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丨250卢纶《塞下曲·其二》: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何当共读香云帙,最是诗情画意时。”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唐诗自盛唐进入中唐之后,虽然盛唐气象不再,但中唐的很多诗人,其实他们出生或者早年生活都在盛唐,都在天宝开元之际。所以他们的内心即便有没落,有不可抑制的江河日下之感,但笔端句中、字里行间,有时还是会自然地流出那种属于盛唐、属于大唐的刚健气魄来。今天我们就来讲一首中唐时期边塞诗中的杰作——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二,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塞下曲》,诗云:“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我们刚才说了,这是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组诗中的第二首,这组诗呢总共有六首。第二首——这首呢,当然是最有名的,但其实它的第三首也非常有名,诗云:“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个张仆射[púyè]呢,仆射是官职,在这个唐代,尚书仆射、仆射这都是相当于宰相之职了。张仆射就是贞元时期的名臣、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张建封当时权重一时,贞元十三年,十三年的冬天他入朝觐见,到了贞元十四年的春天还镇,连德宗皇帝都亲自赐诗送之,朝中的士大夫也纷纷作诗为礼啊!那么卢纶的这首《和张仆射塞下曲》也应该作于这个时候,这是一组的七绝,他写了整个的一个过程。
第一首:“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这说的是什么?说的是军中发令。而第二首:“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这说的是什么?说的是射虎,说的是将军的功夫。而第三首:“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是什么?这是逐敌,击溃敌人之后的追逐。第四首:“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这写的是什么呢?写的是奏凯,齐唱凯歌还了!第五首:“调箭又呼鹰,俱闻出世能。奔狐将迸雉,扫尽古丘陵。”这是讲的将军战罢归来,奏凯之后的出猎。第六首:“亭亭七叶贵,荡荡一隅清。他日题麟阁,唯应独不名。”这是讲的最后的庆功、最后的志向,要建立彪炳史册的功绩。
所以卢纶的这一组《和张仆射塞下曲》,那是一个完整的组诗,可谓精彩之至。确实也是公认是当时所有和诗中的最为翘楚啊!那么在这组诗里头,世所公认第二首、第三首最好,事实上也是最有名,也是传诵最广、最为久远的名作。那么它们到底好在哪儿?你看第二首写的是什么?写的是将军射虎,他的本领。而第三首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作战,而且是击溃单于之后,趁夜逐敌的场景。第三首呢,像一个电影画面,特别有那种好莱坞大片的既视感。“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这是月亮被云遮蔽,一片漆黑,宿雁惊起,飞得高高的,所谓“月黑风高夜”啊。但是战斗已分了胜负,这时候匈奴的单于开始趁夜奔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逐敌之际、追敌之际正准备出发,纷纷扬扬的大雪,刹那间在弓刀之上就落满了雪花。你想,那紧绷的弓、锃亮的刀上面飘落了雪花,那种刚与柔的美感,那种动与静的张驰的力度真是动人心弦啊!
可是,第三首相比较于第二首,它就是一个场景,当然这场景里头有“大雪满弓刀”的细节非常传神。但是第二首呢,除了和第三首一样,有精彩的场景,它还有构思的巧妙,可以说是极巧妙的构思。“林暗草惊风”,一个“惊”字用得太漂亮了,草还在昏暗的树林里头,草突然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沙沙作响,但是一个“惊”字一用,立刻就为将军的警醒埋下了伏笔。所以紧接着,出于一种本能——“将军夜引弓”啊!你想,所谓林暗的场景之中,目力难以看清楚周围的事物,但是一个作战素质极高的高手他会怎么样?他有时候是不需要眼睛去看的,他需要的是一种本能,一种高手的本能,使他对周遭的环境有种超于旁人的警觉。所以,一个“草惊风”的“惊”字,其实反衬了将军的警觉与他的高超的作战素质,所以他本能地“夜引弓”。那么“引弓”之后怎么样呢?该射出去了吧,哎,这个场景到这戛然而止。在这个昏暗的深夜林中,将军高超的作战素质使他本能地做出了一个动作——引弓欲射的动作,但只有这个动作。这个动作的结果不是当时,而是到了第二天早晨。
“平明寻白羽”,第二天早晨,来搜寻猎物,才发现这个羽箭怎么样?白色羽毛的羽箭,居然“没在石棱中”。原来昨天晚上那个蹲在地上的草惊风的、那个使得将军产生本能的警觉、本能欲射的根本不是什么林中的猛虎,而是林间的一块大礅石而已,而这个昨夜欲射虎的这只箭居然“没在石棱中”啊。石棱就是石头的凸起部分,箭头要钻进石棱之中,你想,这一箭力量何其之大呀!这个“平明寻白羽”的结果——早晨看到的结果,和昨晚“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的场景合在一起,虽然好像看上去时间有脱节,但是这样放在一起,何其的巧妙、何其的精彩呀!当然,这样精彩的构思并非卢纶的原创,因为这样精彩的表现本身就来自于生活,卢纶只不过是用诗精彩地化用了飞将军李广的典故。
《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李广善射,善射到什么地步?就举了个例子,说他在任右北平太守的时候,“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这就是说,李广当年在任右北平太守的时候,有一次出来打猎,大概就是“林暗草惊风”这样的场景,视线不好,见草里头有块石头,以为是一个猛虎趴在那,所以李广出于一种超绝的本能啊,引弓射之,结果一箭射过去射中这个石头。你想想一般的羽箭射中石头肯定是崩飞啊,但是李广这一箭居然“中石没镞”,把那个箭簇,也就是箭头都射进石头里头。射进之后,走近一看,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石头。李广也很感慨呀,觉得这一箭射进石头里头,哎呀,难以想象,我再射两箭试试看,等他知道了这是石头,再射怎么都射不进去了。
这也讲了心理学上一个特别重要的定律,也就是当你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你会开发出身体极大的潜能来。所以,王国维先生曾经论人生境界,所谓“入乎其内”,其实就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因为在这种状态下,你会把你的潜能、你会把你的智慧、你的能力开发到极致。其实人体是一个宝库,我们知道,我个人一直认为所谓智商的差别,这不是根本性、本质性的,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大脑,据脑神经科学家研究,像爱因斯坦也好,牛顿也好,这些人类的杰出者也不过就是开发了大脑潜能的百分之十几,而一般人呢只开发了大脑潜能的百分之一二、三四左右。所以不光是大脑,人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宝藏,而如何开发出这个身体的潜能,开发出这个身体的宝藏来,实在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李广射石的典故,被卢纶精彩地转化到了这首《塞下曲》中,使得这首五绝在整首、整组,使得这首五绝在整组诗中脱颖而出啊!说到脱颖而出,就要说到卢纶,被称为“大历十才子之冠冕”的脱颖而出了。
卢纶的一生啊,可谓是跌宕起伏。他也是范阳卢氏的后人,但是到他的时候,家族,他那一支已经衰落不堪,而且就在他出生前不久,张九龄被罢相,李林甫开始专权,“开元盛世”的帷幕渐渐落下。卢纶少年丧父,(卢纶幼年丧父),少小呢只能寄托于外祖父家,可是卢纶少有志向,发奋苦读,而且他不仅从小就才学卓异,而且身姿秀伟,为时人所重。但无奈的是,时代的命运在时刻影响着每一个个体的命运。“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卢纶颠沛流离呀,只能远迹他乡。
《旧唐书》说他“天宝末举进士,遇乱不第,奉亲避于鄱阳。”就是说他天宝末年的时候,本来还蛮幸运考中进士,结果突然“安史之乱”爆发了,这个进士呢也等于白考了,倒霉透了!卢纶只能带着母亲流落江湖,最后避乱于鄱阳。“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呢,卢纶一心想北归,回来之后再次参加科举考试。这个天宝末年的科举考试明明考上了,但是被 “安史之乱”冲掉了。然后再考呢,到了代宗大历年间,卢纶的霉运来了,他再考怎么也考不上了,应试一再失利,终其一生,最终还是止步于进士门外。
但是你要说他倒霉吧,接下来他的命运又发生变化。卢纶一生中几个重要的贵人出现,一开始是宰相元载“取纶文以进,补阌乡尉”,后来,另一位宰相王缙也非常赏识他,奏为集贤学士、秘书省校书郎,这个王缙就是王维的亲弟弟。
说起来卢纶坎坷的命运中算是遇到了贵人,可是好景不长,到了大历十二年,元载、王缙被论罪,卢纶呢就受到牵连,他自己说“因逢骇浪飘,几落无辜刑”,就是差一点因此而入狱。劫后余生,卢纶于永泰元年重入长安,这一次以文会友,交游日广。《新唐书》里说,他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李端等人总共十个人,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当时他们这个文学小团体“文咏唱和,驰名都下”。而且,我们在情诗系列里也讲到,这个郭暧,就是郭子仪的儿子,和这个升平公主——代宗的女儿,他们俩有一出著名的“打金枝”的戏。郭暧和升平公主夫妇呢,附庸风雅,那么“大历十才子”往往就是他们的门下之客。而卢纶和李端呢,就是这十个人里头年龄比较小的,但是却是最为突出的。尤其是卢纶,清代的大诗人王士祯称之为,叫“大历十才子之冠冕”,也就是说,认为他是这十个人里头水平最高的人。
后来“朱泚之乱”,叛军攻入长安,连郭暧都自身难保,所以这些门下客也只能作鸟兽散。这时卢纶善于在命中总是遇到贵人的这种命又起作用了,郭子仪当年的部将浑瑊平朱泚之乱,居功至伟,来又任朔方行营副元帅,还平李怀光之乱,平定河中,所以浑瑊被封咸宁郡王,出镇河中。而浑瑊这个武将出身的节度使就特别欣赏卢纶,又把卢纶招入幕府之中,所以卢纶在浑瑊河中幕下长达十年之久,所以他这一时期呢,写了大量的军旅诗,继承了盛唐边塞诗的风格,表现出 “大历十才子”中独有的一种苍劲而有张力的诗风。而在他的军旅诗中,这组《塞下曲》就可谓是其中的翘楚之作。
当然关于这组《塞下曲》,我们前面说了,最精彩的毫无疑问是第二、第三首。第三首呢?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一个史话诗的小故事,当年大数学家华罗庚先生,也非常喜欢卢纶的诗,但他读卢纶的这组《塞下曲》的时候,用他科学家特有的敏感和严密的逻辑思维,发现这首“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有问题。他还写了一首小诗来质疑,说:“北方大雪时,群雁早南归。月黑天高处,怎得见雁飞?”这提的是很有意思,说“大雪满弓刀”的季节,作为候鸟的大雁早已飞到南方了,再说那么漆黑的夜晚,怎么能看到雁飞高呢?(华罗庚先生),华罗庚先生他问的真是很有意思,但他考虑的是一个普遍的情况,没有考虑到还有很多特殊的情况。
雁飞和大雪不是绝对不可以放在一起的,因为神州幅员辽阔,而边塞地域广阔、气候恶劣,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说“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啊,而李白也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而诗人刘驾的《出塞》诗更说“胡风不开花,四气多作雪”,也就是说以边塞而论,有些地方四季都有下雪的可能啊。所以“大雪满弓刀”的“大雪”和“月黑雁飞高”的“雁飞”之间并不矛盾。当然说“月黑天高处,怎得见雁飞”,这就是科学家的眼境了,但诗人并没有说是用眼睛去看雁飞高的,诗人的见可以不用眼睛去看的,可以靠感觉啊,因为诗本身就是一种灵感的超越!
所以吴乔的《围炉诗话》里曾经说,用米来比喻诗与文的差别,说是文则像“炊米而为饭”;诗呢,则像“酿米而为酒”(“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裁词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俱变。”),读一首好诗,就像饮一杯佳酿。作为一个爱诗的人,我每次读到《塞下曲》,读到“大雪满弓刀”这样的诗句,心中都不由自主地慨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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