。

了解了这种时代背景,你再去看杨洁的《西游记》,听《女儿情》里的那些唱词: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爱恋伊,爱恋伊,愿今生常相随”……

你能明白,那是一种对突破束缚、管制,大胆追求自己所想要的爱情的勇敢,而这份勇敢,恰恰是那个时代很多人的心声。

而多说一句,其实《西游记》里的《女儿情》,还被填了另一版的唱词,被成为《别亦难》,放在剧中唐僧和女儿国主“好合好散”的结尾。

你不妨听来对比一下:

你会发现,这一版从歌词到配器,所营造的意境是完全不同的。

“道不尽声声珍重,默默地祝福平安,人间事常难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远去矣远去矣,从今后梦萦魂牵。”

上世纪80年代,同时也是一个社会剧变的时代,很多被“单位”原本规划在一起的人,在时代的冲击下分别离散,有的知青回城,有的人辞职下海,有人“南下创业”、甚至出国。所以在一些人冲破束缚用于“在一起”的同时,为了各自的梦想而“伤别离”也是这个时代的另一个主题。

可叹86版的《西游记》,居然能在一个原著中并存在的爱情故事里,用同一个曲子的两首歌去抚慰两群作出截然不同选择的有情人,这已经是把改编做到了极致了。

杨洁导演拍的那版《西游》,是时代的解毒剂。不仅仅是在女儿国这一章中,在其他很多地方,你也可以看到剧组在有意的对原著进行改编、甚至添笔,去暗合那个时代人们诉求与气质。

比如剧版第十八集,导演对原著其实着墨并不多的唐僧师徒扫塔这个情节进行了特别重点的描写。还让作曲者许镜清专门写了一首《晴空月儿明》,这首佛教风格浓郁的歌曲,后来简直成了唐僧的角色歌:

可是86版电视剧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

大约是因为这一集名叫《扫塔辨奇冤》。

在原著第六十三回当中,这是吴承恩讲了一个故事,说妖怪卷走了佛塔上的宝物,皇帝却怪罪当地的僧侣,把他们打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政治贱民。

于是他们向唐僧哭求:

“那昏君将我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

当时我这里有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扛枷。

老爷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万望爷爷怜念,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于是立志给一众僧侣平反翻案的唐僧得到了86版《西游记》的重点歌颂:

乌云压顶夜森森,

塔铃响声声。

月色昏暗灯不明,

知是宝塔第几层?

一片禅心悲众僧,

师徒扫塔情殷殷。

驱散妖雾乾坤净,

换来晴空月儿明。

结合时代背景,这首歌反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对公正、正义的追求和对匡扶正义、平反冤案者的感激之情……其实也无需多言。

相似的改编,其实还有《五百年桑田沧海》,在原著中,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随后又被唐僧放出来,是没有做什么感怀的,毕竟人家是齐天大圣,有亿万年的寿元可享,蹉跎个五百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86剧版的《西游记》显然觉得这样简单处理并不好,至少不人性——凡人不是孙猴子,我们没有那么多岁月可以蹉跎。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几十年、十年、甚至哪怕三年的青春被平白无故的蹉跎、耽搁了,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苦痛与磨难,不能那样被轻易放过,必须要问一句“为什么”。

所以剧中的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时,有了那首感人至深的《桑田沧海》:

五百年!

桑田沧海,

顽石也长满青苔,

只一颗心儿未死,

向往着逍遥自在。

哪怕是野火焚烧,

哪怕是冰雪覆盖,

依然是志向不改,

依然是信念不衰!

为什么?为什么?

偏有这样的安排!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偏有这样的安排?”原著中的孙悟空其实不会这样“无语问苍天”,因为他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实用主义者,“强者为尊应让我”么,“成者为王败者寇”么,原著的孙悟空,是从不觉得玉帝或佛祖应该给他什么公道。

甚至公道这个东西到底存不存在,孙悟空应该都是不在乎的。

可是86版《西游记》的编者,杨洁导演和她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终究不是石猴子,她们是人,而且是受过现代常识启蒙的现代人。她们对公平、对正义,对人的尊严这些事情本身,是有执念的。

所以他们不得不有此一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

这种追问本身,就证明了那一代人的心儿未死、志向不改、信念不衰。

白乐天有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写解读西游记这个系列以来,常有读者问我某一段的解读“是否符合原著”,其实我觉得对于《西游记》这个被不断讲述的故事,原著本身到底怎样反而是比较次要的,能否从中读出对于你所身处的那个时代有意义的深意,去为它解毒、为那个时代的人疗伤,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这一点上,杨洁导演的86版西游做了她们应当做,她们对得起那个时代。

这也许是我,为什么要写一个西游记解读系列的原因吧,新号虽然冷清,这个系列虽然不好写。但我也想为这个时代、读出《西游记》中一些当有的韵味。

愿您能看懂、并期待,则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这个系列写的着实不易,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喜欢请三连,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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