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容忍温和的能力,丢在了哪里
累了,随手写写。
我的朋友押沙龙老师昨天写了一篇文章《不说杨笠了,说说付航》,开篇说他在微博上跟人讨论杨笠的事儿,结果是两头挨骂——挺杨笠的人骂他,反杨笠的人也骂他。站在两拨人中间,在横飞的板砖间,他被打的头破血流。
因为觉得微博那个讨论氛围实在有碍于自己的思考,所以我已经不看微博许多年了(另外今年也被小黑屋了),但我觉得我闭着眼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是怎样的:押司持有的是个什么观点,挺杨笠的人是怎么骂他的,反杨笠的人又是怎么骂他的。
因为这几天,我自己在微信公众号上就经历了这样的疾风暴雨,前几天我写了一篇文章聊我对杨笠的那个事儿的观感《杨笠被反攻到这份上,不能全怪“普信男”们小心眼》,第二天又写了一篇文章《《王氏之死》:窒息女性的,真的是男人吗?》从一本书聊起、讲了一点对这个问题源流的思索。第三天又写了一篇文字《那个《西游记》里被误会最深的两性故事》,从西游记的一难,说了说男人该换位思考的问题。
结果这三篇文章无一例外遭到了两头骂,比如第一篇文章我写的时候有读者误认为我反杨笠,果断关注跟上,然后看了第二篇和第三篇,又觉得我在挺女权。就留言问:说你是不是嫌第一篇打赏少了,刻意讨好女粉?
当然更有意思的是另外一种,那就是当我站在“反杨笠”立场上说话的时候,有讨厌她的读者依然觉得我骂的不够狠,而当我开始“挺女权”了,又会有女权朋友来说,你这挺的不够彻底。立场不绝对,等于绝对没立场。
我慢慢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在这场争论中,愿意发声并且在发声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都是那些立场鲜明而绝对的人们。似乎只有把话说绝,把立场站稳,才能招来关注和掌声。而态度温吞,想要和和气气的去讨论一些事情的人,总是两头找骂的。
这种现象在中文互联网以前讨论其他事情的时候已经很多了,如今终于蔓延到男女权上,其实这个问题本来是最不该被这种极端思维侵染的,因为生理学常识,男人和女人本来离了谁,都不能繁衍人类文明。
明明你们在现实当中大多都是喜欢异性,甚至有老公老婆的,怎么一到网上说理论事起来,就都这么跟吃了枪药一样呢?何必呢?
我和押沙龙老师曾经在某个话题讨论中被不友好的人扣了个帽子,叫“男女权主义者”,嘲笑我们借机讨好女粉。我还曾专门写过文章调侃说我把这顶帽子当做荣誉。
因为“男性只有通过解放女性才能解放自己”。而且,毕竟大龄男青年么,讨好女性不是当然的吗?
不过去年,至少押沙龙老师已经不幸被“除你女(权)籍”了。原因是史航翻车的时候,他在微博上反驳另一位网络作家神圣午睡老师“所有拒绝和史航割席的人都和他是一路货色”的说法。
记得押司当时在微博上跟人讲理,说一个人哪怕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被公正的处死了,他的朋友也有去探监、料理后事、哭丧吊孝的权利吧?而不用担心遭遇攻击、辱骂。“我愿意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
道理是讲的很不错,可惜结果只是惹得他对面的论战者更加恼羞成怒,直接用“直男恶臭”攻击他。
记得我当时还嘴碎调笑过押司,觉得他虽然比我大一纪,但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为恶人哭丧吊孝,这个权利其实中国人早就没有了,你看《三国演义》司徒王允设计杀了董卓,暴尸在长安街头搞人体照明,结果蔡文姬她爹蔡邕就上去哭丧吊孝。
王允立刻就把蔡邕抓起来了,说小老弟你怎么回事?杀了董卓全天下人都高兴,正该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你怎么还给他哭丧。
蔡邕说不好意思哈,他毕竟提拔过我,看见他死不得入敛,一时感情上来,没控制住。
然后王允给蔡邕的处罚,是比董卓更残酷的——杀。
而且这不是《三国演义》的小说演义,这是后汉书白纸黑字记载的正史真事。
所以押司所想象的那个“恶人也有人为他辩护、探监、吊孝,并且这样做的人不受牵连、不受攻击”的舆论氛围,在咱这儿从三国那会儿就不存在了。
更或者说,王允杀蔡邕,恰恰标志着一个不宽容“乱世”的正式开始。在这种乱世里,昨天叫你义父、明天一方天画戟捅了你的三姓家奴比有人情味、看到有恩于自己的人横死街头懂得哭一嗓子的蔡邕活的更久。立场比有没有正常的思维能力、有没有起码的人之常情更重要。于是人们“尘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们心中的乱世,直到今天也未必获得了结束,你看那些觉得“你不跟史航割席,你就和他一样恶臭”的人,他们心里可能都住着一个王司徒,相比于妇人之仁的蔡邕,他们永远更喜欢君子豹变的吕布。
为什么小说中和真实的历史上,吕布每次反水都一定要提着丁原和董卓的头做见面礼呢?参考那位读者给我的留言“立场不绝对,等于绝对没立场”,你不杀了前主提头来见,我怎知你已经站稳了新立场?
所以大家不要笑吕奉先“方天画戟,专捅义父”,相比蔡邕,他是懂不宽容的乱世到底是咋回事的,他知道每次重新改换一次门庭,都要跪下叫爹。
妇人之仁、温和、理性,乃至常识、常情。这些本来都是褒义词的描述在我们文化中慢慢变成了变异贬义词。
而几千年来各种势力、各种观点争来争去,似乎最后胜出的底层逻辑永远都离不了一条“你死我活”,甚至大刘写《三体》想象未来全宇宙也还都是这么个不死不休的德行。
到最后,很多人可能已经听不懂不极端的发言是什么意思了。比如我之前写文章,说“抵制杨笠的普信男不该被过分指责”,可却又说“也不必对杨笠老师赶尽杀绝。”立马就有读者调侃我是不是“胡锡进化了”……
其实倒也不是,只是我最近在重读《罗伯特议事规则》,里面有三条规矩我一直觉得很有意思:
一条是交叉发言规则——意见相左的双方应轮流得到发言权:辩论的时候有人请求发言,主席应该先问他持的是哪一方的观点,如果其观点与上一位发言人相反,那么他有优先的发言权。
另一条是严禁人身攻击,讨论中严禁双方脱离议题本身,对对方的动机、名誉进行攻击、辱骂和羞辱。
第三条是所有辩论只面向第三方:所有与会者辩论发言时都不针对对方,开篇都要说一句“主席先生,我认为”。
《罗伯特议事规则》是一个参加过南北战争的美国将军写的,他觉得美国之所以打那场惨痛万分的内战,原因之一就是太多人不会开会,之前的废奴大辩论才撕裂了。所以戎马归来后一定要写这么一部论述怎样在一个共和国中形成有效共识的小册子。这本书后来也确实成为了美国人的议事规范。
罗伯特将军做了一件很有功德的事儿,他教会了美国人用在讨论中交换言语代替沟通失效后在战场上交换子弹。
所以,怎么样温和而正经的进行讨论,是一种能力,甚至是一种关乎一个社会能否真正现代化,人们能否形成真正的集体意志,至关重要的能力。
但这个能力,我们其实是很缺失的。
比如杨笠这场风波中,你可以看到杨笠和抵制她的“普信男”们几乎违反了《罗伯特议事规则》当中所有条款。所以这个讨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什么意义。
当然,杨笠老师就是个说脱口秀的,我们不能以开会的标准去要求她。真要那样的话她的活儿没法干了。但我在想的是另一件事:为什么当下最有话语权,被妹子们视为嘴替的是一个必须以冒犯、非理性极端表达来吃饭的脱口秀演员。
那些真正能温和和理性说理论事的人,比如押沙龙老师,哪去了。
说起押司,犹记得去年我去北京见他,他说他现在已经懒得写时评了,没意思,目前专注于写小说。也劝我少写一些。
可我毕竟年轻,不懂他这话的深意,依然一天一篇的那么写,努力在夹缝中寻求尽量理性、中正的表达——
当然,结果就是我现在不得不到这个小号上来写文章了,隔三差五、要给找回来的读者回复“感谢重逢”。
但其实时至今日,当年可写的大多数东西,我如今也都不敢写,或者写不动了。
费力不讨好的理性表达,我也不知道还能继续多久。
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么天天点灯熬油的写,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到底是为了什么。仿佛在跟左右一起来袭的海啸作战。
给大家通报一件坏消息吧。
前两天两性话题的文章留言太多,微信这边我怕讨论的太热,说大家有什么话到我知识星球上去说吧。
我试图在知识星球模仿《罗伯特议事规则》,引导双方交叉辩论。
但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我今天收到知识星球的通知,那边被小黑屋一个礼拜。
那一刻我挺气恼——那边的辩论在我自己的控制下已经尽量温和理性了啊。
结果发现还是无语问苍天。
从大号,到小号,再到知识星球,我总觉得我已经很克制中正了啊。可是后来发现,克制和中正,恰恰是首先阵亡的。
很累,真的很累。
本文既然提到了蔡邕,我想起另一个被《三国演义》一笔带过的历史,说蔡邕下狱论死之后,太尉马日磾跟王允求情:“蔡邕可是旷世的奇才啊,而且正打算效法司马迁写一部私家史书,为什么不留他一命,让他把这段历史写完呢?”
你猜王允怎么回答的?他说:过去汉武帝不杀司马迁,留着他写出了毁谤自己的书,流传于后世。现今国家衰落,朝政都不稳固,那就更不能让蔡邕这样的奸邪著书立说了,你这一说,那更得杀了。
读史至此,我总是很感叹。为什么蔡邕那样温和而有人情味的人,却在乱世中总比董卓和吕布们更招恨。
我们把容忍温和的能力,丢在了哪里?为什么我们总对最温和的表达苦苦相逼。
全文完
本文3500字,感谢读完,今天受了点打击,文章写得随意些,写到最后自己也越写越困惑,大家见谅了。
如文所述,知识星球那边静默一周,加了的朋友请谅解。
近期多休息吧。
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请支持我的朋友为我充能,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