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丨253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江南曲
李益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千古最美情诗。
我们昨天在唯美诗词系列里品读了大唐最后的边塞诗人李益的名作——《夜上受降城闻笛》,我们在最后说道,其实李益李十郎是一个争议非常大的人物。事实上他的才情与才华确实在“大历十才子”中,甚至在中唐诗坛都非常突出。不仅边塞诗的创作集中而富才情,在其他题材,比如说在情诗创作中也多有佳作,那么我们今天就来讲一首他的情诗代表作——《江南曲》。诗云:“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这首《江南曲》非常有名,也非常可以看出李益的才情和才华横溢来,这既是一首拟乐府之作,又非常合乎五绝的要求,但实质为近体的创作,又完全不影响其拟古乐府的民歌风格。可见李益把诗歌创作的技巧,近体与古体、乐府与绝句,已经掌握到运转自如、运化自如的境地。《江南曲》是乐府相和歌的曲名,自汉乐府以来,就有很多《江南曲》的名作,或长或短,像我们所熟悉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是特别典型的民歌特色,借“莲”说“怜”,怜爱的怜,借“莲”说“爱”,故有东西南北的复沓。想来自民歌中听来,如果配上乐曲的话,其中情谊一定是缱绻有至,缠绵不尽。因为这种鲜明的民歌特色,后世诗人多有拟作《江南曲》。像近体诗“四声八病永明体”奠基的沈约,像韩愈的弟子张籍都作有《江南曲》,但就唐人作《江南曲》而言,最为精彩、最为突出、最为有名的还是李益的这首《江南曲》。
民歌与乐府来写情爱的时候,写这一类题材的时候大多直抒胸臆,写相思、相恋、相念之情。李益继承了乐府的这种风格,写起来直白如话,但写的不是相思相恋,却是向前一步,写的是相怨之情。“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是真悔恨嫁作瞿塘商人妇啊,“商人重利轻离别”,他只会天天把相会的佳期白白地耽误。
瞿塘贾,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贾就是商人,我们在《长干行》里讲过,在中国古代长江流域做买卖的商人,其实是古中国早期形成商人群体的最主流的主干。所以一个“瞿塘贾”代指的是其实是所有的商人,就像白居易在《琵琶行》里所说,“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呀。所以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歌女,才会“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啊!
而在李益的《江南曲》中,这位女子就比《琵琶行》中的那位女子要决绝得多,她说“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这两句实在太过精彩,语言及平易、极朴实无华,但是内容却陡起波折,忽发奇想,忽出奇语啊!早知道潮水是有信的,那么那凌波逐浪的弄潮健儿,该是会随潮按时地来去,早知道嫁给自己这个屡屡延误归期,让自己无数次白白等待的经商的丈夫,那还不如嫁给会随着潮水按时、有信到来的弄潮儿啊!
这样的怨语,细想来既是痴语,也是苦语。虽然近乎想入非非,她也未必是真的要嫁与弄潮儿,只是心中一股怨气无由说出,脑海中想到潮有信与弄潮儿,便率而直言,脱口而出。正是因为其直率、真切,反而成了千古传诵的奇句名言。贺裳的《载酒园诗话》就评说,“诗又有无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语。”就是说这一句突如其来,仿佛无理,细想却甚奇妙,那个说着“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充满了怨气脱口而出的小女子情态,她的形象、她的情绪,一时间让人感觉如在目前。所以这一句的妙,就妙在她直言怨情、直抒情绪,却将人物的形象和盘托出。
所以每次想到李益的这首《江南曲》,每读到这句“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我个人就不由自主地会想到另外一个与李益有关的、极其鲜明的形象,那也是一个充满了怨气与怨情的女子,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叫霍小玉。她当时在众人面前,侧身转面,斜视李益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只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这一段话、这一种怨气与怨情、这一种决绝的形象,这比“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形象来的更鲜明、更刻骨铭心得多啊!而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为情而决绝的霍小玉,她当时一股怨情、一股怨气所怒斥的对象,居然就是写下“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这个才华横溢的李益、李十郎。
所以后人读《霍小玉传》,经常会提到李益的这首《江南曲》,觉得李益写下这样的语句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说到霍小玉与《霍小玉传》,这实在是李益李十郎一生的污点所在。蒋防的《霍小玉传》在《唐传奇》中影响十分巨大,甚至在当时声名就不逊于《李娃传》与后来的《莺莺传》,因为影响太大,所以后世大多把它当做李益的亲身遭遇来看待。所以写下《江南曲》的李益、写下《夜上受降城闻笛》的李益,后来也常被看作是负心汉的代表。
《霍小玉传》说的是霍王的小女儿小玉,也就是霍小玉,因为她是庶出,而且母亲是曾经不过霍王宠爱的婢女而已。所以在霍王死后呢,众兄弟因为她是低贱人所生,不愿意收留,于是分给她一些资产,就把她赶了出去。小玉虽流落尘俗,但资质艳美、情趣高雅,诗书、琴乐无不精通。李益在长安应科举时,经人介绍认识了小玉,小玉慕李益才情,李益羡小玉姿容。两个人一见倾心,琴瑟相合,遂郎情妾意住在了一起。虽然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爱情无比甜蜜,但沐浴在爱河中的霍小玉却无比清醒。当她对两个人的将来露出忧患之意时,李益往往指天发誓,甚至引谕山河,指诚日月,援笔成章,句句恳切,把爱情的誓言写下来,让小玉珍藏。
后来两人同居两年之后,李益因“身言书判”,考中科举,被授郑县主簿。这时清醒的小玉,与李益有一番长谈,说“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这是说啊,以李郎你的才学和名声,多为人仰慕,愿意和你结为姻亲的人一定有很多家族。何况你堂上有严厉的双亲,室中——家室里也没有正妻,那么你这次回家一定会缔结美满的姻缘,当初你给我盟约上的话,只是空谈罢了,然而我有个小小的愿望,想当面陈述,愿它永远记在你心上,不知李郎你还能听取吗?这时候,李益惊怪地说,我有什么罪过?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小玉你有话就说,我一定铭记在心。
这时,霍小玉说了一番话,就像“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一样,十分地出人意料。她说,“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这是说啊,“我年龄方十八,李郎也才二十二岁,到您三十而立之时,还有八年。我和你一辈子的欢乐爱恋,希望在这八年里把它享用完。然后你去挑选名门望族,结秦晋之好,也不算晚。而我就抛弃人世之事,剪去头发,穿上黑衣,过去的愿望,到那时也就满足了。”李益听了这番话,“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对小玉说,“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这就是立下誓约,非小玉不娶。说回家之后,过一段时间就要派人来迎娶小玉。可男人的誓言总是说来容易,李益转身离去,与小玉遂成永别。
原来李益回到家中,太夫人,也就是李益的母亲素来严苛,早已与他定下姻亲,是出身范阳卢氏的表妹。卢氏既是唐代五姓七宗中的望族,与李益出身的陇西李氏可谓门当户对,加之母亲威严异常,李益不敢有丝毫反对,但名门望族结亲,聘礼需有百万之约。李益素来家贫,为了婚事又不敢违拗母亲,只得下江淮之际向亲友借贷,这一去遥遥无期。李益“自以辜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期望,遥托亲故,不遗漏言。”就是,既然事已如此,又辜负了小玉曾经约定的迎娶之期,李益便从此断绝了一切与小玉的联系,希望霍小玉能够就此死了心,但小玉偏偏不是可以自绝希望的女子。
她到处打探李益的消息,终于知道李益即将另娶的消息之后,也只求与李益一见。后来李益又回长安,不论小玉如何相求,绝不相见,也不通消息。小玉心有不甘,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甚至为此积病成疴,卧床不起,可是李益狠下一条心终不肯见小玉,晨出暮归,欲以回避。而小玉日夜涕泣,期一相见,竟无因由。这事一下在长安流传开来,说“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后来因缘际会,有一次李毅在和朋友游春赏春之际,被一豪侠之士骗至小玉家附近。这时,李益转头欲走,这个爱打抱不平的豪侠之士遂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这是硬生生地把李益绑架到了小玉的家。
小玉本来重病在床,忽闻生来,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这时,豪侠之士就令仆人送来酒肴数十盘,让李益与小玉在酒席宴中相见,这时就出现了我们一开始说的那一段。这时在众人面前,小玉侧过身来,眼看着李益好久,随即举起一杯酒浇在地上说,“我身为女子,薄命如此!君为大丈夫,负心却到了如此地步,可怜我这美丽的容颜,小小的年岁,就将满含冤恨地死去。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绫罗绸缎、丝竹管弦,从此也将永远丢下。我只有带着痛苦走向黄泉,这都是李郎你造成的。李君,李君啊,今天我将与你永别!我死之后,一定变成厉鬼,让你的妻妾,终日不得安宁!”说完,小玉伸出左手握住李益的手臂,把酒杯掷在地上,高声痛哭了几声之后便气绝身亡。
这就是那个决绝的女子霍小玉,这就是小玉与李益这段爱情的终结与归宿。李益从此成了负心汉的代表,而且后来果如小玉诅咒的那样,他和卢氏虽然成了婚,却总是仿佛看到卢氏与他人私通,李益为此常常粗暴地鞭打卢氏,百般虐待,最后诉讼到公堂把卢氏休掉。卢氏走后,不论李益再娶什么人,李益都变得嫉妒猜忌到极致,一生再也没有幸福的婚姻与家庭,世人便都以为这便是李益辜负小玉所得的报应。
《霍小玉传》太过有名,况且又是与李益同时的蒋防所作,虽然当时名字叫李益的有好几个人,但是,所谓“十郎”,这就明确所指,这里的李益就是陇西李氏的李益、就是写下《夜上受降城闻笛》的李益了,因为李益族中排行就是第十,确实平常大家都称他为“李十郎”。但说到这样把李益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霍小玉传》,其实还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霍小玉这个形象、这个女子,按蒋防所说她是霍王的小女儿,所以她其实不是姓霍,他是霍王的小女儿,那么她应该姓什么呢?霍王也就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四子,要按照清代的说法,那就是十四贝勒了。他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异母同父之弟,叫李元轨,后来被封霍王。那么小玉虽然是霍王与婢女所生,那么小玉其实也应该姓,姓什么?姓李。而大唐李氏,李世民、李元轨他们这一枝,包括李渊这一枝明确地从族系上排就属于陇西李氏。所以李益也是陇西李氏,那么小玉也属于陇西李氏。按照唐朝的律法,两人本来就不可能结亲的。
另外据后来考古发现的李益墓志铭和和卢氏墓志铭,李益亲笔所撰他的妻子卢氏墓志铭中的材料来看,《霍小玉传》中所说的他和妻子卢氏的情况也与事实不符。再者,很多史学家考证,霍小玉传中写到的很多李益的、他的这个南下江淮,以及任郑县主簿,这些时间都与李益生平不符。那么这个《霍小玉传》所写李益这段负心汉的历程,以及小玉那种为情舍生赴死历程,到底是实有其事,还纯粹是小说家言呢?事实上关于这一争论到今天还莫衷一是,未为定论,但李益为人,晚年为人所诟病,这倒确实是事实。
我们在讲他的《夜上受降城闻笛》时也讲,他和高适不同的是,虽然两人都是前后边塞诗派中的领军人物,但李益早年虽然也和高适一样,都仕途偃蹇,受尽挫折,但晚年两个人都是大器晚成,飞黄腾达。但晚年的高适依旧不坠青云之志,有着高尚的情操与人格,而晚年飞黄腾达的李益不仅卷入了“牛李党争”,甚至与宫廷御用僧广宣等这些奸佞小人整日混在一起,再加上性格愈发偏激,气量愈发狭小,所以民间多传他有“妬疾”,甚至把“妬疾”这种病就叫“李益疾”。像《新唐书》和《旧唐书》,在《李益传》里都说到,李益“防闲妻妾苛严,时谓妬为‘李益疾’。”不仅对家人猜疑嫉妒,甚至“同辈行稍稍进显,益独不调,郁郁去。”也是说他气量狭小,嫉妒成性。
这样的性情与性格,再加之他后来任科举主考官的时候,取了反对朝廷削藩政策的李宗闵、牛僧孺为中等,遭到李吉甫一班执政者猜忌与防患。所以他更成了“牛李党争”中被“李党”疯狂攻击的一个典型。而写下《霍小玉传》的蒋防正是是“李党”的一个重要成员,所以蒋防的《霍小玉传》可能确实别有用心,但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李益自身的晚节不保,以及他猜忌妒忌的个性以及他晚年愈发偏狭自私的性格,可能也给人找到了口实、留下了把柄。所以写下“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李益,最终却是在小玉“我是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呵斥中,以一个典型的负心汉的形象留名于后世,这也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啊!
人生在世何其不易,找到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又何其不易,“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而对于男人来说,也是同样,“早知潮有信”不如去做一个弄潮儿,又何必把大好青春、大好生命交与仕途、官场与名利场啊!李益这样的人生,真是“所恨不如潮有信,潮打空城寂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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