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等:美食与家乡——“飨”与“鄉”
美食与家乡——“飨”与“鄉”
李守奎、王永昌
编者按:李守奎教授和王永昌博士的新著《说解汉字一百五十讲》通过对具体字例的形体结构的分析和发展演变的考察,将汉字的来龙去脉、结构理据、字际关系、文化内涵浓缩在一篇篇千余字的短文中,生动展示了中国汉字的博大精深。全书150讲构成了一个形散神聚的整体,是汉字阐释理论和方法探索的一次成功实践。经李守奎教授授权,汉字文明开辟“汉字阐释”专栏,陆续连载有关内容,敬请期待。今天推送第四十一讲“美食与家乡——‘飨’与‘鄉’”
本讲要点:在早期文字中,“卿”可以用来表示“鄉”,“鄉”字是在“卿”字的基础上经过“变形义化”产生的,“饗”是在“鄉”的基础上进一步分化产生。“飨”是“饗”的截除式省略,“乡”是“鄉”的截除式省略。
说解汉字:卿、鄉、嚮、饗、飨、乡
上一讲讲了“卿”就是“饗”的本字,上面是家乡的“乡”的繁体,下面是“食”,很容易让人想起家乡的美食,其实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关系。那“饗”字是从哪里来的?这还得从家乡的“乡”字说起。
我们得先认识“乡”的繁体字“鄉”,就是享用美食的“饗”字的上部。
楷书的“乡”不论是简化字还是繁体字,都弄不清楚为什么是“乡”义。不了解这个字的来源,自然会把繁体“鄉”分析成乡、郎两个部分。这仅仅是表层结构,其深层理据与形成过程和“郎”没有一点关系。
“鄉”字从“卿”变化而来。
,国离邑,民所封乡也,啬夫别治。封圻之内六乡,六乡治之。从 、皀声。(《说文》)
从秦汉文字来看,字形没错,左右是方向相对的“邑”:
(《秦印文字汇编》第125页,西乡)
(《增订汉印文字征》第157页,北乡)
“邑”字上面是一个方框,是围起来的城墙的象形,下面是个跪坐的人,表示人居住的城邑。乡也是居民区划,左右从两个邑很有道理。
两个邑构成的“
(睡虎地·语书1):民各有卿俗。
(睡虎地·语书3):卿俗淫佚之民。
这里的“卿”字肯定用作“鄉”。
仔细看一看“卿”与“鄉”有什么差别?
“鄉”字是“卿”的变形,把“卯”的上部加上口就成了“
把上面的现象归纳一下:
第一,“卿”与“鄉”读音很近,古代很可能同音。
第二,“卿”可以假借作“鄉”。
第三,“卿”与“鄉”字形相近。
第四,“鄉”字晚出,把相向跪坐的两个人变成反向的两个邑,文字理据与“乡”更加符合。
第五,“鄉”字产生后,“卿”就不再用作“鄉”了,“卿”与“鄉”完成了分化。
第六,“鄉”字分化出来以后,因为是区划单位,非常常用,功能强大,分化出“饗”,隔断了“饗”与 “卿”之间的联系。
第七,“饗”字太复杂,截除省略,简化成“飨”。
第八,“宴飨”太古雅,口语中已经消失,相关的意义用“享”字代替。
“卿”与“鄉”都是常用词,为了区别,把食器簋两侧跪坐的人变成两个邑,“乡”不仅表意更清晰,而且与“卿”有了区分。由“卯”变为“
第九,“鄉”字使用频率太高,书写的人嫌麻烦,截除掉三分之二就剩下了“乡”。
上一讲和本讲的中心是“卿”,涉及的内容很多,把这两讲的内容归拢一下。
“卿”字的构形理据是两个人相向吃饭,读音与“乡”很近或相同。利用它的构形和读音可以表达很多意义。其常用的意义有四:
第一,二人相向、人心向背中的“向”就是从两人相向这里来的,后来分化出“嚮”。
第二,共享吃饭,分化出“饗”。
第三,假借为卿大夫的“卿”。一直延续至今,含义不断引申。
第四,假借为乡里的“乡”,分化出“鄉”。
这些都是常用意义,用一个字形表达容易混淆。分化出“鄉”之后,又用它作为构字部件造出新字,这些文字的产生有历史的过程和先后的顺序。“鄉”“嚮”“饗”这些分化字产生之后,“卿”就剩下“卿大夫”一个常用义及其引申义了。
“卿”“鄉”“饗”“嚮”的分化从记录语言表意上是更清晰了,但文字系统太复杂了,书写也困难多了。文字使用者自行调整,把“鄉”简化成“乡”,既然有了“乡”,宴饗的“饗”也就简化为“飨”,这个“飨”让人看着别扭,写起来也不简单,干脆用享受的“享”取代好了。至于方向的“嚮”,截除掉复杂的“鄉”就剩下简单的“向”,“向”本来就可以表示方向,截除省略也好,本字取代也好,结果都是简体取代繁体,反正是简化了。
我们现在的文字系统就用“卿”“乡”“享”“向”取代了“卿”“鄉”“饗”“嚮”的区别系统。
把“飨”字理解为乡食,进而联想到家乡的美食,这种旧瓶装新酒是文字游戏的常用把戏,你可别当真!
从第二十九讲讨论“坐”开始,我们一直围绕着“卩”字说解相关的文字。《说文》因为对“卩”字的误解,致使与“卩”相关的文字阐释发生系统性错误。这种形体简单、来源古老、构形能力强的文字对于汉字阐释来说非常重要。
总结一下:《说文》中“卿”“鄉”“饗”“亯”“向”各有其本义。
,章也。六卿: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从卯皀声。
,国离邑,民所封乡也,啬夫别治。封圻之内六乡,六乡治之。从 皀声。
,鄉人饮酒也。从食从鄉,鄉亦声。
,献也。从高省,曰象进孰物形。《孝经》曰:“祭则鬼亯之。”凡亯之属皆从亯。 ,篆文亯。
,北出牖也。从宀从口。《诗》曰:“塞向墐户。”
从文字演变和应用情况看,各字彼此盘根错节,复杂得很。
理论延伸与思考:
1.对一些来源古老、构形能力强的文字的误解会造成系统性错误。《说文》由于对“卩”的误解,对从“卩”之字的阐释就全部不可信。
2.汉字中不少新造字都是对原来所使用过的字进行改造的结果。我们讲过“变形音化”,也存在变形义化。改变汉字字形的一部分构成新的表意字符以表意,可以称之为“变形义化”。“卿”变为“鄉”就是“变形义化”的结果。
作者简介
李守奎,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中国文字学会副会长。
王永昌,吉林大学汉语言文字学博士,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博士后,现任山西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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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说解汉字一百五十讲》
李守奎、王永昌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1年版
编辑 | 沈盈帆
审核 | 仇俊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