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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一生1-8•童年和少年时代

赵氏原野 鹰眼观大地 2023-06-21

作者:连传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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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艰难困苦无处不在,但应该在战胜艰难中前进。

没有遇到过艰难的人,恐怕世上难找,所以,才出现了“万事如意”这一美好的祝愿。

即使条件再好,再富有的家庭,也有艰难。而一般的家庭,贫困的家庭,艰难就更多了。既然艰难不可迴避,那只好去面对它了。

面对艰难,有的人是凭借客观条件去战胜,有的人是凭自己的主观努力去拼搏

困难,就像音符,强者把它奏成凯歌,弱者把它奏成哀曲;困难,就像石头,强者用它垫脚、弱者被它绊脚;困难,就像大河,强者横渡而过、弱者望河兴叹

再黑的夜,阻挡不住声音的传播;再大的风,也吹不灭太阳的光辉。

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能战胜困难,而是在不断的磨练中形成的。

做人没有战胜艰难困苦的勇气,就很难有什么成就。

人的一生,有富有穷。有的人留给子孙的东西很多,但他们还觉得很少;有的人留给子孙的很少,但子孙觉得很多。

遗产留多了,虽觉得自己艰难的一生值得,问心无愧,但又怕由富变奢,出败家子;遗产留少了,觉得自己白白的艰难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得做,还是心想事未成,拖累子孙受罪,对不起子孙,死不甘心。

难怪林则徐说,子胜过父,要钱何用;子不如父,要钱何用。

那些有良知而著书立说的人,从内心上还是为了推动社会的进步,让阅读者变得德才兼备,更好地服务于社会。

——起笔于2004年6月23日晚,甲申年农历五月初六(我60岁生日),武汉市东西湖区吴家山流芳学校三店百花新村。



我的父亲

“上海好赚钱,一去三五年,心想回家来,没有盘缠钱”。

这是旧社会跑上海的人的共同说法,我父亲也是一去几年没回,母亲就带着4岁的我去了上海。

听母亲说,我出生(1944年)后,日本人的飞机炸汉口。父亲用衣兜兜着我,躬着腰,用身子“挡”着天上的炸弹,穿过街上被炸死的尸体间跑着,躲过了鬼子的轰炸,一家人就从汉口跑回到连岗家中的。

父亲被那次轰炸后的死里逃生吓破了胆,就再不愿将我母子带在身边,为了养家糊口,只身去了上海。

这次母亲带我去上海(1948年),是家中穷得无法生活下去,母亲就托人带口信,求人写信,父亲才同意我们去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在上海干什么,上海的“家”是怎样的,甚至父亲在上海的外貌,都没有半点印象,而唯一的一件事,我到现在60岁了,仍记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我在一个又黑又臭的水凼(dàng,指一种有水的小坑或者比较小的坑)中挣扎。

时的水凼表面看不到一点水,全是腐烂了的和新鲜的蚕豆壳子,我掉在水凼中,只有头和手在蚕豆壳子上面,站在凼边的人是用长竹竿前面套着绳子把我拉起来的。

听母亲说,父亲是到了上海后,得了黄陂同乡会的人,介绍到上海一资本家的麺粉厂当会计。

父亲一辈没有姐妹,只有兄弟三人:伯父连延青、父亲连青云、叔父连幼青。

祖父去世很早,在我的记忆中,没见过祖父。祖母是1960年我读初中二年级时去世的。父亲一辈三兄弟中,可能是我父亲读的书要多一点。

听塆里老人讲,我父亲曾帮塆里打官司跑过衙门,见过场面。我也亲眼见过父亲帮塆里的二毛哥家中写过春联,但父亲不会种田。

而伯父却能文能武,除种田外,做圆木、做竹器,一年四季不闲;可叔父就不妙了,文武都不沾,年轻时在下新集住家,我既没见过三婶,叔父也无一男半女,后来支边,叔父将一条命丢到新疆去了。

记事后,我曾问母亲,我是怎么掉进上海的水凼中去的,母亲说我父亲在厂里很忙,母亲自己在帮人洗衣,我可能是肚子饿了,也可能是好吃,在蚕豆壳中找人家没有剥干净、漏掉了的蚕豆,就那样生吃。

如果发现迟了,沉下去淹死了,上面又是浮满了蚕豆壳,真不知到哪里去找伢!

后来,很多儿时的小伙伴都羡慕我到过上海,殊不知我在上海捡垃圾吃,不知我险些葬身垃圾凼。

到现在我还感到奇怪,为什么惟有此一瞬记得如此清楚,大慨是人最怕的是死,死前留下的印象难忘,而这个印象就是:掉下去的危险和拉起来的及时。

我的一条小命,差点丢在了上海,而父亲在麵粉厂里染上了肺病,被老板辞退,如不回乡,也将命丢上海。

1949年,全家从上海回到连岗家中那段日子,由于父亲天天在家,母亲也天天在家照料父亲,我又没到上学的年龄,也天天在家,记忆中家里的情景,就比在上海时清晰多了。

初回乡里,父亲的身体还可以。有一次,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自行车。

在那个年代,在没有大路的连岗,(通往祁家塆和张家店的都是只能推独轮车的小路,自行车要推好几里路才能到塆里),出现了一辆自行车是非常新鲜的事。

在塆子后面的山上(人们习惯将自己塆里专门留下来一块几亩大又很平坦的草地叫山上,专供塆里乘凉、玩灯、唱戏等用),看骑自行车的人围起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只有父亲和古树哥会骑。

再后来,父亲就很少有户外活动了,总是坐在堂屋中和上海回的人或准备去上海的人谈家常,一谈就是半天,从没有父亲的同事在我家吃过饭,渐渐地来我家的少甚至没人来了。

这段时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父母一到吃饭时间就吵架。

有时是吃完饭后,父亲将小桌子掀得脚朝天,更多的时候,是还没有吃饭,父亲一看菜,就一脚把桌子踢开。

这是我和母亲最害怕、最委屈、最不敢出声的一段油煎火熬的日子。

每到此时,祖母就无声地牵着我的手走开,也不敢怎么埋怨我母亲没弄好菜,更不能埋怨我父亲脾气暴躁。

母亲则多数时候是噙着眼泪,小心地将没弄脏的饭菜弄起来。

肺病古称痨病,也有人称罐子病,即病人少不了煨的汤汤水水,不说是病已快到尾期的父亲,就是我,当时也难以咽下这样的饭菜。

但即使是这样的饭菜,长日长时,我也不知道可怜的母亲是怎么愁凑着弄熟的。

有时,有点“好”菜,无外乎是蒸个鸡蛋。蒸鸡蛋还在厨房里没端出之前,母亲就叫我走开。

记得当时,有点粮食的人家,也只准小孩吃两餐,不准吃晚饭,说是小孩吃晚饭爱“停食”,即消化不良。像我这样的孩子,就更别提了。

可同屋的四婆的孙子,晚上常用棉油炒饭吃,又饿又馋的我,总是偷偷地看着他们一家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被四婆发现了,也添一碗给我吃。

为此,常遭到母亲暗地里对我的训斥,叫我再别看着人家吃晚饭,人家也只一人一碗,我吃一碗,他家就一人要少吃一口。

有病的父亲吃不好,年幼的我吃不饱,那母亲的日子是怎么在过,我是全然不知的。

我不敢叫饿,更不敢哭,在当时大人的印象中,我是一个很傻的孩子,后来我一进了中学,就彻底悟出了父亲吃饭时,总是将桌子掀个脚朝天是何等的悲愤了。

贫病交加的家里环境,压抑得我从此不敢叫人、不敢说话,比别的孩子呆。

如果说父亲掀桌子能一直的掀下去,甚至还要疯狂地打母亲,却是一件好事,说明父亲还有一点力气。可是,不行了,左邻右舍再极少听到我家的吵闹声了,父亲卧床不起了。

父亲卧床后,我反而轻松了一点,因为我怕掀桌子时的那个场面,再不会见到那随时都有死人的可能的惨景了。于是,我就可以到人家去玩,母亲要照料父亲,也顾不了一天到晚地喊我了。

说出去玩,其实也没什么玩,而多数的时候是站在人家门前傻乎乎看人家吃东西。

有一次,我玩到坡下面的五婆家,五爹是铁路工人。

那天五爹回家休息,我见五爹家的大儿子万青叔(和我同龄)拿着一张草纸在用舌头舔。(大人怕浪费东西,为了哄小孩,把用草纸包的红糖倒到罐中后,再将粘有红糖的草纸给小孩舔)。

我见万青叔舔的纸丢在地上后,就捡起来一块块的撕在口里嚼,不知却被母亲看见了,就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把我拉回家,回家后狠狠地鄙我,其意是恨我怎么这么不争气。

母亲数落我后出门做饭的去了,可父亲在房里的床上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是在东厢房替父亲安的一张临时铺,还挂了帐子。

帐子门靠脚那头的垂下来了,靠头这一边的帐子门是挂起的,靠铺头的地上是个痰盂,是母亲从上海带回的。

父亲把我叫到床边,我不知有什么事,不料一记暴栗重重地敲在我头上。这一次,也仅有这一次,是我最近距离地接触父亲,我不敢哭,也不敢摸头。

父亲的手还在发抖,头歪在枕头上,一双深凹下去大得怕人的眼睛盯着我,身体全瘦得不像三十岁的人。

如果我会画画,父亲当时发怒的样子我可画下来。

时隔五十多年,印象还这深,不是当时我父亲打我我恨得深,而是我年龄越大越领会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的痛心:再没有机会教育自己的孩子了,这么个傻样子,只知道好吃,我死到眼前了,这孩子今后再怎么办?

父亲用力打我,加上生气,半天喘不过气来,又不准我走,一直让我站在床边听他骂我,说我,并夹着一阵阵猛烈的咳嗽。

等到祖母回来,摸着我的头,平静地说了父亲一句:“青云,浩的头把你打了一个包。”就牵着我出了厢房。

母亲没打我,婆婆没打我,原因很简单:除了孩子还小,可怜之外,她们以后教训我有的是时间。而父亲,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他怕出了丢人现眼的后人,死也不安!对孩子讲做人的道理,我又太小,只有是猛打。

父亲生前的所有音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惟有这次在我头上打一个包,让我终身难忘父亲的面貌。

我应该感谢您,我的英年早逝的父亲!您给我头上的一个包,是我终身不会丢掉的最宝贵遗产。

父亲卧床不起后,一改过去母亲对他调养的不好就发怒的现象,不管母亲弄的什么,能吃就吃,吃不进也就无言地不吃。

看来,父亲已放弃了闹着要调养好求生的念头,他深深知道,在油快熬干灯将熄的情况下,再发脾气无异于催祖母和母亲快点死。

因此,那段时间,家中总是清静得怕人,父亲连哼的声音也总是很小,甚至不哼。

当父亲在小声哼的时候,母亲总是还能稍微出去一下,求人借粮或在家做事,而当父亲连哼的声音也没有的时候,母亲就无心做事,六神无主地时不时去厢房看一下睡着的父亲。

家庭“安静”了,从外表上看,母亲的心情也好像“平静”多了。而此时的我,既不敢在别人家看人家吃东西,更不敢看着母亲喂东西给父亲吃,成天跟着祖母。

祖母也常坐在父亲铺边的时候,我就一人跑到后面山上坐着,呆呆地看系在山上的人家的牛吃草,或看着北面远远的木兰山。

心里什么不知道,什么也不想,只是怕进家门,跟同龄的小伙伴也极少一起玩。

伯父的长子传福哥只大我一岁,可在父亲生病期间我对福哥几乎没有印象。

他家和我家共一堂屋,他家住在东房,我家住在西房,可我完全记不清福哥当时的样子。看来,我那时是很傻,性格也很孤独。

有一天傍晚,我又一个人在后面山上,在塆子西边往下塆去的小路上的个水塘边呆呆的玩,这时,从塆子中间春庭哥家东侧的巷子里走来一位妇女,手上提个菜篮子向我这里走来,可能是到菜地里弄菜的。

她一见我,就急忙说:“这大的个伢不晓得事,还在这里玩,你伯伯(我们喊父亲叫伯伯)死了,还不快回去。”

“伯伯死了”的意思,我完全不懂,因为我还没有见到过死人的场面。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祖母,母亲和伯父一家,一定是悲痛和忙乱得一团糟,不然,我父亲死了,天又快黑了,怎么没人想起去把我这个6岁的孩子找回来呢?

我回到家中,当时的那个场面,现在仍历历在目。父亲躺在堂屋的东边的地上,将被子从头蒙到脚。

母亲在父亲的头边哭得死去活来,祖母一见我回到家中,就一下子把我拉过去,站在她的两腿中间,她跌坐在椅子上,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手捏着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祖母的脸,祖母没有哭,但眼睛是红肿的,也许是眼泪哭干了,因为我是天快黑才回家,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落的气。

这时候,伯母等几个妇女死命地将母亲从父亲的身边拉开,扶母亲到房间去了。刹时,祖母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滴在我仰望的脸上。

可即使是如此的失子巨痛,祖母的哭泣仍压住悲声,怕自己的哭声再刺痛刚被拉进房的母亲。

因为我回家,母亲还不知道,祖母是怕三代人哭一堆让屋里屋外的人惨不忍睹,祖母当时只是泪眼深情地望着我说:“乖乖,你再到哪里去见你的老子呢!……”

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是我一辈也响在耳边的一句话。

当时屋内进进出出的人,昏昏暗暗的油灯,地上盖的严严实实的被子,我还有点印象。可父亲是怎么安葬的,我送葬了没有,都记不清了。

母亲健在时,我不忍心问这些事情,在还健在的八十多岁的伯母面前,我总想问一些有关父亲生前死后的事情,但总鼓不起这个勇气。

面对父亲的撒手而去,要说心里最割肉的还是祖母。

祖父去世时,我还没出世,祖母养三个儿子,又没女儿,一个小脚体弱的老人支撑这个家。

大儿子勤劳种地做手艺,三儿子不务正业,为人一场的安慰和希望全靠书读得多一点、又敢于到外面的世界闯荡的二儿子身上,偏偏老天存心作对。叫祖母从哪里哭起,从哪里诉起!

面对着被饥饿、被折磨、被痛心摧残得风能吹倒的、失去了男人的媳妇,面对又傻又呆、百事不懂、失去了老子的孙子,叫祖母又从哪里哭起,从哪里诉起!

如果当时我懂事,我就要哭,让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引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滴血的痛哭!但祖母在我面前始终没放出悲声,而祖母的眼泪——让屋里屋外的人都流泪了。

我是否为父亲送葬,已记不起来了,但为父亲祭饭,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每当到父亲坟前祭饭时,母亲总是要我用一双手将饭菜从篮子中拿出来放在坟头边,再喊一声“伯伯吃饭”,接着把筷子搁在饭碗上面。

此时母亲就坐在地上低声的痛苦,我呆呆地站在旁边,完全不晓得劝阻母亲,一直到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哭不出来了,慢慢地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泥土才回家,我只是紧紧地牵着母亲的衣角跟着。

从此,我的感觉就只有一个怕,母亲一刻不在我身边,我怕;晚上点着油灯我一人也不敢进房,我怕;夜晚做恶梦惊醒了,有尿憋不住慢慢地滴在床上,也不敢叫母亲点灯起夜,我怕。

有一次,我听传喜的父亲陈伯伯说:“浩这伢越是苕(傻子)了。”

特别是有一次,母亲当着姚塆大舅爹的面说:“……等浩长大了一点,我就要死了算了的。”这话让我听见了,此后,我越发怕离开母亲一步。

家中吃饭没有菜咽(吃菜),母亲找人家借了一个拖虾子的拖网,要晚上才能到人家的鱼塘去偷着拖。

我偏要跟着去,这是在记忆中母亲第一次给了我一耳光,祖母在旁边一见,痛心的骂起了我母亲。

我看见五婆和怀弟的母亲等几个妇女也一齐去拖虾,感觉母亲不会去死的,才没闹着跟着去。祖母将我哄进厢房,我一个人也根本不敢回房睡。

第二天,堂屋的中堂边上设了一个父亲的灵堂,还有牌位,大白纸上写的大字,桌子中间还有纸做的小人,虽然很好看,但也吓人不敢注目。

原来,母亲去偷人家的鱼虾是在家中灵堂给父亲祭饭用的。还是由我送到父亲牌位面前,喊一声“伯伯吃饭”。

这天晚上,母亲没让我跟祖母睡,将我牵进房,一闩上房门,就抱着我的头哭,但声音低得只有我可听见,生怕同住一屋只隔半堵墙的四婆家听见了。

母亲跟我讲了很多,说我再不是小孩了,吃饭时,莫要人到处喊,每餐要先给父亲祭饭,母亲要去打工做猪毛还父亲的棺材钱,明年还要读书,叫我家中没人就在大伯家吃饭……

正常人家的孩子,家务劳动是从洗碗扫地开始,惟有我的劳动的开端,是给父亲的牌位祭饭,令人心酸。

此后,母亲去做猪毛,祖母就更亲近疼爱我。传福哥也同样是祖母的孙子,于是,我与福哥的接触就多了。他虽说只大我一岁,却比我懂事多了。

再在塆里玩,就不是我一人,总是传福哥带着我。每次上张家店买东西,祖母总是将两个孙子带上,买点麻花之类的东西,有时我多吃一根,可福哥从不与我争。

更重要的是,祖母特别爱叫我学着做事,极耐烦地教我搞把子(扎灶堂里用烧火的草)。

有一次祖母提一个大篮子,我和传福哥各提一个小篮子,去扯马齿苋草。回家时,只有我篮子中的最少,祖母就避着传福哥往我的篮子中塞。

母亲教我给父亲祭饭,祖母教我劳动。后来,我终于悟出:连死去的人都要“吃”饭,活着的人就更要吃饭,不劳动,饭从哪里来呢?



我的童年

父亲在世时,大人都说我面黄肌瘦,大眼睛大肚子。父亲去世后,我的身体更差,光害病。

有一次,我在伯父家死吃了一顿,牛肉煨汤,肚子立马鼓得像个汽泡鱼,那个味道,比饿着更难受。

母亲怪我不该苕吃哈胀,伯母就叫我在竹床上蹦跳着玩,跳一下跳饿了就好了的。

我记得当时是热天,我只是在竹床上走去走来,根本不能跳。后来,即使偶尔有点合口味的,母亲绝不让我多吃。

禁嘴也不是办法,有时病得躺下了,母亲就慌了手脚,在帮人家做猪毛,棺材钱还没有还清的情况下,又给我买燕窝吃。

病好后能起床到处跑到处玩了,母亲就带我到左港外婆家去治病。

外婆也是孤儿寡母的,不过舅舅陈文双有一二十岁了,在左港小集镇上做点豆腐生意。

夏天的中午,母亲带着我走一二十里路,路上光要屙屎。

一到外婆家,旧病复发,我整天躺在磨子旁的个木竹床上。每天吃中药,苦死人,我怕医生来,就恨外婆,恨母亲灌我喝药。

一天下午,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豆腐贩子送来一扎钱,都是一百块二百块一千块二千块的零钱(旧制币)。

贩子叫我交给外婆,他走后,半天没一个人回,我又怕事,天也快黑了,想起来喝水也病得动不了。我就撕钱玩,撕得细细的,往天上吹,吹累了就往天上抛。

三个大人回家点上灯一看,一地的碎钱。那一下可热闹了,问我是哪里来的钱?为什么都撕了?但没有一个人打骂我,我也死不作声。当时,捡的捡钱,粘的粘钱,来看把戏的,议论的,忙了半晚上。

在左港,病诊好后,母亲怕我走远路又犯了病,请了一辆红车,推到姚塆老外婆家歇脚。老外婆(我外婆的母亲)八十多岁了,接着我娘俩哭了一场,不让我们走。

母亲一刻也不能耽误,将我留在姥姥家,就当天到汉口3506被服厂做工去了。从此,我就天天坐在门前大塘边稻场上的个石滚上,瞄着母亲去汉口的方向,盼母亲回来接我回连岗。

我想祖母,想福哥,想吃伯母煨的汤。

一天,我正在石滚上,与平时一样玩耍,等待母亲的出现,见一个妇女在塘边洗菜,我走拢去,猛地把她推到塘里去了,是后面来挑水的一个男将将她救起的。

一下子塆里聚了一群人把我围住,问我为什么要推她?我也是死不做声,但没有一人打我,姥姥一个劲地骂我是猪。

母亲从汉口回姚塆来看我时,听到这事,就把我送回连岗。我远远一看到连岗的塆子就觉得很快活。

一进家门,见堂屋东边的织布机下睡着一只白毛老母狗,正好又见桌上有一把篾刀,我拿起刀来朝狗尾巴一刀剁去,狗子叫着跑了,狗尾巴还没剁断,血流了一路。伯父见了只是笑着问我,为什么要剁,我还是死不做声。

可一旁的母亲几近绝望的声音说了一句:“这伢病苕了!”

在姥姥家过了几个月的孤独生活回到连岗后,母亲虽仍奔波劳碌,但我却过了二三年自觉好玩的日子。

福哥本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大概是见我没上学,就陪我整天在塆里玩,弄黄泥巴回来和熟给大伯打砺子(一种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土、木、篾做成的工具)。

我俩到处乱跑,去摘老了的蛾眉豆,剥出里面的黑豆子;挖鸡头(一种很甜的草根)、挖野莆咀;夏天就玩水。

记得有一次,母亲给刚刚只够买一斤菜油的钱,让我跟福哥到祁家湾去买油,我俩又邀了万清叔和忠炎。

我先将钱买了一副很小的扑克牌,牌只比麻将稍微大点儿,再去买油,回来时,四个人在铁路桥下面玩了半天。

回到家,母亲一眼就看出没有一斤油,我回答说在路上泼了一点,母亲真的以为我苕了,做不好事。

比东跑西玩更有趣的是看斗地主。母亲见我“病苕”了,不放心去汉口,就暂且留在家里好照看我。

如果当年我母亲一回老家后继续去汉口,那说不定我娘俩一生的历史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因为正是不久之后,被服厂正式招了一批工人,而母亲当时却不在厂里。

我们这些小孩,成天忙着到处奔走看斗地主,是刚解放后的农村土改运动开始了。

有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没有和福哥一起去看斗地主,而是母亲带我去。张家店北面一块很大的空地上,斗地主台前已没地方了,人山人海。

我和母亲则站在很远的高坡上观看,只见诉苦的人诉完了之后,就在台上的一口大锅中烧起了地主的田契、租约、借据、账本等。

一个男老地主的手被反捆在后面,低着头,地主的左右站着两个民兵,民兵扎着红头巾,系着红腰带,手上拿着一把大刀,旁边有一人在喊口号后,台下众人跟着高喊:“镇压恶霸地主!”“穷人要翻身!”“毛主席万岁!”等。

喊完后,两个民兵和端着枪的解放军就把地主押下了台,我看见很多地主家属慌慌张张迎上去跪下为地主求情,但都被拉开出一条道。

地主被带到场外不远,那里又有两排民兵,一端枪的解放军将地主的头按下直至地主跪下,我还在看,母亲叫我再不看了,我刚被母亲拉下坡,那边的枪就响了,看的人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我们连岗的山上也斗地主,不过没枪毙地主,斗完就押走了。

接下来,又在山上围了一个很大的、一人多高的院子,院子周围蒙上了布,看不见里面,民兵不分昼夜地在周围巡逻。

连岗乡所有地主的财产都被运来放在这个院子里面,还有数不清的棺材就放在院子外面。

我和福哥从布破了的地方向里面看时,立即就有几个拿大刀的民兵跑过来把我们吼走。

有一天,我俩看见几个民兵把另一个民兵五花大绑地捆起来,送走了。据说这个民兵是偷了一个小皮球,想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玩。

分东西的那天,我和福哥在家里照看,大人们就出出进进,把分到的东西往家里搬。

我家分的东西,四婆在旁边不停地眼热,说我母亲会要东西,都是别人家没有的。像崭新的长城牌热水瓶,汉口都没有卖的,是上海货。

还有一个全新的五屉柜,暂不说玻璃镜子照脸不走形,也不说是上等的杉木板和上等的油漆,单是那样式就好看:上一层打开两扇玻璃镜子门,就见里面分上下两格,中一层是左右对称的两个小屉子。

(此柜一直到现在几十年了还完好无损,就是被老鼠啃了几处。我结婚的新房中就只这个柜子,我现在仍把它当宝贝它是我一生最好的见证,是一部历史。哪以后我将遗体捐献或将骨灰撒向田间,也希望子孙们能保留它,看看它,讲讲它的来历,胜过烧纸叩头。)

还分了一个可装几千斤谷的可以拆开的大杉木粮仓,分的其它的衣物小玩意等,就说不清了。

听伯父等人说,分翻身果实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共九个等级。

我家是贫农,父亲死了,解放前又没田地,孤儿寡母的,就评为上上等,上上等的户最先进院子内,不是由主管人给,而是由自己要,想要什么就领什么,无论价钱的贵贱,只达到了规定的件数就行了。

这么好的优待,叫我怎么能忘记得了呢!

除分了家具什物财产外,还分了上好的田地耕牛,这是穷人做梦都没想到的好事,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家庭,因此,母亲打消了再去汉口被服厂的念头。

我家和伯父等几家,共分了一头又大又老实的水牛,“倚小卖小”的我,放牛总是依赖福哥,我放得很少。

有一次在山边的个干塘内,把牛丢着放,我跑去向良廷(涂大宝的弟弟)要炒熟的蚕豆吃。我的胆子再比过去大了一点,见很多人爱捉弄他,我也不怕他了。

良廷不给,我就抢,结果他把仅有的半把蚕豆一下子塞到口里去了。松青哥就在旁边大笑,说良廷比浩还苕些。结果牛跑去害人,又给母亲带来了麻烦。

我并不是一直苕下去,慢慢地从被人欺的处境中懂事了。

福哥还是福哥,还是比我懂事,我挨打,他护着,他挨打,我发呆。随着以后的很多恩恩怨怨,我就对福哥形成了一种依赖,跟他在一起,比跟祖母、母亲在一起更快活。

之后,跟母亲睡的时候少了,跟祖母睡并跟福哥睡一头的时候多了。

童年的福哥,陪我玩,保护我,在学习上也很有心窍。

初读私熟魏先生的识字课,每天要不停地练习写字,纸墨笔砚对于像我这样的家庭是不易拥有的。

福哥就做了二块小黑板,一人一块,每块比一本书的面积大点,黑板上边用铁丝做两个卡子钉进去,两个卡子上面再安一个半边梅花形的款子,便于手提或挂在墙上。

小黑板表面被福哥用沙石磨得光光的,再涂上浓墨水,不只是可用来练字,也是一件炫耀的玩具,大人们都说福哥聪明能干。

记得舅爹来我家帮忙的那晚,吃的是煨乌龟肉,舅爹说肉做骚气。那时乌龟多,我也常捉它玩,但吃乌龟被认为是好吃的人,不光彩的。看来,母亲是穷得没法。

我也吃过用乌龟底、糯米、黄豆等炒熟后磨的粉子,因有人说它很补人,母亲也将就信一信了。

福哥曾用四寸长的大铁钉、尖端锤平磨快,将乌龟肉一点点挖净,做成个玩具,用筷子敲乌龟背还能发出回荡的声音。

福哥也比我很有见解。有年除夕,母亲给了我一元压岁钱,我当时躺在床上开心得睡不着,将钱捏在手上玩,母亲说莫玩掉了就叫我装在棉袄口袋里,第二天当我与福哥一起买糖人时,怎么也找不到了。

当时一块钱能买斤肉和大蒜萝卜小菜的,一般送礼也只几块钱。福哥见我吓得要死,就安慰我,说是等母亲问这钱时再说,到时候要打你,就说是我俩人圈了糖人。

后来,母亲也一直没问我这一元钱。为此我问福哥,他猜是我母亲当晚趁我睡着,把钱又拿走了。听他一说,我也不再为这一元钱担惊受怕了。

对福哥童年给我的往事回忆,多半是玩的事。虽说我对父亲的去世有点印象,但对自己吃了多大苦、受了多少难,不像与福哥一起玩那样回忆得清楚。

如果让福哥回忆我母亲当时的艰难困苦,他一定比我知道的、感觉的更悲痛,而我的童年没饿死是事实,没有沿门叫化是事实,没有衣不遮体是事实,没失学更是事实,只不过是八岁才上学。

所有的这些看起来应理所当然的生活,母亲为此已精疲力尽,不堪重负。

因此,在外婆、姥姥的极力劝告下,母亲为着自己,更是为着我讨一条生路,在父亲去世三年后,不得不向前一步。继父是在左港外婆家挑豆腐卖的、一直单身的、三十多岁的姜玉广。

母亲带左港的人来连岗搬家这天,我很是惊呆。家中东西都搬在后面山上,母亲叮嘱我在那里一步也别离开。

看热闹的人,有的悄悄在一旁议论;我呆立着只是用眼睛寻找福哥,可一直没看见他;生离死别的此刻,血浓于水,谁都不忍面对,不但福哥,祖母、伯父、伯母,也都没看见。

一会儿,十几人挑着抬着家中零碎,匆匆出发,母亲在人行最后牵着我的手,含泪离开了连家岗。

我十步一扭头,母亲时而催我走快,虽然一行这么多人,但我深觉徘徊和孤独!

到了左港,也算是我熟悉的外婆家,母亲虽也不再东奔西走,成天能与我相见,但我的心还是常常想念连岗,想念福哥。

不久,姥姥去世了,外婆带着我去姚塆奔丧。走出左港一段路,我突然叫外婆坐在路边等我一下,我说我要回家拿一本书给福哥,不待她同意,我就向家飞奔。

葬礼送姥姥上山,是埋在张店北边,正是往连岗去的大路旁。当时,我与谁都没说,就拚命朝铁路边跑,一翻过铁路,就看见连岗,脚步却渐慢了,我怕抄直进塆中会遇到人,怕人们议论我,我于是就顺着大路从山上弯回家。

福哥家中一个人也没有,四婆见了我,大喜,告诉我福哥到后面破烂山上放牛去了。我扭头就往山后跑,老远就看到了福哥,我举着小人书高喊,福哥见了我也从牛背上滑下向我跑来。

大约一年后,我再回老塆连岗时,听忠炎还会跟我讲那本小人书中的故事。那本小人书名叫《侦察兵》,是我捡破烂卖的钱买的。

福哥替我上学路上挨打、钻“天洞”、做小黑板、割谷、同走亲戚、拔钉子、推让手枪、猜压岁钱……这都是我能回忆得起来的。

这次我送福哥小人书,福哥又将书传给大家看,使我的心一辈子留在了连岗。 

哥俩一生好的种子,从此就生根于连岗的土地。



我的小学

1953年,我结束了在老外婆家姚塆、外婆家左港、伯父家连岗三处轮流拉扯的寄居生活,定居在左港,在左港小学读小学二年级。

如果说我在连岗时,土改分得了田地、耕牛和上等的家具是优待,那么,外婆家更幸运,还分了三间临街门面的房子。

舅舅陈文双是土改的积极分子,后当了民兵大队长,结了婚。

我家和外婆家是一条街的斜对门,相距上十米远,可住房却窄多了,也是像在连岗一样,连三间,两厢房,楼门加一天井,但住着三户人家:二伯一家、六伯一家、我继父一家,继父是老幺,我喊他幺幺。

1953年左港已成立了农业生产的互助组,可不让我家参加。原因是互助组是贫下中农组织起来的,我继父的成份是游民,当过了国民党的民的。

外婆认为不让入组是个很不光彩的事,要我舅舅去活动一下,其时我舅舅已入党了,他不但不同有关人活动,其本人就认为,我家参加互助组不合上级要求,反而带头反对我家入组。

这使外婆左右为难,一边是女儿天天来说,说我们也是贫农,继父虽不会种田,但可以用挑粪挑秧等出力活与会办田的人换工;一边是舅舅说,互相换着做农活是贫下中农团结起来的好处,姜玉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资格参加换工。

外婆见劝舅舅帮忙无效,就自己到处求人说好话,还是无效。看来,外婆觉察到自己可怜女儿的命运,弄到身边来能照应一下,是犯了一个错误。

在连岗时,农活请的是自己人做,心里有底,到时哪怕让个小孩跑路也能叫得人动。而在这里可不同,互助组要显示他们的优越性,既然不让你参加,就更不会帮你了。

幺幺不会农活,只好成天挑个豆腐担子转乡。农活的事就落在母亲身上,不得已有时就请互助组外的人。

一次请的个60多岁染布的来犁田种小麦,一亩田起一天板,犁得八不像个东西,还给了两块钱的工钱,一盒圆球的烟,供两餐酒饭。第二天再去耙田,既借不到牛,也请不到人了。

幺幺的几个哥也不敢来帮忙,因他们都入了互助组。一气之下,母亲就用锄头去破土,我放了学也去地里帮母亲敲打。

互助组种的小麦出了苗,我家还在破土。有好心人叫我母亲不要待一个田打完,那会误了季节,就破一块种一块。我家田在大路边,麦子全部出土后,高矮不齐,三块麦苗有明显区别,且一亩田只种上了一半小麦。

而互助组织的人开会时,总是拿我家作宣传,以显互助组的优越性,证明单干是走独木桥,走一步摇三摇。

我感到丑,感到委屈,感到不公平,我与母亲不也是响当当的农民吗?为什么不能参加互助组?

外婆左右为难气病了,五十多岁的人身体一下子就不行了。

如果说我家不能加入互助组,日子辛苦的过也就罢了。

1954年的我,虽只十岁的孩子,已是很听母亲的话了。

星期天,母亲叫我一个人到互助组去学着栽秧,孩子去劳动,又不要他们换工,互相组的人当然欢迎。

母亲这样做的目的,一是我弟弟姜清浩已出生了,四口之家,男儿不能吃十岁的闲饭,在互助组里让我农活做会了,到自家单干就能动手出力。

二是好从人情方面尽力与互助组里的人接近,看将来孩子长大了,能不能参加互助组。那时的互助组在人们心中不知有多神圣,总不能让孩子今后也一辈子在互助组外单干。

放了暑假,互助组没有适合小孩做的事的时候,我就去砍柴,晒干了再叫母亲来捆好挑回去。

母亲去田里做事,我就在家中照管着弟弟清浩。从此,家中的吃水也是我包了,用两个小提桶,一挑就是12担,直到将缸挑满。

开学后的星期天,我开始是跟着一个大人到别的村子里去捡破布,后来就独自敢出村捡破布了,周围十几里路的塆子都跑过遍。

捡的破布不提回,怕人笑,就当天直接提到横店供销合作社的收购站去卖,一天最少可卖两三角钱,多时可卖八九角钱,可从来没卖过一块钱。

卖的钱我从不打夹账,只是把一分分的零钱当着母亲的面归自己,条件是这个零钱不准母亲用,聚到一定的数量就去买小人书。

十岁的我,主动劳动,总喜欢口袋里有点钱,也懂得争气了。

在互助组有人的讥笑中,幺幺做点卖豆腐,卖鸡蛋的小生意,母亲忙田里,忙家务,我也闲不住,天天上学,星期天就去捡破布,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忘了家低人一等的地位。

在学校里,我的小人书比别人多,也喜欢借给别人看,上学放学总有人跟着我,一点也不感到孤独。

由于我舅舅当时已成了国家干部,搞的是民兵工作,家中总有步枪和成箱的子弹,我就把子弹偷出来,拔下弹头,做火柴枪玩。

同学们也总是暗地里求我,或用铅笔、本子和我换子弹头。那段时间,我简直成了孩子王。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什么单干户,什么低人一等的感觉,也渐渐淡化了,到也相安无事。

谁知,又出了件始料不及的惊恐事。那天,舅舅到我家脸色非常难看,叫我幺幺赶快到他家去,有急事。

母亲一看舅舅的脸色,觉得大事不好,要一齐过去,舅舅不让,只把幺幺一人叫走了。母亲不放心,叫我跟过去。

我到了外婆家之后,见外婆揩着眼泪坐在堂屋里,房门也随即被闩上了,房内除了幺幺、舅舅的声音外,还有两个外地人口音,我听不懂。

等我放了晚学回家时,外婆在我家抱着弟弟清浩,母亲在低声的哭,哭得极其悲伤。当时母亲边哭边向外婆的倾诉,很多话我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但不忍心再说出来。

这一刻,对母亲的无情打击,对我幼小心灵的刺激,都是外婆迟钝的劝说解救不了的。

原来,幺幺被来的两个国家工作人员带走了,说他在国民党中当兵时打死了一名地下党,现在有人供出了他。这一走,幺幺是枪毙还是坐牢就说不定。

第二天,母亲叫我不上学,在家中照看弟弟,母亲跑了一天乡政府后,回家进门就抱着弟弟哭。一连几天的晚上,我都被母亲的哭声惊醒,吓得我发抖,生怕母亲出事。

十岁的孩子,虽说能做点小事,但在这骨节眼上,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三天我没上学,母亲也在外跑了三天,一点音讯,一点结果都没有。

一向硬气的母亲,这时就不跑政府机关了,白天垂头做事,晚上就低头求舅舅,求清浩弟弟的二伯、三伯、四伯、五伯和六伯,意思是无论如何,看在伢们的份上,一定要帮忙把田间事带几年……

第四天我去上学,同学们都以异样的眼光看我,也没人向我借小人书要子弹头。老师既没追究我为什么不来,也没提及我的任何事情。

班主任郑祖坤老师本人就是地主分子,江西人,他又怎么敢对我有安慰的语言呢,只有装个不知道的样子,让一切显得平静。

放学时,我总想快点回家照看弟弟,又怕回家,怕看母亲大白天躲在房里哭的情形。

星期天当我拿起篮子准备去捡破布的时候,母亲破例地夺下我的篮子,我说我今天会早点回来的,母亲的泪又流下来了。

母亲是怕我在外面遇见了认识我的人,丢人现眼,更怕有人问起幺幺。那段时间,母亲精神上几乎崩溃了。

十几天后放完学,我回家突然看见幺幺回来了,坐在凳子上抱着弟弟,母亲在做饭。

当着屋里那么多的左邻右舍,我一下子连“幺幺”都不敢喊,就跑到厨房去问母亲,母亲的脸上有了笑意,没有回答我,只是叫我去喊外婆过来吃晚饭。

后来才知道,幺幺在国民党当兵时,确实枪毙了一名地下党,但不是他一人,是三个国民党兵同时开的枪,也不是在战场上,是在刑场上。

这三个兵是奉了上级命令,这个发出命令的人,现在在汉口的共产党的某机关做事。三个国民党兵,一个在战场上死了,一个承认此事并供出了幺幺。

由于案情复杂,那个在机关做事,下令毙人的前国民党军官也承认此事,他说他是执行更上一级的命令。等到把事情搞清楚,已花了十几天了。

而处理结果也简单,就是为证明那位地下党员确实被枪毙了,因为这涉及到对烈士家属照顾等问题。幺幺临从汉口回来时,有关方面还给了他二十块钱。

消息总是不径而走,我第二天上学,一个叫冯腊环的女同学说我家真划得来,还得到那么多钱。

可母亲的暗自悲伤,只有我才不忍重提啊。

做十岁

枪毙风波平息后,家中恢复了平静。这时的母亲,甚至连我都认为,只要家庭太平无事,管他是不是单干,再不自抱自弃,一家人做事吃饭算了。

母亲在学习上不太关心我,因为父亲在世时曾对母亲说过,说我没多大的用,书能读多少是多少。

可在做事上,母亲分给我的任务,一干就坚持干到底,不能每天被人叫唤。

例如挑水,我每天都会留意,一用完就挑一缸。再就是拾猪粪,每天早上起码要捡半粪筐,要让幺幺或母亲看一眼后才倒在粪坑里。这个习惯,我一直坚持到读中学才结束。

有时也到田里去除秧棵草,不管除得干不干净,不能像白鹤一样站在田里,要弯腰不停地在秧苗边用手抓。

母亲把菜种下地之后,浇菜水的事几乎也是我包干了。像捡粪捡得少,有时就不让大人看见,直接倒进厕所里算了,而浇菜水我是特别喜欢,小学毕业前,我就会自己整地、种菜、栽菜了。

1954年,我本能地想起要做十岁,因福哥做十岁我没见到,我很好奇的,母亲答应了,说到时再说。

有天我放学回家,见祖母来了,在堂屋的纺线车上纺线,我特别高兴,可离开连岗一年多不见祖母,又感觉祖母来的太突然,我一时像定住了一样站在大门口,还是祖母先喊的我。

祖母停下纺线车,叫我过来,祖母坐在纺线凳上摸我的头,眼泪汪汪。母亲这时叫我端麺给祖母吃,祖母怕母亲看见,偷偷地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饭后,祖母要回连岗,母亲说住几天再走,但留不住,外婆也来挽留,还是留不住。唉!祖母这次来看自己的孙子,也确实不容易,除一双小脚一次要走几十里田埂小路外,为看孙子是做了半年的准备的。

祖母不想背个专程去看孙子的名义,在那个年代,不是年节,大人们是极少无事走人家的。祖母就纺线,织打豆腐的包布,拿到我外婆家来卖,我外婆打豆腐一年要用不少的包布。

成立互助组后,就以集体的形式更大规模地打豆腐,赚的钱互助组的户平分。因此,要的包布就更多,而外婆不会做布线,也没时间做。

当时,二毛哥总在左港这一带收鸡蛋,外婆认识他,就托二毛哥带信,叫我祖母再不要织棉布,多织些包布到左港来卖。

借此机会,祖母才名正言顺地来左港一躺。实在留不住,外婆就给祖母很多的臭千张、臭干子等豆制品。

祖母要走,我一下子开了窍,就提着装豆制品的篮子送,我一提篮觉得有点重,就背在肩上。

一路上,祖孙俩谈的都是令人心酸的话,送出左港两里多路远,到了王家园的塆子前面,去连岗要有这个塆子中间穿过,祖母就不让我送了。

歇下来坐了一会儿,祖母又流着泪嘱咐了我很多。站起来分别,祖母又给了我五角钱,我不要,没伸手接,祖母就塞在我口袋里,我怕祖母又流泪,就没有再拿出来。

祖母一提篮子,也说有点重,刚迈步,又说脚有点疼,我一直看着祖母的背影渐渐走远,直到身影被塆子挡住了视线,我才离开。

祖母来看我,一双小脚,来时拿的包布轻,而回去篮子又重,脚又因来时长距离走痛了的,真不知得多长时间,祖母才能到家。

祖母没来看我前,成天见的是母亲的叹息和眼泪,我在小心和勤快中度日,即使偶尔想起了祖母,思念也很快被眼前的现实打消。当祖母这一来看我,又勾起了我的乡愁,勾起了我对一张张亲人的回忆。

以后再捡破布,我就特别喜欢走北方一带,喜欢见到铁路,喜欢看铁路外所有的塆子,因为连岗就是紧挨铁路的一个塆子。

我没有一次捡破布时越过铁路,因我怕一过了铁路,就止不住跑回连岗,怕福哥见了我不让我当天回,怕祖母流泪,怕伯父伯母见我捡破布可怜我,怕母亲提心吊胆见不着人。

我想,福哥一定是不会捡破布的,因为在左港所有的孩子中,就是我一个人为了每个星期天能给母亲一点钱,在捡破布。

我不但记住了大人们对我的叮嘱,要听话,要用行动让母亲少流眼泪,还决定再少买小人书,偷偷聚点钱,过年回去看祖母,看福哥,并说这些是我母亲给我的,让他们觉得我母亲这一步并没走错。

我还念念不忘让母亲给我做十岁,母亲总是说,还早,你生日是端午节的第二天,只要你听话,会给你做的。于是,我更主动为家里操心了,很多家务事情,都是我主动提出要做。



1954年,左港一个塆的互助组,已发展为以左港为中心的、连接周围三四个塆子的左港初级合作社。

口号又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农和上中农的户也加入了初级社;地富等成分不能参加,游民成分也不能参加。幺幺也自然无权过问,但母亲也不再太认为自家是低人一等了。

入社不入社,不准就不准,不过合作社大了,没有多少人愿得罪人,那段时间借牛,借农具,耕田耙地,还是得了已入社的六伯父帮忙。

但只一亩田收成,总是不够吃。我就自己去找舅舅要米票(横店区盖了公章的地方自制购粮票),因为大人去找舅舅怕遇上上面干部或社员,影响舅舅声誉,他也最讨厌人说他爱照顾自己的姐姐,因为舅舅已当上乡长了。

米票要回后,就由幺幺去横店卖鸡蛋时再买米回。我总是看到坛里的米快要吃完,就去找舅舅要米票。舅舅手上有时也没有,我就不回家,犟在外婆家不走,外婆就留我吃饭,舅舅再去找别人换米票回来给我。

用米票经常买杂粮,买回来掺和着米吃。一次,我只要了五斤米票,因大人有事,我就自己去横店买粮。在供销社的柜台上开了票之后,再到另一条街的仓库里去称米。

我这次碰上卖的是北方调来的麸皮,一斤票可以买两斤。我一进仓库,就说买十斤麸皮,发货员发我十斤后,我背起就走了。

出仓库走了一点远,才突然想起小票没给人家,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想回头送小票,但看四下无人,又走了这远,就继续向前走再说,待收票人追来再给他。

结果,顺利将麸皮背回了家,第二天,我拿着票又去粮店领回了十斤。

家中确实既缺粮,又缺钱,这是我为了顾家,而当了一次不诚实的孩子,那时叫“觉悟没有提高”。

还有一次,一大清早我去粮店买了一斤油,快步想赶回家吃早饭去上学,肚子却又像之前一样痛得受不了,我就睡在大路边。

早上赶路的人多,看我又不像叫花子样子,行人匆匆忙忙,这时有个挑水卖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见我抱着油瓶躺在地上发抖,就放下空桶扁担,边背着我往银行隔壁的卫生所,边问我能坚持住吗?

到了卫生所,将我平躺在长靠背椅上,找来了所里主治医生邓厚清后,就走了,我看着他急急忙忙走出卫生所,我也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

但我永远记住了他,他脖子上有一个比拳头还大的气包,把头都挤歪了。

邓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问我肚子痛的病史,打了一针,开了一包扣子药,当场喝了三粒,病就好了。

邓医生向我要钱,我怕不让走,就哭起来了,我哽咽着说,我把油放这里,我回去拿钱,并把口袋翻给他看。

邓医生笑了一下,问我是哪个塆里,大人叫什么名字。我在外总是说我舅舅的名字,他一听,又笑了一下,叫我拿着油瓶回家,不收我的钱,临走我还是没向人家说半句感谢话。

离端午节不到一个月,我更勤快了,问过几次母亲,我的十岁是么样做?

也是出鬼,总在下雨,一下就下得吓死人,雷、电、风雨一起来,母亲小声对我说,这是天要收人,从没听见这样的雷声。

这一下雨就是几天,晴不到一二天,又昏天黑地雨往下倒,后湖里的水一直涨到我家前门口。

到手的小麦淹了,含苞的早稻淹了,老人们说,如果滠口的民生院一破,我家的屋脊上就可以走船。

合作社的劳力都到滠口防洪抢险去了,幺幺也被住在社里的、县里派来的工作队的刘政委亲自上门叫走了,甚至大姑娘、新媳妇也被叫走。

据说,刘政委是拿着手枪在指挥。

左港打铁的付师傅在暴雨中抢险二十四小时没睡,他浑身淋透,刚钻进大堤上备用的草包袋中想暖和一下,被刘政委来拿草包袋发现了,当场就要枪毙他。

付师傅吓得在地上跪着哭,叩头,冯书记和我舅舅等才把刘政委死命地拉走了。母亲每天在为幺幺担心,如果刘政委要把幺幺么样,那不是现成的吗?

每天临睡前,母亲总是嘱咐我要惊醒些,叫我如果被母亲喊醒后,就什么也不要拿,只顾往上街杨一号家方向跑。

有个白天,有人说民生院真的打破了,我看见很多人在疑惑观望后湖,我就从母亲手中接过清浩,冒着雨往上街跑。

后来险情平定之后,二伯母,六伯母总是笑我,说我一听见破堤后,就只知道抱着毛头(清浩的小名)往上街跑。

正劳力不管是谁,全去抗洪了,老弱病残留在家中虽无生命之危,但天天饿肚子(在汉口滨江公园建有毛主席亲笔题词的五四抗洪纪念碑)。

大多数人家端午节都没法过,更不谈第二天我的生日了。十岁生日没做成,我一句也没怪母亲,装个忘记了的样子上学去了。

1954年,我10岁,弟弟清浩出生,发大水,印象太深刻了。十岁的我就总想为家庭分忧,我的童年生活太短了,太短了!

1955年,左港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发展成为新春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据说是全县的第一个高级社,由三个塆子壮大到十几个塆子:

社里拆了各塆的祠堂,将材料、瓦、砖,人背肩挑到左港建了一个大养猪厂,喂了100头母猪,又办了一个大大的豆粉厂,在大地主杨一号的房子中办了一个草品厂,打草包、草绳子,修了一个大水库,水库上面易淹水的田栽了几十亩田的藕……

高级社的社长,冯超雄(冯书记、住左港)上北京见到了毛主席,还和朱总司令合了影。

高级社决定让社外所有的农户,不管是地主、富农、小手工业、小土地出租、游民都入社,但要向社里投资,因为社里发展那么大的规模,需要运转。

幺幺单身时,他吃的在口里,穿的在身上,家徒四壁。现在家里的东西,无一样能变卖,再说这都是土改分的翻身果实,母亲也不愿变卖。现在,家具要用,将来孩子长大了更要用。

母亲万般无奈,只好将自己的一对耳环和我的一副狗圈(银项圈)投资到了合作社,才没有变卖家产。

家中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母亲都没有将这些东西出手,我从上海回来后,狗圈一次也没戴过,可见将入社看得何等的重要。

1955年下半年,妹妹姜清凤出生了,家里又添了一张嘴,再加上我家又是新入社的社员,就不分日夜地在社里出工。

我当然也不能闲着,除星期天去捡破布外,每天晚上就在家中编草包,编一个草包赚一分钱。每天放完学,先编完了十个再做作业,没有作业就睡觉。

有时星期天下雨,不能去捡破布,就在家编草包,一个星期天可编大几十个,就是说可赚大几角钱,比捡破布靠得住一些,割下来的稻草还可以搞把子烧。

问题是有小孩的家庭都在编草包,厂里一天只能出那么多货,供不应求。

一到傍晚,打草包的女社员下了班,将打的草包交了数,大家就跑进打草包的车间,大人争的争,抢的抢,小孩哭的哭,骂的骂。各人抢到手后,再由会计登记你领的数字,才能挑回家。

后来,又出现巧办法,打草包的人下班后,有的人就将自己打好的草包带回家,说是自己编;有的干脆说我带回家想给谁编就给谁编。

靠抢,靠“开后门”,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的办法是:编草包时,一次手上只抓很小的一把草编,就像辫五股的辫子一样,编出来的草包又整齐又好看,有冒出来的草头,我就顺手掐掉。

这样一来,速度就慢多了,但我每晚还是完成规定的任务,不过迟一会儿睡觉。

再送草包去交货的时候,我就趁收货的人空闲时,仅我一人送过去(有时送货也排队,草包编得不好的人就喜欢人多时交货,好打马虎眼),让他慢慢地检查,其实,我就是让他欣赏。

于是,收货的人就将我的草包放在进厂门一个显眼的地方码起来,验收别人的草包时,叫他们看一看我编的样子。

我不爱讲话,更不自吹,草编厂的人本来就同情我这个唯一捡破布的孩子,就总是让我优先尽力多拿一些草包回去编,有时一个月下来,可赚近十元钱,比一个月捡四次破布强多了。

钱赚多了,也“出名”了,左港塆里的大人,总是把我拿出来做样子,教育自己的孩子。

一次,冯书记在社员大会上说:集体的优越性就是多,连像陈乡长的外甥这样的小孩都知道爱社如家,我们有些社员的觉悟为什么不能提高。我懂个什么爱社如家哟,爱家倒是实话。

极可能是家庭命运的原因,铸就了我十岁之后不太爱贪玩。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告别了打珠子、跳房子、踢毽子、跳绳子、推环子等游戏。

读到小学四、五年级时,我就会自己整地,种一些简单的小菜了。有一次,我向同学要了几粒刀豆种,种在一棵死了的大槐树下,大树就在厕所边。

见到刀豆苗的藤一天一个高度的往死树上窜,我就挖开根旁的土,往里面上粪。那一年,我家的刀豆多得没法,一个刀豆有尺把长,新鲜的不好咽,母亲就晒了一大缽子小麦酱,将刀豆酱在里面,隔壁左右也来要去了不少刀豆。

人家都问我母亲是么样种的,结的刀豆这么多,这么大,母亲说是我一手种的,她也不晓得。此后,我就迷上了种菜。

清晨捡猪粪,晚上编草包,周末捡破布,还有空就种点菜,这些几乎成了我的时钟运转。

挨饿

1957年的上半年,可以说是我学生时代家庭生活中最快活的一季,因为一下子就去掉了我的两个“职业”,一是捡破布,二是编草包。因为草品厂再只打绳子,不做草包。

另外,家中住上了一个班的解放军。左港凡是有堂屋的家(地富家中不住)都住上了解放军,我家中住的是一个通讯班。

家里住上了解放军,我们全家都很高兴,认为从此就跟贫下中农一样的地位了。

杨家大塆住的是团部,周围能通汽车的塆子都住满了解放军。

团部除了天气不好外,每个星期有雷打不动的电影,军人坐在中间的地上,外围是坐凳子的人,再外围是站在地上的人,再外围是站在凳子上的人。每次放的几乎都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战斗故事片。

星期天有电影看,每天过日子有这么个盼头,人也精神多了。我做事更勤快,目的是想让母亲高兴,把看电影那天的晚饭做早一点,好背凳子去电影场为大人抢座位。

平时的晚上,我还可以看解放军擦枪,看他们弄无线电发报机,还可以看《解放军报》。

我家中的新兵却不让我看,他们把凡是有字的都当作秘密,不让我看。我就跑到我舅舅家拿曹排长的看,他不但不保密,还拿《解方军报》上的字考我。

一次我去看报,他叫我在报子边上写“中南军区”四字,我将“南”字里面多写了一横,还是曹排长帮我纠正的。

部队临走前,曹排长给了我一本《断臂说书》,书中有插图,好看又好懂。这是我在看小人书的年龄段,第一次看小说,第一次接受别人赠送的小说。

1957年下半年,郑老师悄悄来我家走访,说这孩子就是爱学他教的语文,算术成绩不太好,再是六年级了,明年下半年就要读中学,恐怕考不上。

郑老师是同情我,才上我的家门,但又理解我的家庭困境,下面的话他没说就走了。

郑老师同情我,除了他也是成分不好外,还有一个黄泥巴缘份。

郑老师还会画画。左港的豆腐店有七家,因此养的小毛驴很多,他总是在毛驴旁写生:拉磨的、吃草的、睡下的、驴背坐小孩的。美术课上,郑老师几下几下就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小毛驴。

有一次,郑老师画了一只虎贴在黑板上,放在学校的食堂门口,外面来吃野食的狗真的不敢进门去;做泥塑,更是郑老师的拿手活。遇上郑老师做塑像,我就帮他和泥巴、捶泥巴。

他常向我问这问那,慢慢就了解了我的身世,除了郑老师,我跟母亲也没谈得那么亲近,对别人,我更缄口不谈家中的事。

幺幺出了枪毙人事件的那学期末,郑老师在我的成绩单上写的“大丈夫能伸能屈”这句话,越到以后我越明白。

读书时不知面对了多少老师写的评语,但我只记得这一句。一个老师对他的默默忍受的学生将心比心的同情,都包含在这句话之中啊!

郑老师来走访,当着我母亲面虽话说得含蓄,但母亲还是懂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天,当我又拿起篮子出门的时候,母亲却不让我去捡破布,叫我在家中学习,不想学习就随便做点什么。

当然,除了是郑老师的走访外,母亲也顾点儿解放军的面子。

1957年下半年解放军调走了,电影也看不成了。

可天天晚上有会开,说是向党提意见,叫什么大鸣、大放、大辩论,腊狗哥这年生的个儿子,也取名叫“辩鸣”,后来读书时写成了陈便民。

有些开会的内容我听得懂了。印象中社员群众都可以畅所欲言,绝不是由干部说,社员听。谁提的意见,一边还有工作组的干部做记录,有的意见当时就引起激烈争论。

文牌生产队一个四十多岁的社员说的“旧社会我穷怨我,新社会我穷怨谁?”这句话,曾在整个新春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里引起了强烈反响,大会小会为这句话辩论了好几天。

此人叫文志旺,是一个十足的贫雇农。工作队要处分文志旺,但处分不能由工作队说了算,否则,你叫群众提意见,又反过来整人,那还有谁敢提呢?于是又交给社员大会讨论。后来,还是没有处分。(可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又重提这句话,差点把他整得自尽。)

每晚的开会,汽灯点得如同白昼,我们小学生,无权发言,看热闹而已。开会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我家养的一头猪。

冯超雄社长上北京,毛主席接见他,是他带头走合作化道路有功,朱总司令接见他,是他因饲养牲猪有功。那时,合作社里强制每家每户必须喂猪,至少喂一头。

我家养猪带来的麻烦还是我,中午雷打不动弄一篮子猪草回。猪草几乎被人铲尽了,很多壮劳力到后湖去捞野菱角菜,晒干了再挑回合作社里的养猪场喂猪。

一次星期天,我去后湖挑菱角菜,由于没经验,不听劝阻,想多挑点回,结果越走担子越压死人,只得沿路扔了一半,几乎累趴了。

喂猪的野菜被人们弄得差不多了,就去摘扣树叶子。听说桥咀的扣树叶子多,我邀上了同塆同班同学姜汉权、姜才武,一人拿一条布袋子去了桥咀,结果一看桥咀的扣树也都像光和尚。

又听桥咀有人说,下岸的小山多,没人管,可能扣树叶多。去下岸要过渡后湖,我们三人都身无分文却上了船,当撑船的老爹爹向我们三人要渡钱,我主动说走慌了忘带钱,回头时再向亲戚要,一起给你。

到了下岸,乱石、荒草、荆棘,就是没看到有扣树,倒是看到附近的分货山。分货山是我家打开门就能看到的,老人们常谈起分货山的传奇故事,老婆婆们也常三五成群从我家门口路过,去分货山烧香敬菩萨。

此时我们也顾不上摘扣树叶了,去分货山的路上见到了扣树叶也不摘,烈日、口渴、饥饿也阻挡不住我们。我们爬上了分货山的山顶,看到了远处汉口的高楼,我们没有下山进庙,找不到下山的路。

回来的时候,遇上摆渡老爹爹回家吃饭了,我们一下子就统一了行动,就上船胡乱划动起来,他俩在船上划,我脱光衣服紧抓船尾横木在水中打鼓通推,终于划了十几米到一处堤边,下船将系船的铁钉拿下用脚踩在湿地里,穿上衣服,飞快地跑开。

到了文牌塆,三人又去一同学菜园摘了一条大青花菜瓜,实在是又饿又渴,等不及回到只在眼前的家了。

第二天上学,我就向志成同学讲吃他家菜瓜一事,他只是笑着说我没有喊上他一起去分货山。

人断粮了,好借;猪无糠了,难借。又一个星期日,母亲对我说,上个星期天被你玩够了,今天你去姚塆买一袋子糠回,找大舅爹或找姑婆都可以,他们会帮你买好的。

我拿着钱和布袋子去姚塆,背20斤好熟米糠回,母亲还没做中饭。后来,母亲总是叫我跑远路。有一次去姚塆向大舅爹要苕回来吃,还有一次去把大舅爹家的纺线车背回,总是回来吃中饭。

后来大舅爹来我家玩时,总是对我母亲说我犟,一进门,把东西一背就想走,拉都拉不住。我只是觉得大舅爹和舅婆两个孤独老人可怜,不吃他们的饭,及时赶回家也好下午再做别的事。

可有一次,大舅爹叫我去拿花生吃,我当然高兴,这比苕好吃多了。

我去了也是照样背着花生就走,大舅爹拦住我,指着堂屋中的两箩筐谷说,你这回真的不能走,跟我把这两箩筐谷抬到后面有“砺子”的人家去“叶”出来再回去,不留你吃饭,我叫你来就是做这事的。

我以为这是大舅爹留我吃饭的借口,把大舅爹的手一挣脱,就背着花生跑回了。母亲听我一说,气得几乎要打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不敢去姚塆了。

痛心的是,两年后的1959年,两位老人相继饿死,至今想起来自觉无颜!

母亲是餐餐为做饭咽菜最发愁的人。有一天,母亲从横店一个卖菜的熟人那里打听到,蚌蚌口的萝卜极便宜,一分钱一斤,横店一斤萝卜却要三分钱,到塆里来转乡的要五分钱,有时更贵。家中菜种得好、经济宽裕一点的人家,就不想跑这远路。

星期六晚上,我到去串门找伴,二十多岁的大生哥愿去,四十多岁的队长耀东伯伯愿去,五十多岁的铁匠付师傅愿去,还有几个人。

这晚我很高兴,一觉醒来也睡不着,母亲就下了两大碗光麺,给我一块钱,饭后我拿起扁担绳子和两个大板篮子,就去喊人家的门,这一夜,吵得全塆人不安宁。

去买萝卜的人都说我太喊早了,走了七八里夜路,过了道店还没天亮。

到了蚌蚌口, 耀东伯伯买了60斤萝卜,我说我也买60斤,他劝我说,那做不得的,路太远了,这不比是挑菱角菜可以丢,路上挑不起怎么办?

我说那就买50斤。50斤也不行,你太小了,到了路上就知道厉害的。在耀东伯伯劝说下,我买了40斤。

挑回来路过道店街上时,遇见姚塆的姑爹(我外祖父的妹夫)在卖鱼,我喊了一声姑爹,脚不停地往前走,姑爹一见是我,叫我拿一条鲢子鱼回去,我说不要,反而走得更快了。

家中刚吃过中饭一会,我们就将萝卜挑回来了,来看热闹的人都说萝卜便宜又好。半天时间,一个小孩算起来赚了一块多钱。


到了1958年,姜小清妹妹出生了。我进入了六年级下学期,我应该死擂一下学习,争取考上中学才对。可我没有紧迫感,没有学习上的压力,有的只是颗对家中的愁心。

这一年,新春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改成东风(横店)人民公社领导下的新春大队。

在毛主席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下,农村将区一级的政府改成了人民公社,掀起了亩产万斤的大跃进,习惯上称三面红旗。

当年草品厂的大房子改成了食堂,食堂墙上刷的大红字是“食堂巧做千家饭,公社饱暖万人心"。

食堂只把米洗干净,打在一个个的饭缽内,装在蒸饭的架子中,用板车拖到大队的锅炉房,将管子一插,开关一打开,不到十分钟饭就蒸熟了,管子往大水缸里一插,几分钟就一大缸稀饭。

农闲,各家就将饭领回去吃,自家炒菜;农忙,就将菜饭送到田间去,如果有大干部来参观、检查,就都到食堂里去坐桌子吃,那当然菜是好得很的。

武汉的军区司令员陈再道,省委的韩宁夫,都相继到新春大队食堂来吃过饭,还照了像留影的。

武昌车辆厂还送了一辆解放牌汽车,有的单位送柴油、抽水机,大队里买了二十多匹马,买了八乘骡马车,冯社长改称为冯书记,这一年,他又上北京见了毛主席。

1958年的春节刚过,大队里送给每家一份规划,要求在堂屋中贴起来,跟奖状一样大,一样鲜艳的图案,很漂亮的。

规划上方横写“一年早知道”五个大字,第二行写的是“快马加鞭,急赶猛追,粮食赛孝感,棉花赶麻城”,再下面就是具体数字,即家中的劳动力、一年要做多少工分、要分多少粮食、要分多少钱等。

看了“早知道”上面的数字,确实令人高兴,我就在规划的左边用粉笔写上“毛主席万岁”,又在右边写上“朱德万岁”,再一看,五个字跟四个字不对称,就将“朱德万岁”重新写成“朱德万万岁”。

一次,姜汉权的幺幺来我家玩(在外地教书),就笑着念朱德万/万岁”。

自每家贴上了规划,每天晚上不是开夜工,就是开会。讨论如何搞大跃进,如何亩产双千斤,一万斤,超万斤。

县长高起才派来的一个叫谢新武的秘书在新春驻队,河南口音,大学毕业生。

他说,他也要办一个试验田:不用栽秧,直接把谷种子播在大田内,一亩田播一千斤,一粒谷收两粒,一亩地就能收二千斤。这是当时在新春大队很有名的一个笑话。

大跃进绝不只是一句空话、没有行动。“要大干,苦干加巧干”“小雨大干,大雨小干,晴天日夜干”。

大路边搞起了万斤丰产畈,扎的跃进门,跃进门旁搭起一个很高的擂台。

晚上,擂台上点一盏气灯,有人在撸台上打鼓,社员就在丰产畈里通宵的干活。有时是将生产任务分到各户,要按时完成。

任务一分到户,母亲就犯难了:幺幺被大队抽到副业队里去赶骡马车,因为他当过国民党骑兵。

抽到副业队是对我家的照顾,他的工分从此按生产队里10分的劳力记,以前他在队里一直是9分的底分。

马车除了帮各队还公粮,运肥料外,多数时候是在道贯泉拖黄土到汉口卖给煤建公司。因此,幺幺多数时候不在家,按户分的任务,母亲一个人完成不了,我就去帮忙。

当时冯书记发出一个口号是“新春实现车子化,男女社员乐开花。”大队集中木匠日夜加工做小独轮车,一家一乘。

我家是副业家庭,没有发独轮车。有时放了学后,我就去借独轮车,帮家中完成往田地里送肥料任务。在六年级下季,班上仅只我一人是这样做事。

一次生产队里要往横店草品厂送齐草,队长给我家分了二十捆的任务,说是当天要完成,第二天人家草品厂就不收了。

中午放学,我帮着送两梱到草品厂去了。草的体积大,独轮车又太小,都是用人挑的。有的男劳力一担就挑8捆,母亲一担只能挑两捆。

放晚学后,我去一看,还有8捆。母亲说她挑累了,还要回去愁菜做晚饭,叫我挑不完就去求队长派别人挑。

挑100斤到横店是记3分,像那些挑8捆的人,一担可赚四、五分,挑一天齐草可胜过平时出几天工。

中午我送齐草时,看见春梅姐(17岁,大我3岁)挑的是两捆,她母亲也是挑的两捆,我也就挑两捆。这一次,我就不想挑两捆,太轻了,白跑路,划不来。

我就拿来绳子和扁担,挑4梱!岂料4梱与2梱大不一样,我挑在路上光歇,挑到草品厂去一称,74斤!

我见数字笑了一下,春梅姐也笑着说,她一次虽挑两梱,跑了两趟,但跟我用的是一样时间,还比我舒服多了。

而我笑的不是这早与晚,我是笑我居然能挑74斤了。如果说挑40斤萝卜是我小学时代跑得最远的一次,那么,这就是我挑得最重的一次了。

小学毕业

一转眼,小学毕业了。

既没有在考前那么紧张地复习,也没有在横店小学设的考场内而紧张考试。

考完后,乖乖地呆在家里听通知。那时候,没有人去打听能否升学这个风气,压根儿没有,认为那样比干什么都丑。

假期里,我怎么呆得住呢?

能读中学,当然更好,如果在家中坐等一个暑假,到开学发通知那天,万一榜上无名,怎么有脸见人呢?我就暗暗作好了去当工人的打算。

我小学毕业的这一年,语文课本上有篇《韩梅梅》课文,内容是讲她没考取中学回家喂猪的先进事迹。

学校将这篇课文当重点学,还要讨论,还要写决心,还请了冯书记来校作“回队为革命种田”的报告。

为了显示大队对学校的关心,不读中学也光荣,我舅舅陈乡长和冯书记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决定把1958年这一届的左港小学毕业生送几个到武昌车辆厂去当工人。

武昌车辆厂是武汉市支援大办农业的先进单位,连续几年派文艺队来我大队演戏。

记得有一次演《断桥会》,文艺队员在我舅舅家吃饭,我跑去凑热闹,演青蛇的个女演员还问了我姓名的,武昌车辆厂还给大队里送了汽车等。

这次在我班招收去车辆厂的工人,是悄悄进行的,因为学生还没到毕业。去哪些学生,由干部决定,女生不要。名单确定好了之后,毕业考试一结束,他们就去车辆厂上班了。

徐咀塆的徐炎生、小徐塆的徐传青、小张塆的张方明、付巷子塆的付换青、付殿春,左港塆的彭显波,只有彭显波是惟一的一个中学生。

当我得知消息后,就找舅舅闹着要去,母亲也去说了几次。

舅舅的理由是我年龄不够,只有十四岁,他们都是十六七岁。再说招工工作已结束了,为一个人不好办。当然,我也知道,这些去当工人的同学的父亲都是队长。

工人没当成,情绪一度低落。接着,又听说汉口的技校大量招生,小学毕业生也收,农村的也收。

几名上届毕业的、本届毕业的小学女同学决定到汉口去试一试,我也跟着去了,只有我一人是个男同学,年龄也是我最小,有彭桃先,冯银环,冯腊环等人。

到汉口去一问一找,是有不少的单位在窗口挂出了招生牌子,但要这证明、那证件的,我们都是一哄而起空手跑出来的,到处碰壁。

一直找到晚上,回家的火车也没有了,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有火车。每个人带的钱都不多,除了车票钱,所剩无几。

都是在家吃早饭出门的,饿得没办法,就找到了火车站内部的一个食堂,彭桃先跟人家说了半天好话,才卖给我们一人一钵饭,没有钱买菜,一钵子白饭一下子就吃了。

饭后,人才有点精神,就在车站附近逛街看了一下夜景。这是我首次来汉口,一切都觉得很新奇。

逛累了,就在候车室里傻坐,心情又不好起来,觉得这一晚特别长。

候车室的长靠背椅上,有钉在木板子上的小人书、画报、杂志等刊物,木板上有链条固定在椅子上。

我将一本短篇小说《三姐下凡》看完了,天还没亮。

第二天上午回到家里,母亲说我脸色像害了病的,我自己倒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只是觉得两次工人没当成,怕被别人笑。

六口之家,连我是四个吃闲饭的人,母亲出工也只能算半个劳动力。

家中总为零用钱发愁,看到别人的孩子穿戴比我好,我除了自己感到难为情之外,从不向母亲要这要那,心里已作好了准备,中学是肯定不会考取的,即使到时候通知上有我,我也作好了找事做,不去上学的打算。

当“洋”工人没当成,我就削尖了脑壳钻“土”工人,反正家中这样穷下去不堪想象。

我就去找打铁的付师傅,我喊他伯伯,他蛮同情我,他的母亲黄大婆跟我的外婆的关系也蛮好。

找他的目的是:他的儿子车五哥在横店汽车站当站长,听说经常要人去养路。

后来付师傅回话说,那不是小孩干的活,出体力,累人,晒人,又要注意来往的车子,怕出事。

再说,大人一天做得累死,也只二块钱一天,一个小孩,一天又赚多少钱呢?人家大人愿意带小孩吗?中午还不能回家,要自己带饭,中午休息时,就吃自己带的冷饭。

我说受累不要紧,工钱不计较,至于别人愿不愿意带,就干一天试一下。

有一个老做的人,早上来将我带到彭育塆后面的公路上,班头见我还有点身高,不像太小的孩子,就同意我做一天试一下。

这个班头心道还好,也大概是看在付站长介绍来的人吧,就叫我拿大竹扫帚先把损坏的路面上的细沙石扫干净,别人挑水来了后,就叫我用瓢把水均匀地泼在扫干净了的路面,再等别人用斗车推来了黄土之后,叫我用耙子把土扒平。

我看做这几件事的是个年轻妇女,班头叫这个妇女去帮着挑水,把她做的事由我来做。我一听,就说让我去挑水,还是让她做那些事。

班头怀疑地望着我,我看得出他的意思,就笑着说,我在家已挑了几年的水了,并表示,到了下午收工时,你叫我明天来就来,不要我来就不来。

那个挑水的一个人挑,挑不赢,见又加了一个人挑,见我又是个半大孩子,就叫我莫太挑满了。

水塘离公路不远,我挑了一满担,当感觉到肩膀酸时,人已到了公路上。班头也叫我挑浅一点,不是一担二担,要耐长。

上午,我挑了半天,并不觉得怎么累,下午,挑水的路途更近了,而拖黄土的距离变远了,班头又叫我去帮忙推斗车。

上午一个人推黄土时,是推着走,下午加上我帮忙,斗车就跑起来了。

土是按工序浇湿了一段路面就倒一车土,只要保证供应就行了。班头说只要你们土供应得上,拖累了可以在起土的地方坐一会。

坐下来的时候,那个老拖土的人就抽烟,我就帮着挖土的人将土挖好,上土的人也对我蛮高兴,问我为什么要来做这个苦事,我没有做声。

还没有到收晚工的时候,班头就笑着叫我明天一定来。



第二天中午,在公路边的树荫下吃冷饭的时候,班头说,我的工钱跟妇女一样,一天一块三,问我愿不愿意干,我一口就答应愿意。

第三天,我到工地,班头和另几个人用斗车拖着工具刚到,还没有开工,当开工干了还不到一小时,又来了一个做工工人,班头就阴沉着脸对此人说,今天你回去算了,明天再来吧。

看来,还谈什么累人,什么钱少,你来晚了还不要你干。

此后,我总是去早些在公路边坐着等他们来。这样做了十天,一直由彭育塆做到弓张塆,前面的路面没有坏,班头说,明天休息,等路面需要保养时再通知你,工钱,你自己到会计室去领。

这天收晚工,我领回了13块钱,虽说不知今后还干不干得成,我已经是很满足了,母亲接过钱也很高兴。

13块钱,是我第一次领到的“工钱”,可好久,养路段没来通知我,我不安了,我不能死等,要重新找事做。

在队里出工,不行,5分的底分,那搞个鬼!妇女是7分的底分,我又不是做不过她们。好在我不出工,队里也不追究,因为这是学生的暑假。

听幺幺回家时说,在道贯泉拖黄土卖的副业队,是请的当地人上黄土,上土按车数算,一天下来要比养路还要强点、轻松一点。

我闻风而动,邀约了住在一起的姜海州和姜汉权,席子、帐子一背,两角钱一张的火车票也舍不得花,就开始步行出发。

因为即使乘火车,也只能到滠口车站下,还是要走十几里路远。

三人都是打赤脚,脚踩在沙子碎石上无所谓,这是当时农村孩子共有的真功夫,如果把布鞋穿上,几十里沙石路,恐怕鞋底不到道贯泉就会磨穿,那晚上洗脚睡觉就没得穿的。

好在有三人,谈谈说说走了半天才到。

在道贯泉做了十几天,幺幺的马车一次回家又来后,带信叫我们三人都回去,说我和汉权都考取了(海州时读五年级),叫我们回去上学。并说工钱已由大队会计算回去了,叫我回去找大队会计要。

我们回来找到主管会计付仲坤,他一笑,说有鬼的钱,并说是大队作出的决定。

原来,我们在道贯泉上土时,死了一头骡子,是怎么死的已记不清。

骡子肉就地吃了,道贯泉当地卖黄土的人也吃了的,几十人吃了几餐,赶马车的大人还喝了酒的,喝酒人都说,家中大队吃食堂,一遇开夜工就杀猪吃,这头骡子就不送回去,我们这里也有这么多人,就在这里吃了算了。

大队里知道这事后,很气愤,骡子死了不向大队报告,既不知道死因,又不送点肉回,大队想整人。

好在这是大人们的事,我幺幺也没给这事出馊主意,他又不沾酒。要是他主谋了这事,那肯定要把他从副业队开除。

可能吃骡子肉事件是公众七嘴八舌决定的,法不责众,后来也没处分谁,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可我们三个学生的工钱,大队是坚决不给,说我们不是社员;去道贯泉做工也没通过大队;说我们吃了骡子肉的……

脚板烫起了泡,上了十几天土,吃了几餐骡子肉就是我们的“工钱”。

不给工钱也没办法,跟要上中学比起来,那也算不上多大事,想不到我还考上了中学。

从此,我的小学生活就结束了。要说在小学时学了多少知识,我说不出来,要说我在读小学几年生存上的收获,就是:小学学会了大干,像大人那样干。

放卫星

如果不是1958的大跃进,像我那样的成绩,肯定考不起中学,因为在我以前,一个学校只能考取几人,还要步行二十多里到县城里去读书。

大跃进了,横店人民公社一下子就办起了黄陂十一中和二十一中(重一中学)两所中学,总不能让教室里空空荡荡吧,我就沾光被录取了。

1958年,新春大队的猪肉,社员们在食堂可能吃了一万斤,但亩产粮食硬是产不了万斤。

粮食赛不过孝感,棉花赶不上麻城。于是,由那时起,在新春的大人小孩中,造出了一个口语,把“去麻城”比作睡觉做梦。

粮棉高产、双千斤、上万斤那就叫放卫星,新春的冯书记,是多次见到毛主席的劳动模范,生产上放不了卫星,就在生活上放卫星,说是要带头实现共产主义。

说干就干,大跃进嘛,于是就开始建设新春大队的共产主义新农村(简称新村),要建“新村”,就必须先拆“旧村”。

“旧村”是拆了几个,可新村只建成了一个。住宽屋的户变成了住窄屋,离田地很近的村变成了很远的村。

我家也住进了“新村”,一家六口人,两小间窄屋,堂屋和灶屋占了一间,再一间,六口人摆四张床摆不下去,我就只好到学校去住读,算还好,学校不但不拒绝,而且强制学生住读。

农村军事化,社员穿黄衣服,早上要练“兵”;学校更是军事化,连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也强制住校。

横店公社也用大跃进的精神办起了中学,又是招收首届四个班的学生,开学典礼自然是很隆重的。

但开学典礼上,江光永校长大讲特讲的不是学习,而是如何放卫星;谈农民现在大办钢铁放卫星,学生更应大办钢铁放卫星。

于是四个班的两百余名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先开始学习如何打背包:被子、鞋子、毛巾、脸盆,要捆扎得像军人捆的一样;打扎的背包一律要花背面朝外,一双布鞋打在背包外面,鞋底朝外,毛巾扎在背包的左边,书包在右边,背包正上方再反扣一个脸盆。

背包打好了,这一批进校门刚几天的中学生就步行出发,目标是20余里外的滠口,任务就是挖铁矿石。只有先开采出铁矿石,才能放大办钢铁的卫星

200余名师生在滠口折腾了几天,有的老师说这种矿石的含铁量不够,有的老师说这不是铁矿石,还有老师说这根本就是个石头,于是打道回府。

路上照样要雄纠纠、气昂昂地走着整齐的队伍,口中照样高唱着歌“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回校刚开始上了几天的课,在外侦察哪里有卫星的老师带回了好消息:黄陂县城关镇旁的滠水河中有铁沙!很多学校的学生都在那里淘铁沙,铁沙中就有铁。

于是,学校就连夜开师生宣誓大会,要求每人都要带个脸盆,用脸盆将河边的沙像淘米一样,淘到脸盆底下只剩下那么一点点黑沙就是含有铁的铁沙。

这次行动兵分两路,一路去黄陂淘沙,一路留在校内做钢锅。我留校做钢锅,其实就是做黄泥巴罐子。

首先,在校外的一座小山坡下弄回观音土,将这种泥土兑上适当的水,像和麺一样和熟,接着将这些又经捶打得像糍粑一样的黄泥巴做成钢锅,其做法跟做棉花营养缽差不多,不过钢锅要比营养缽大得多,一只可装上十斤水。

然后,将做成功的钢锅,一排排整齐地放在教室内地面凉,稍微凉干后,再搬到操场上去晒。搬这玩意一人一次只能拿一个,双手轻巧地捧好,像侍候出土的文物。

钢锅在日晒过程中,有的会发裂,裂了就成废品,遇上天气不好,即使没下雨,要抢搬进教室,此时教室内外就乱作一团糟。无论天气多好,也是不敢将钢锅放在操场上过夜的。

开始捶泥巴那几天,真是累得人够呛,晚上还要开夜功。学校里的大喇叭总在叫:哪个班做的钢锅数量最多,哪个班又放了一颗卫星……

学校的宣传栏上,第一名画个卫星,第二名画一辆汽车,第三名画匹马,第四名画只乌龟,然后按各班每周生产的数字,将班级对号入座,学生们为你追我赶,还常有嘲笑、起哄、对骂的行为。

钢锅做到一定数量就不能再做了,做多了就没地方存放。

于是兵分三路,女同学就洗捶过泥巴的桌凳,一部分男同学建土高炉准备炼铁,一部分男同学去黄陂拖铁沙回。

我被调到拖沙,学校在搬运站借了一批板车,三个同学拉一乘板车;我14岁还算是年龄大的,自然是我扛着板车,另两人在左右各拉根绳子。

回校途中,人又饥又渴,腿也发软,这时,从我们身后赶上来了两辆骡马车,我一看,是我们新春大队的,我幺幺也在驾车。

原来他们是驾着空车去县城钉了马掌的,每辆车前都是三匹马。我连忙喊幺幺停下,我说我们拉不动了,请他们帮忙带一脚。

当我们连车带沙带人一起上了马车,正准备走的时候,在马车前迎面停下了一辆旧吉普车,车上下来的人自称是黄陂县政府的,拿着照相机,问清了我们的情况后,要给我们拍照。

我急着说:不是我们偷懒,我们的肚子都饿了,板车下午还要还给搬运站,我们怕不能按时还人家的车……

拍照的人微笑着说,莫怕,我拍下去是为了表扬你们,你们这么小也投入大办钢铁,不但苦干,还会巧干,正好碰上你们的这种大跃进的冲天干劲……

马车跑起来了,我们在马车上向县政府的人挥手时,他又朝我们拍了照。

铁沙拖回来之后,就小心地装在钢锅里,一层层的码在高炉内,下面用劈柴每天24小时不停地烧;这时,校长就布置各班同学写庆祝诗。

谁知烧了几天几夜,轰的一声高炉垮了,待到火熄、降温后,扒出来的都是烧成了一个个像红砖一样的块块。

第一炉就彻底失败了,于是学校又连夜开动员会,失败了再来。



当学校领导正准备重整旗鼓,再大干的时候,新的任务又下达到学校里来了。

那天晚上,是公社党委书记张怡余给全校师生作报告。张书记一开口,我们都感到很奇怪。

他说大办钢铁暂时结束了,现在要完成的是修复线,修复线就是将北京至广州铁路线由单行线扩为双行线,张书记还讲了修复线的意义,最后交代了任务,要求我们十一中的全体师生第二天就出发。

复线工地就在张棉塆后的铁路旁,我们的任务就是挖铁路旁的高处填低处。

可是为了放卫星,挖土的学生就不是一层层的往下挖,觉得那样挖得少,速度慢,于是就陡起来挖,将山坡挖得像墙壁一样,有一人多高,再把“墙壁”的下面挖空,就像粘贴在墙壁上的大馒头。

最后,在“馒头”上面开一条深缝,很多同学就把锄头把、铁锹、撬杆插进缝中,喊一二三使劲往外一撬,一块几百斤、上千斤的土块就垮下来了。

每到此时,挖土组的学生就齐呼,“放了卫星,我们组放了个大卫星!”,这时,专门搞宣传鼓励的老师就跑过来,发一面红纸做的小红旗,一面红旗就表示放了一颗卫星。

挑土组的同学,看谁的土筐装得最满,最满的还不算,还要在上面再加一大块土,就像一碗饭本来就盛满了,还要在饭上面再加个大馒头。

当挑土的同学脸涨红了,脚摇晃着几乎迈不开步子的时候,旁边的同学就高喊:我们组放了卫星,放了一颗大卫星。

而挑头的同学用尽吃奶的劲,也会不负众望把土坚持挑到目的地的,在旁边看热闹的同学、包括老师,没有谁说一句挑不动就别挑、小心压了腰的关照话。

卫星看起来是不断地在放,可进度并不是像卫星那么快。

一块上千斤的土块挖下来,得花半天时间,又再重新挖成细土往担子里装,反而还窝了工,挑大担土的同学压得一步一摇,一稳一立,别人挑了两担,他一担还没送到,再加一旁站着高喊、助威的人,更是窝了工。

只是有一个好处:喊声、叫声、笑声,闹得一汤子糊,显示了大跃进年代,干劲冲天的氛围。

就这样,1958的下半年,我们搞了个把月的大办钢铁,近两个月的修复线。一学期的中学放卫星,就这样轰轰烈烈地过去了。


那段时间,很多同学在议论泥河水库工地的事,说是上泥河水库修水利的社员饿死了人老师们也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在关注,其实是暗含着担心,就是怕把我们师生又调往泥河工地去。

在学校里面谈吃的,并不自由。如果被有的老师特别是校领导碰见了,他们会一帽子盖过来,说你对粮食问题不满,对制度不满。

所以大家就悄悄地谈,也有老师、领导悄悄地谈。谈从前的吃,现在如何争取吃,将来能不能吃上饱饭等等。

大办钢铁时,学校的饭是吃三餐,虽然也是一人一缽,但有同学吃不完,饭量大的同学还可以去拿一缽,几人分着吃。在复线工地上,是用大锅煮的饭,敞开肚皮吃,每隔几天,还要搞点肉加个餐

而如果让我们上泥河水库,还是一个学生一天几两米,这就不比读书了,这是强体力劳动,师生们纷纷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了。

学校领导好像也察觉到了校园沉闷的气氛,此时江光永校长已升级调到县里去了,教导主任闵克华接任校长,他也是我们横店人。

于是,他就去公社找张怡余书记求情,使全校师生免了一场上泥河工地之险。但对泥河工地社员的精神鼓励不能免,于是学校号召每个同学向泥河社员写封信,将这封信在班上读一次之后,再交给学校,由公社领导送往工地。

当我在班上读到:听说你们这些伯伯叔叔们把抽一支“经济”牌的香烟当成汽水、包子,那就一天多抽几根吧,反正一盒香烟也只九分钱,就发挥它的“包子”功能;

听说你们在工地天天晚上有电影看,电影中放的全都是人们在工地上用大箩筐装着的大白米饭、大腰子馍是敞开肚皮吃的,那你们累得再狠,也还是应该去看电影,看影充饥,也比睡在工棚中强,不去看电影,躺着就会想家,想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既不能省一点米寄回家,亲人也不能送一点吃的给你们……

读完信后,同学们都说我这封信有血有肉,说的是真话,能感动人,尤其是敢在班上公开地讲粮食问题,不怕犯粮食错误。班主任胡老师也用微笑表示了对我的读信支持,看来,对粮食问题的关注,已经根植于每个人的心中。

开罢读信班会,吃了下午饭,休息了一会,天还未暗,福哥找到我的学校来了。

我见面一喜,忙问,你怎么来的?婆婆死了。我一听,顿时无语,立即跟班长讲了一下,来不及去找班主任请假,就和福哥回到了我家中。

到家时,天已全黑了。母亲感到很为难,家中确实一无所有,更别谈钱,怎么办呢?

祖母去世,伯父伯母来给这一房的孙子报信,这是骨肉亲情不可免啊!总不能空手回去吧!?

母亲实在是没办法,就想起了我和清浩抢的包菜叶子。母亲就用麻袋装了半袋子,兄弟二人就出门上路了。

福哥赶到学校时,水没喝一口,又赶到我家,饭没吃一口,我也怕问母亲能不能给福哥弄点吃的,因为这一问明显是出难题。

在摸黑走夜路回连岗老家的路上,虽然两人肚子都很饿,但谁也不提起,也极少谈家常,心里都感到莫名的悲哀。

老人去世了,像这样粮食奇缺的日子,我们又还能活多久呢?

回到连岗家中,堂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柴油灯,没见一人,只有祖母静静地瞑卧在堂屋的东边,西边是一副搁在板凳上的黑棺材,是伯父自己用门板做的。

伯母见我回来了,流下了眼泪,说祖母临落气前想见我一眼,没有如愿。当时的冷清和凄凉,与现在的老人去世简直无法相比。

我记得就是小东狗叔惟一的一个人来了一下,跟伯父说了几句明天抬重的事就走了。

伯母一边哭着,一边给祖母抹的澡,“我的老娘呀!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光是骨头!”伯母的哭诉,声音虽不大,却撕心裂肺;祖母的遗容,惨不忍睹。

伯母颤抖着双手给祖母穿袜子时哭道“一双洋线袜子你老总舍不得穿,这回我一定要给你老穿去”。我站在旁边听到这句,始终强忍着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听伯母说,祖母很小的时候就来连家当童养媳。连家人多,贫穷,长年总是饭里掺瓜菜吃。有一天,无瓜菜,祖母就将干红薯叶子煮在饭面上,等一家人都盛了一碗,再轮到祖母盛时,就全是红薯叶子了。

祖母生前,对我那么好,可我至今都不知祖母姓什么,更不知祖母的娘家在哪里。

祖母对我是一片真心,可我不说为老人生前尽一分钱的孝,死后连祭祀仪式都没举行过一次。想来唏嘘不已。

回家务农

1961年7月份,在学校内进行完毕业考试,发毕业证时,学校领导叫我们回家去自己复习,待暑假结束之前,再听通知时间,统一到县城里去参加升学考试。

即使是毕业考试后,立即接着升学考试,我也不会参加了。这次毕业考试,是校内自己出的考题,即使是门门不及格的学生,也发了毕业证。

这样的成绩,再去参加升学考试,未免太不自量了;即使我的成绩好,也不会去参加升学考试了,家庭环境只允许我回家务农去。

1961年的下半年,饿饭的情况稍微好一点,回家后,就投入到左港生产队紧张的“双抢”(抢收抢种)季节劳动中。

我每天的出工活路很单一,不是扁担就是冲担。虽说只17岁,但干起活来觉得还挑得动:挑粪、挑秧、挑草头。

干了一个月之后,队长和社员都觉得我比妇女强,就给了我8分的底分。白天干了,晚上如果有照夜,我也是抢着去,一晚上可赚2分。

到了队里放工回家,我就一头钻进菜园里种菜。

回家的这半年,出工,在队里做;回家,在菜园里做。

到了年终决算社员全年的工分,队委会的人又将我的8分底分加为9分;在家中,我的底分比幺幺还高,在队里,我只是农活还陌生,不够最高级别10分的底分,但已算得上一个正劳动力了。

回家务农,多赚工分,让家中能多分点粮食,这就是我惟一的愿望。

1962年,饿饭情况就好多了,除青黄不接的季节之外,基本上一日三餐能吃饱了。

这年的春节过后,队里又要完成黄龙教分配下来的土方任务,男劳力全部要上水利。

即使离家这么近,也不准早去晚归,要全部吃睡都在水利工地,于是,我和幺幺同时上了水利工地。

活只说是紧张,但没有我读书时做黄龙教那么累,因为坡度不高,也没有大干部督阵,只是小队的干部自己管自己。

生活也还可以,干几天还可以加一次餐。

晚上没事,我就去逛书店。那天晚上,我看中了一本《红岩》,每晚跑去看书怕人家讨厌,我就向队里第一次开口借钱,把这本书买下了。

此后的晚上,我就看《红岩》。这是我离开学校后,生平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小说书。

看过书再白天挑土的时候,人也精神了许多。每天都有个看书的希望,生活也觉得充实。

有天下午,正是工地休息时间,大家坐在工地的土塘子里要我讲《红岩》中的故事。

突然,我们住的地方起火了,于是,大家都奋不顾身,赶到联社楼前准备往上冲,但有人阻拦我们不让上楼。

楼上的窗户外,烈火伴随浓烟向上猛窜,楼梯口也被火封死了,楼板烧断的时候,火砣子直往下掉,墙柱处发出啪啪响的炸裂声,我们只能站在街对面的文具店门口干着急。

楼塌下来之后,在地面燃烧,这时,救火的人才真的发挥了作用:泼水,扑打。

火很快被众人熄灭了,但我们在楼上的被子等物,已被烧得一干二净。起火的原因,是隔壁的一家弹棉花作坊的电线走火,烧着了弹好的净花,火苗从上面窜到了手工业联社的楼上。

这一烧,我们整个左港队的社员都犯愁了,就去找大队求助。冯书记就带着村干部去找公社。吵闹了三天,公社才按损失发给大家布票和钱,让各人自己去买被子床垫等。

发生火灾后,我们再只能早去晚归地做黄龙教了。失火的第二天清早,我就跑到手工业联社火烧现场的废墟,用铁锹去挖,去翻,去找。

有的人说,你的被子即使没烧光,再找出来也只能当破布渣子了。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在找书。

书终于被我花了半天力气找出来了,大字不识的幺幺埋怨我不去关心向上面要救济被子的事,说我把个书看得像命一样,工也不出。

自看《红岩》之后,我对中国战争年代的长篇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后来,我又买了《青春之歌》《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平原枪声》《烈火金刚》《吕梁英雄传》《新儿女英雄传》等书,这些随心所欲自我沉迷的爱好,竟起到了成就我后来的事业。

我开始慢慢觉得,一个人总是围绕着家庭圈子转,永远总有操不完的心。即使幺幺的成份不好,我也应大胆地走入社会。

本着这种最朴素的求上进思想,我决定不再封闭自己。

由于我在队里爱看书已出了名,就有人说,看那些书有么用呢?还有的人说,把书都看在肚子里烂糟蹋了,生怕讲给人家听一下。

这话,我认为有道理,就尝试起来了:在夏夜乘凉的时候,在烈日下除秧棵草的时候,在雨天打要子(捆稻谷的草绳)的时候,尤其是在只有两个人照夜(稻场照看未归仓的谷物等)的时候,我就有求必应讲故事。

每当讲到队里快收工时,我就编一个扣人心弦的情节,卖个关子,来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有时,特别是雨天打要子或锤饼,连队长都坐我身旁常生气地说:再莫臭夹生,要讲就讲完,么总在关键的时候停下来不讲。

有了社员们对我讲的故事感兴趣的这个条件,我开始懂得要珍惜和利用。

别以为在单调的劳动中讲故事是个很容易的事,讲得不好,队长说你影响了生产,只有故事讲得好,才可说你调动了大家做事的积极性。

但要讲好故事,我不知花了多少暗功:即使是看了多次的小说,临到第二天可能要开讲的时候,今晚就必须将其再仔细地看一次;睡在床上,还要闭上眼睛慢慢地“重播”几次,否则,睡觉就不安神。

即使讲故事是为助兴,也不能瞎讲,因为这都是当时非常流行的革命小说,其中有的还改编成电影、戏剧。瞎讲乱吹,被别人今后看到了电影或听他人讲后揭穿了,就无脸面了。

如果第二天没有机会讲故事,头天晚上的“努力”就白费了。不过白费也不是坏事,它锻炼了我的记忆力,在讲故事时,也慢慢提高了我的口语表达能力。

在劳动中讲书,为我后来的从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我又决定去当兵,就去找我舅舅,说是要去当兵,他拒不同意。我一连去了三个晚上,最后一晚,他跟我把话说死了,说我说一百遍也没用。

舅母也在旁边劝我,意思是一大家人,没有一个是在队里“压台的”,你现在刚成人,能做一点事,就想走。你走了,那全家人怎么办?

话,说死了;路,封死了。这晚上,我失眠了:怎么办?走不出去,又如何能摆脱困境。

不说在队里死做,回家死做,连家中想把个铺搁宽点的地方都没有,用一扇门搁的个窄铺,铺板下面是用砖砌的“床脚”,为了防止人睡在床上滚下来,就把铺板的外边砌高一些,人睡着了就会往里边滚。今后弟妹们都大了,这个“家”再怎么住法?

第二天吃早饭,全家人眼光都不敢面对我,好像早已知道了我要去当兵的事。我是避着家中去找舅舅的,可能是母亲早与舅舅打过招呼,叫别把我放走了。

随着天气的寒冷,下了几次雨,晚上来参加读夜校的人,越来越少。

当时的农村,即使说扫盲是政治任务也好,也是一阵风,最后一到下雪,夜校也关门了,大队也没说开春再办。

当然,小队年终决算时,我的夜校工分泡汤了。好在我并没有耽误白天出工的时间。每天劳动是吃了亏,但这种脑力劳动的“白白”付出,是不能用工分来计算回报的。

1964年,我20岁了。

当兵无望,更没做当工人的秋梦。“吃粮靠集体,用钱靠自己”,惟一的出路,就是拼命的在队里出工,没有钱用就请假或偷跑到后湖去拚命的挖藕。

当个记工员,劳动是要轻松一点,每天放晚工前,可以提前一两个小时去记工。但是,很多抢大分的定额活,我却没空干,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每天多比我赚几分,心里就不舒服。

记工,几乎每天都是与人扯皮。对迟到社员的扣分,拼比说我扣多了的;说我把工分记漏了的;补上别人的工分而没补上他的;说我怕狠的;指我偏心的……如果你有哪个月的工分比别人高,就有七嘴八舌地议论你。

我想,年轻人确实不能干这个差事,本来我就是个犟得不轻易认输的人,为记工把人都得罪了怎么办呢?到了1964年新年初八出工,我就坚决不干这事了。

不当记工员了,我就可以在劳动中甩开膀子拼命地大干了。无论我一月赚多少工分,人们再不是猜疑,而是羡慕。人无病,不熬夜,不沾烟,不沾酒,真正的是“吃得、饿得、做得”。

挑草头,越远的越挑双担子。到横店送粮,用箩筐一满担可装一百三十多斤,我还嫌少了,就用麻袋装着挑。

栽秧割谷,我平时总喜欢一个人包大田干。

有个1.5亩名叫“凼坵”的田里的稻谷,全都倒伏在地,禾管浸在水里发臭,队长将工分提高了一倍,也还是没人愿意割,队长知我干活下神,也不婆婆妈妈记较些小事,就叫我把这个倒谷田包下来。

结果,吃了大亏,田里有水不说,泥巴又深。既然答应了队长,是堆狗屎也要吃掉。每天早上,到田里摸黑、摸泥巴地割了半天才天亮,中午,田畈里的人都走尽了,连牛也热得不想吃草,躺在水中,可我一人还在田里割谷。

母亲在队里扯秧,中午见我没回家吃饭,就将饭送到田边来,我吃饭的时候,母亲就接过镰刀,下田去帮我割,晚上我收工回家的时候,家家都吃完了饭在外面乘凉。

人累得要死,还比不上人家抢到好田的人玩玩耍耍赚的工分多,有的人就笑话我,被队委会的人听见了,就对笑话我的人发脾气。无疑,这也是对我拼命又吃亏的一种肯定。



农忙一过,队里决定搞副业做砖卖,好提高一下社员们的分值。不然,一年忙到头,工分赚得多的人家只保个口粮,工分赚得少的人家,连嘴都糊不住。

做砖,那可不比在队里出工,那个场面,无论你有多大的劲儿,多大的精力,都有你使尽的地方。

砖场就在我家的侧边,我也是在队里“贪”赚工分出了名的人,可一到砖场,“贪”的人大有人在。

做400块砖定额,社员就可记10分,队里纯收入则是7元。而当时的副业一天的工资价是“刀子一响,三块零两,供吃供喝,两块五角”。

有的人由于家中来帮忙的人多,最高纪录一天可做两千块砖,也就是说一天可赚50分。

我没有人帮忙,清浩只十岁,清凤小清就不用说了,幺幺能把菜园管理一下就算是给我做砖帮忙了。

那时,清浩见母亲不让他去横店捡煤(怕出危险),星期天就去砍柴,砍的柴挑不起,就用绳子一捆一捆地往家中拖,两个妹妹放学后也是帮忙洗衣、做饭、弄猪草。

一家人忙到这个份上,我怎么能再苛求他们去帮我做砖,家庭条件各有不同,我就只好一人起早贪黑地干了。

开始几天,做砖的泥巴不是和清了就是和干了,泥巴和干了,就要很大的劲才能打进砖盒,且倒出的砖坯子常有缺角不饱满的次品。泥巴和稀了,往砖盒子里打的时候,泥巴还容易溅射到眼睛里。

和泥巴需好几道工序,当我把和泥巴的“窍门”掌握了之后,一天可以做到七八百块砖了。

做砖时先用细钢丝做的弓在泥堆上像刀切西瓜一样,切分一块泥巴,然后再用双手端起切分好的泥巴,举过头顶往砖盒子里打,打下去,砖盒的四格被泥巴填满了,再用钢丝弓在盒面上一刮,将面上多余的泥巴用手卷起来,4块砖坯子就在砖盒里成形了。

端着盒子倒砖坯子时,脚不是走,而是跑,不只是抢速度,也省力减少承重时间。砖盒翻转扑地时要快速,倒慢了,砖坯子早出砖盒后就被压变了形,砖坯就报废了。

和熟的泥巴都是当天做完,否则第二天泥巴干了就不能做了。

到了下午,再将砖场上平摊着的砖坯子,侧立起来码成二十块砖一条,只有这个捡砖码砖,妇女小孩都可帮忙做,但速度也得快,不然砖坯晒干了,倒砖坯子触地的一面常有变形,不好再用接下来的大木板子将其拍平。

砖坏子拍平拍完了,再用托板一次装10块砖,端到砖场外的地脚上码起来,一直要码一人多高。

10块湿砖坯子端起来也是跑,要手劲、腰劲、腿劲。码砖时,要一块一块的砖间留点缝隙,便入通风照太阳。要是下雨来不及盖砖,砖墙被淋倒就等于一切都是白做。

砖坯子一直要保存到队里上窑时,记下你的砖数才算完事。有的人看见做砖赚的工分多,也来做,结果还没做几天,就不好意思地回队里出工去了。



在砖场里做砖,没有家里人来帮忙的,就只有我和小炎哥等少数的几个人。我由于瞌睡多,早上总没有别人起床早,有一次睡过了头去砖场,耀其和大鱼哥每人快做了一千砖,他们都是快到40岁的人,都这么玩命的干,我感到不过意。

于是,我开起了夜工,每天和的泥巴,总是按做一千块砖以上的份量备好,不做完不罢手,砖场的人都称我为“铁人”。

可“铁人”终于有一天累垮了,那天早上起床,腰伸不直,我没在意,哈着腰来到砖场,可腰再往下弯就弯不下来,人像吃了扁担一样。我咬紧牙关,慢慢地做了一整天,才将昨天做的砖坯子上了架。

第二天,由于我没有备泥巴,想到队里去出工,可一起床,腰没法伸直,就睡了一天。第三天起床后,腰稍微痛得强一点,可一走路,脚步下重了,腰就震得痛,勉强在队里做了两天轻松一点的事,可人还是吃不消。

这时,做砖的小炎哥也累得爬下了。队里有人说,汉口前进四路有一家小门诊医院,专治跌打损伤,腰肌劳损一类的病,用的是针灸,拔火罐并配以吃中药的方法,看病医疗费也不贵,小炎哥去汉口多,他一听就熟悉这个地方。

硬撑下去是不行了,我只好邀着小炎哥一起去看病。

临去前一天,我向出纳姜海州预支了20元钱,这钱是队委会为鼓励做砖抢进度,让人吃下定心丸,之前定额做400块砖计10分的承诺不但不变,做400块砖还另加4角钱的补助。

我和小炎哥来到汉口,这虽是我生平第三次来武汉市,可在汉口来治病,还是第一次。

来到这家医院,果然墙上挂满了锦旗,我们讲了病因后,医生说不用扎灸针,但给我们拔了半天的火罐,再配上中药,叫我们回家与黄母鸡煨汤吃,汤里不能给盐。

医药费是不贵,我们每人花了还不到10元钱。可回家母亲给我煨的中药黄母鸡,却让我难以吞下了。

这苦得要命的鸡肉,又没有给盐,要嚼碎后才能往下咽。我不吃了,可母亲非要逼着我吃。又不能咽菜,因为菜里有盐,没法,只好用饭来压药。要是没有中药,给了盐,别说一只鸡,两只鸡也吃得完。

通过治疗、吃药,腰肌劳损是好多了。可从此后,常发腰痛,几乎一年要发一次。冯书记说腰痛不用治,休息几天自然就好。后来的腰痛也很少看了,这话还真有效。

在劳动中拼命,累病了,不治不看不吃药,休息两天又来拼命。这不仅仅是我一人,在生产队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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