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西游记》里被误会最深的两性故事

女儿国不是一场美好的艳遇，是恐怖的一难。

‍‍好久没写西游记了，今天补一篇，既然近期连着写两性相关的话题。我们今天就更一期女儿国。

一提女儿国，我得先更正一个流传最广的误解，那就是受86版西游记的影响，很多人都把这一段解读成了唐僧与女儿国主的一个爱情故事：女儿国主对唐僧一见钟情，一定要与“御弟哥哥”终成眷属。而唐僧对女儿国主也是情意绵绵，只是碍于一心求佛、要向西天取经，不得不“挥慧剑，斩情丝”，割舍了这段姻缘。

86版剧版西游记对原著的这个改编是如此的成功，再配上一首情意绵绵的《女儿情》，乃至后世所有西游记改编作品对女儿国这一段的解读，基本都是按着这个路数来的。

但我必须说，虽然在80年代这样改，大胆歌颂男女冲破身份束缚、自由恋爱，杨洁导演的用心是良苦的。这是一个严重背离原著精神的改编。其实但凡看过西游记原文，你就知道唐僧和女儿国主根本没有什么剧版中演绎的“女儿情”。的

首先，女儿国主对唐僧其实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未见钟情”——原著中，唐僧一到女儿国，刚住进“迎阳馆”，还没来得及见女儿国主，驿丞直接说跟他摊牌了：

“下官才进朝启奏，我王十分欢喜，道夜来得一吉梦，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知御弟乃中华上国男儿，我王愿以一国之富，招赘御弟爷爷为夫，坐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传旨着太师作媒，下官主婚，故此特来求这亲事也。”

你看，没有什么换通关文牒的时候一见钟情，没有什么给唐僧画了小像、国王越看越迷日日思念，没有什么“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更没有什么夜里请唐僧“探看国宝”。女儿国主就是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有个男人从东土大唐来了，男的、活的，那就他了！

所以女儿国主对唐僧的欲求，其实很难说得上是情欲，而更是更直白的肉欲。参考唐僧一行进女儿国时全国女性遮道而呼“人种来了”。女儿国主想婚配唐僧这一段，其实无限接近山大王听说有美女从山下路过，想抢上山来做压寨夫人的感觉。

其实原著中西梁女国上上下下对国主这个急色的心情也都精准理解——“主公佳梦最准，鱼水之欢就矣！”

你看臣子跟国王禀报都这么明说的，突出一个直白露骨。

但更有意思的，其实是唐僧的反应——众所周知，原著里的唐僧，其实并不是那么一个取经意志十分坚强的人，甚至连一心向佛都很难算得上。而女儿国主开出的条件看起来是十分诱人的——“招赘为夫，坐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财色、权色兼得的美事，就冲唐僧那见到白骨精所化的村姑都要“跳将起来”的定性，按说唐僧怎么也应该犹豫一下吧。

但唐僧是怎么反应的呢？

唐僧是无比坚决的拒绝，比在盘丝洞里那一回，反应还激烈：

却说唐长老一把扯住行者，骂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怎么说出这般话来，教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

且更耐人寻味的，唐僧和女儿国主之间之后的互动——在86版西游记中，杨洁导演天才的将“第五十三回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第五十五回 色邪淫戏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这三个回穿插在一起。把唐僧误饮子母河水、女儿国主招婿、以及蝎子精绑架唐僧三个故事放在一起讲。这就让唐僧在女儿国的经历变得波折和饱满，女儿国主与唐僧在危机的“吊桥效应”下互生情愫也就显得顺其自然。这个结构也被后世几乎所有改编作品所沿用。

但原著中恰恰不是这样的，三个彼此临近的章节被刻意写成了一难一解的结构。唐僧与女儿国主的互动其实特别单薄——就是唐僧听了悟空“将计就计”的主意，骗女儿国主走到城门外，然后上马就走，连句“不好意思，我骗了你”的道歉都没有。

甚至唐僧师徒跟女王的最后一轮互动都特别不愉快：

女王还要挽留，八戒听说，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驾前，嚷道：“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放我师父走路！”那女王见他那等撒泼弄丑，唬得魂飞魄散，跌入辇驾之中。从此再没了踪影。

甚至紧接着唐僧被蝎子精绑走，女儿国主都没再关心一下她“御弟哥哥”的安危，唐僧师徒解困之后，也未再跟女儿国主有啥瓜葛。

简单的说，就是双方的关系，其实非常的凉薄。没什么“远去矣,远去矣,从今后梦萦魂牵。”缠绵情愫。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其实细读原文的话，你会发现唐僧是个聪明人，他这么逃也似离开很多男人梦想中的女儿国 ，是看出了这里对男人来讲是一个比寻常妖怪洞府还恐怖的所在。

为什么？

首先破个闷，女儿国里的女人显然是见过男人的。

联系上下文可知，西游设定中女儿国并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所在，往来商贾都要从这里经过，临近国家有事，女儿国还要往彼处遣使问安。

而且女儿国的普通女百姓显然都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唐僧一行进了女儿国后，所有国民见着他们都意味深长的笑。后来他们投宿在一个老婆子家，人家更是说的明白：

老婆子笑道：“爷爷呀，还是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

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囵，是怎么的？”

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

这话听完之后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唐僧这一行到了女儿国，哪里是坠入了温柔乡？分明有一种外国女游客到了传说中的“强奸之都”印度的感觉，所有适龄男人都用贼兮兮的目光、坏笑着在你身上打量，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拉到某个角落遭遇凌辱。

而女儿国上上下下，对这等事，似乎也是不禁止的。

提到印度为什么会成为网传中恐怖的强奸之都，我曾经看过一个分析，说印度其实已经进入了一种“性别歧视死循环”——最开始，这个国家只是存在严重的重男轻女，女性受压迫的现象，导致民间溺弃女婴的现象特别严重，而当此种现象泛滥造成严重的性别失衡之后。大量底层男性就会选择在性需求得不到正常满足的情况下侵害女性，政府法不责众，无力禁止。而此种行为又会进一步导致女性地位的进一步降低，大量父母会因为女孩生下来就难免遭遇歧视、侵犯而不愿意生养女婴，于是溺弃女婴的现象就又会更加泛滥，从而进一步加剧性侵等侵犯女性权利的行为。

而在《西游记》中，我们显然看到了这个“性别歧视死循环”的“倒错版”。如果那个老婆子吓唬唐僧一行人的话都是真的。那么“西梁女国”为什么知道男人却没有男人这个悬疑就非常好解释了——正因为性别比例严重失调，但凡来个男人就“不得囫囵”“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所以男人在这个女国中绝迹了，而他们在这个国度其实也没有“生命权”可言。肉可以被割了堂而皇之的挂成香囊，朝廷明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却禁绝不了。

甚至在《西游记》这一回里，还公然暗示了女儿国同样又溺弃男婴的传统——按照西游记里的描述，女国中人年方二十才会饮那子母河中的水，喝了水之后就会去照胎泉边上去照一照，而如果想要打胎，则要喝落胎泉的水。

而且看小说中所言，那落胎泉的泉水似乎还非常之畅销。悟空临别的时候，把唐僧、八戒喝剩下的落胎泉水送给了留宿他们的老婆子，老婆子的反应是什么？

那婆婆谢了行者，将余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众老小道：“这罐水，彀我的棺材本也！”

也就是说，这落胎泉之水，在女儿国居然是个非常紧俏的“硬通货”。不仅有人需要，而且还能卖个好价钱。

那问题就来了，既然怀孕只能喝子母河，西梁女国应该并不存在“意外怀孕”这种说法，至少本国女性喝子母河水都是想好了要孩子的，明明想好了要孩子，为什么还要有个落胎泉呢？还有这么多人需要喝呢？

提示一下，落胎泉所在的那座山名叫“解阳山”，那看泉道士所住的洞府名叫“破儿洞”。

这其实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小说暗示的全部真相应该是这样的——

西梁女国的女子如果想要怀孕，就得喝子母河中的水，但因为这个国家中男性悲惨的地位，女国中的孕妇们只愿意怀女胎，如果怀的是男孩，就会去“解阳山”的“破儿洞”前，喝上一碗落胎泉的泉水，解了胎气。

这样一来，西凉女国当中就不会自行生下男婴，而外地来的男子因为该国存在的严重的性别稀缺，来了也“不得囫囵”，活不下来。于是久而久之，男人就在这个女国中彻底绝迹了。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性别倒错版的性别歧视死循环。

这就是为什么女儿国中人人都知道男人，却没有男人的真相。也是为什么唐僧一把扯住悟空，宁死不在女儿国当国王的原因所在。

不得不说，西游记的这个女儿国世界观构建，真的编的既严密，又恐怖。

而其实这个故事，是有现实灵感的——

当然它并不来源于印度，而是明朝。

溺弃女婴的恶俗，在古代中国民间一直有传统，但到了有明一代，受程朱理学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等思想的默许，女性地位进一步降低。

再加上在明朝，婚嫁习俗和现代恰恰相反，老百姓嫁女儿需要给男方家准备嫁妆。如果嫁妆少了，女儿还可能被婆家看不起，甚至虐待。

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还要花上大笔的钱送给别人家，生养女儿显然变得“不合算”，甚至当时有一句鄙谚，叫“盗不过五女门。”一个家庭如果有五个女儿，由于教养和陪嫁的花费巨大，会赔光家底。连小偷强盗都不愿意光顾这样的家庭。

当然，也有极少数有钱有势的家庭，实在生不出男孩，会选择让女儿“坐堂招婿”，这就是我们曾经讲过的牛魔王和猪八戒所经历的那种故事了。

于是女儿是“赔钱货”的思想开始流传。无论贫困到根本养不活太多儿女的穷人，还是富裕到必须给嫁妆的富人，生下孩子一看是女孩，往往就直接让接生婆扔进水盆里淹死。

这种现象的泛滥逐步引起了明朝政府的重视，为了遏制溺死女婴事件的发生，朝廷开始用写文章、画图等宣传方式，规劝百姓不要溺死女婴。但收效甚微。

到了明宪宗时代，浙江训导郑璟曾上书给朝廷，痛斥其所辖地区溺杀女婴风俗之猖獗。

这个奏疏后来得到了明宪宗的亲自批复，朝廷下令民间严禁溺女，凡发现生下女孩溺死者，发配边关受苦役。

但严刑虽然减少了溺杀现象，丢弃女婴的事件却增多了，明中期以后，很多人家生下女婴后，偷偷弃于荒野草丛中，或冻死饿死，或被野兽吞食。有些女婴虽然被乡民发现者，却也没有人愿意认养，最后不得不送进官衙。而面对送上来的女婴，明朝政府不得不超前于时代，又在各地建立了育婴堂，但因为经费不足、加上帝制王朝不可避免的腐败。很多育婴堂也只是空摆设，不少被遗弃的女婴还是得不到及时救助而丧生。极少数得到救助的女婴，长大成人之后也会沦入教坊司成为官伎甚至官妓，以“偿还”朝廷的养育之恩。

这样一来，很自然的，明中后期社会上开始出现严重的性别失衡现象，随之而来的则又是拐卖妇女现象的泛滥。很多女性被卖入明后期大量出现的光棍村，她们的境遇其实就类似于现实版、残酷版的《西游记》女儿国一章——所谓“不得囫囵”。

再然后，则是一直延续到清代的女性嫁后出逃、私奔，乃至随之而来的性侵、凶杀。这一点，我们在昨天介绍《王氏之死》一书时就已经介绍过了。

所以在《西游记》成书的那个年代，明朝真实的女性地位和男女关系其实是异常悲惨而残酷的，《西游记》是用性别倒置的方式，含蓄而巧妙的尝试让男性感受了一把当时女性所身处的那种绝境——

你是无权的弱势，又是稀缺品，走在大街上，所有异性都神秘莫测的冲着你笑，稍有不慎，你就不得囫囵。

那么，明末所谓“秦淮八艳”，什么董小宛、陈圆圆、柳如是的所谓“佳话”又如何解释呢？其实这也是明代中后期男女比例失调的一个后果。在男多女少的情况下，买卖婚姻和妓院娼馆同时盛行，极少数高级妓女是被作为稀缺性资源的标的物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被男性士大夫所追捧、品评的。士大夫对她们的“爱”，就恰如女儿国主对待唐僧一样，出于一种半是肉欲、半是奢侈品炫耀的动机——看见没有？东土大唐来的唐御弟！这么高端上档次的精品男人，也就朕才能玩得起！

稀缺性资源被权力所垄断，所炫耀，仅此而已，这里面有关于权力社会的一切，唯独没有爱情。

小说里的唐僧虽然不虔诚，但他多精明啊。

他一眼就看穿了“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的女儿国里，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悲惨的地位。

所以他才一把拉住悟空，说了那么一句：

“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我就死也不敢如此！”

在一个遭遇彻底性别歧视，乃至性别迫害的社会中当弱势性别，真的连进了妖怪洞都不如。《西游记》用女儿国这一回，总算看书的男性感受到了。

可惜这意义尤为深远的一回，却恰恰又是被后世误读的最重，86版西游记之后，几乎所有中国人都误以为唐僧在女儿国跟国主谈了一场感人的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的确伟大，但它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现代概念，它的基础是两性之间的平等。而在没有性别平等的古代，八戒说的好，你是和尚她是国王，作甚夫妻？哪来什么爱情？

所以，这是一个遗憾的误认，它让很多读《西游记》的男性读者们错过一次本来难得的换位思考。

女儿国不是一场艳遇，是一难。

你若真去到女儿国，你一定也打死也不想当男人。你会和唐僧一样，打死也要赶紧逃离。

那不要让这种苦痛，在现实中、在另一个性别身上继续。

全文完

本文6000字，久违的《西游记》解读系列一篇，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喜欢请三连，多谢，您的支持是我持续输出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