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聚光灯下的公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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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纲要：

1. 一个打动美国总统的明星公益项目

2. 问题出在哪里？

3. 对有效公益的启示

4. 结语

1. 一个打动美国总统的明星公益项目

特雷弗·菲尔德（Trevor Field）来自南非，是一个退休的市场经理。在一次农业博览会上，菲尔德看到一个展品：一个新型水泵。不同于传统的手动水泵，新水泵可以通过水平旋转获得动力、抽取地下水。

菲尔德灵光一现：为什么不用这种水泵做一款公益产品呢？

菲尔德知道，由于基础设施不完善，缺水是非洲国家的严重问题。在许多村庄，家庭用水的需求往往意味着妇女们顶着水壶、徒步一个多小时去最近的水泵取水，而不少水泵因为依赖风力，出水量往往很不稳定。如果把水泵设计成一个旋转木马的形态，让孩子们可以在转盘上玩耍，同时转盘旋转产生的动力用来抽取地下水，那么不是既能给孩子们带来欢乐、又能解决用水问题吗？很多非洲孩子别说娱乐，连教育甚至饱腹都难以保证。旋转水泵肯定能为孩子们带来很大的乐趣，而孩子们在玩乐中提供全村的用水，也可以节省妇女们的大麻烦。[1]

水泵设计师告诉菲尔德说，他也想过这个做法，但是这样可以玩的新型水泵造价高昂，很难大规模推广。可作为一个拥有丰富市场营销经验的经历，菲尔德很激动，他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主意，当场买下了这个新型水泵的专利。他把他这个项目叫做“玩耍泵”（PlayPumps）。他打算在水箱的四周贴上广告，用广告收入来支持项目的各种费用。[2]

图片来源：Ecosistema urbano [3]

最开始，菲尔德只是用业余时间设计和经营PlayPumps。过了整整五年，到了1995年，他才找到第一位投资者，并在南非一个农村建造了第一个“玩耍泵”。

来到2000年，这个项目火了。它先是获得了世界银行发展市场奖，接着又得到了美国在线（AOL）创始人史蒂夫·凯斯（Steve Case）和他的妻子的帮助。凯斯夫妇自己成立了凯斯基金会，有从事公益的经验，在他们的帮助下，PlayPumps推出了线上募捐，面向全球的公众筹款。要知道那时候互联网也刚普及不久，这种网上募捐的方式在当时还很前卫，应当算是公益的一次大胆尝试。[4]

随着PlayPumps的媒体曝光度持续增加，PlayPumps得到了更多的支持。一家名为One Foundation的基金会与PlayPumps合作，推出了一款名为“One Water”的瓶装水公开销售，每销售一瓶水，就有一定比重的利润进入PlayPumps的资金池。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联合凯斯基金会（The Case Foundation）也投入超过1600万美元来支持这个项目。[5]

左图为美国国际开发署向PlayPumps的捐款证明，[6] 右图是One Water的宣传照片[7]

许多名人也对这个公益项目大加赞赏，并亲自为之募捐。嘻哈歌手杰斯（Jay-Z）以“救命水”（Water for Life）为主题进行全球巡演，并用把25万美元的巡演收入捐给PlayPumps。[8] 当时的美国第一夫人劳拉·布什宣布为PlayPumps提供1640万美金，连美国前总统克林顿都在2006年的《时代周刊》上称赞PlayPumps是一个“极好的创新”。[9]

克林顿、劳拉·布什、凯斯夫妇共同宣布为PlayPumps筹款。图片来源：Frontline World [10]

一时间，PlayPumps成了公益界的宠儿。它从林林总总的公益组织中脱颖而出，规模也得到了很快的扩展。2009年，PlayPumps在非洲大陆已经安装了1800个“玩耍泵”，遍布南非、莫桑比克、斯威士兰、赞比亚等国家。要知道，如果没有几千万美元的善款作为支持，如此大规模的安置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公益项目能够获得如此程度的热度、认可和资金支持，是无数公益组织所梦想的。然而，人们慢慢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糟糕项目，是公益一次彻底的失败。

首先，“玩耍泵”并不好玩。因为“旋转木马”被赋予了抽水的功能，自然有很大的阻力，孩子们需要持续地用力推才能转动转盘，很费力、没什么乐趣，没有多少孩子愿意玩它。但是村里依然需要用水，所以最后推转盘取水反而成了当地妇女的累活。

图片来源：Rural Water Supply Network (RWSN) [11]

其次，“玩耍泵”的抽水效率很低。同样时间内，手动水泵能抽上的水是“玩耍泵”的五倍，而且还更省力！联合国难民署（UNHCR）规定的每人每天需要15升的水，而这需要孩子们每天在“玩耍泵”上旋转27个小时才能抽取。[12] 但是这么一个不好用的装置却非常贵，一个“玩耍泵”从制造到安装，需要花费14000美元，是普通手动水泵的四倍！

更夸张的是，在安置“玩耍泵”时，安装者有时会拆毁原有的水泵，这意味着“玩耍泵”成了一个村庄唯一的水源。可是当“玩耍泵”出现故障却经常得不到维修或者更换，使一村人的用水没了找落。[13] 一个“玩耍泵”坏了，有时候需要长达3个月才有人来维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在实地调查“玩耍泵”的使用情况时发现，有超过25%的“玩耍泵”都需要维修。[14] “玩耍泵”本是为了解决非洲缺水的问题，可自己反而加剧了许多村庄的用水困难。

有如此多严重负面影响的项目，实在不能说是一个成功的案例。

2. 问题出在哪里？

这要从PlayPumps的运营模式谈起。

在PlayPumps的黄金时期，它的经营相对专业化，宣传、筹款、设备生产、装置等等都由相关公司负责（见下图）。在筹款上，有不少组织与PlayPumps合作，通过义演、义卖、互联网筹款等新的市场手段为PlayPumps筹款；作为母公司的PlayPumps International US (PPI-US) 以及其下属的PPI-Africa则负责统筹PlayPumps的各项事宜、管理广告牌的收入，并且会将一部分资金拨给Roundabout Outdoor。Roundabout Outdoor是一家盈利性组织，负责PlayPumps的维修，同时也为生产和安置设备的企业提供资金。PlayPumps的生产商是一家名为Outdoor Fabrication and Steel的盈利性公司，设备生产后之后，Roundabout Outdoor会拨款给非洲当地的组织，委托他们选址、安置。[15]

图片来源：同注[15]

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两个表面问题。

首先，整个运营模式高度市场化，这在提高效率、加快规模化的同时，带来了市场的许多缺陷，例如短视、逐利、缺少统筹等。无论是负责宣传筹款的组织还是负责生产维修的企业，他们都是盈利性质的，并且分工程度非常高，每个公司只负责一个小目标，想方设法让自己负责的指标最大化，不顾全盘考虑。因此宣传的一方为了显示PlayPumps的前景与实力，夸下“百日百台”的海口，希望借此吸引更多心潮澎湃的捐赠者捐款；生产商和安置者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只能保量不保质，难怪出现水泵质量不过关、装置过程中“拆旧立新”、水泵坏了没人修等乱象。

其次，监控和评估机制缺失。菲尔德曾在采访中说：“经常有人问我：‘你对你的项目进行了什么研究和评估吗？’……这是个好问题。但是当你看到人们因口渴而奄奄一息时，我就不再认为研究和评估是我的首要任务了”。[16] 前文提到的的各种问题，很大程度上显示了各环节监控和评估的不到位，对项目的实际效果没有及时的评测，让企业的经济利益主导了项目，使得许多环节的落实都出现了偏差。公益市场化不一定意味着产品质量的低下，如果组织或者公众对于项目的评估到位，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公益市场的力量，让好项目得到更多的支持，从而带来巨大的影响力。

然而，这都不是根本问题。PlayPumps的失败，主要在于对于项目有效性考量的忽视。它满足了捐赠者的同情心、养活了许多中间组织，唯独没有考察项目给受助人带来了什么改变、在多大程度上改善了他们的生活。我们说PlayPumps是失败的，说的是它没有给受助人带来积极地影响。无论是过度市场化，还是对评估机制的轻视，归根结底反映出的都是观念上对项目结果的忽视，以及有效公益理念的缺失。

3. 对有效公益的启示

深入分析后，我们认为PlayPumps的教训可以分为三个层面：

1）公益项目应该以结果导向、受助者为中心；

2）不同项目的结果迥异，实际影响力天差地别；

3）对结果的衡量需要科学理性，不能依赖直觉。

1）公益项目应该结果导向、以受助者为中心

在捐助人—公益组织—受助人的链条中，PlayPumps在前两个环节表现出色。筹款演唱会等高调宣传让项目赚足了曝光度，巧妙的产品设计和宣传策略让公众的善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名人政客也依凭该项目讨得美誉。然而处于链条终端的受助者缺被PlayPumps忽略。他们的福祉本是整个项目的价值所在，在决策中缺乏重要的位置，组织更关心如何吸引捐赠、完成指标，而非实实在在地改善非洲人民的生活。这使得整个项目几乎变成了一场富人的狂欢。

结果导向型公益不意味着只考虑受益方，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公益组织和项目如果要持续发展，自然也需要考虑捐赠人的心态和需求、公益市场的观点与风向，以及自身发展的各种限制。但是主次应当分清。无论捐赠人还是慈善组织，都应当目标为世界带来积极的改变，缺少了对受助者福祉考虑的公益，很难说不是失其本心。

2）不同项目的结果迥异，实际影响力天差地别

不是每个公益项目都能带来预想的结果。

在PlayPumps的例子中我们看到，即使本意是好的，公益项目仍然可能带来负面影响。一项对美国上百个公益项目的研究发现，发现有超过75%的项目只有很弱的效果，或者没有效果甚至有负面效果。[17] 也就是说，PlayPumps并不是个例，很多的（甚至大部分）的公益项目都成效甚微。因为目前在中国尚没有类似的大规模研究，所以我们还不能有根据地对中国公益的整体情况下一个判断。但我们或许有理由怀疑，上述研究并不仅仅适用于美国的状况，可能中国有不少公益项目也存在和PlayPumps类似的问题。

我们计划在下一篇博客集中谈谈公益有效性的问题，说说为什么公益应该追求“最有效”。

3）对结果的衡量需要科学理性，不能依赖直觉

即使我们认同公益应该以受助者为中心，并且意识到公益项目的影响不一，我们仍无法容易地选出那些最有效的项目。做出正确的捐赠决策是困难的。

PlayPumps是一个很好的反例。它关注的非洲缺水问题牵动人心，一石二鸟的理念独具诱惑，同时它获得了世界银行的大奖，拥有各界名人的背书，甚至赢得了美国总统的称赞——这些现象似乎都在说：它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项目。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公益项目在这些维度上的成功，自然而然地会增加我们对它的好感，可是直觉上的认可并不能保证项目是有效的。我们的直觉判断往往会被项目的宣传、他人的意见、自己的情感与主观想象所左右，而疏于对项目实际效果的关注。

直觉很容易出错。PlayPumps的失败反映出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间隙。

4. 结语

要判断一个公益项目好不好、值不值得捐钱，不能只依靠诱人的宣传或者主观的情感，而必须要对它的实际效果进行科学理性的评估。误打误撞着改变世界的例子不是没有，随心选择也的确可能挑中不错的慈善，只是概率极低。投资者不会掷骰子做决策，做慈善也不应听任运气左右。我们认为在仔细研究和理性判断的基础上做出捐赠决策，才是对善心和善款负责的态度。

是的，公益是会失败的。即使是像PlayPumps这样的明星项目，也可能是好心办坏事。公益的目的不仅仅是满足捐赠人的同情心和道德感，更重要的是为了让受助人的生活得到实质性的改变，因此公益项目在很大程度上应当是结果导向的；而不同项目结果的差异，则要求我们进行科学理性的评估。只有当我们对项目结果有效性足够重视，才能让公益不忘初心、至善致远。

References:

[1] [9] [13] 本文前半部分对于PlayPumps的叙述主要来自：MacAskill, William. Doing good better: Effective altruism and a radical new way to make a difference. Guardian Faber Publishing, 2015.

[2] [4] [5] Borland, Ralph. "The PlayPump." The gameful world: Approaches, issues, applications (2014): 323-338.

[3] Ecosistema urbano. "play pumps!", 2009. Retrieved from: https://ecosistemaurbano.org/english/play-pump/

[8] [12]中国发展简报, 2016. Retrieved from: http://www.chinadevelopmentbrief.org.cn/news-18489.html

[6] USAID：https://objectsindevelopment.net/wp-content/uploads/2013/02/playpumps_usaid.pdf

[7] Virgin Atlantic. "Our life-changing partnership with One Water", December 5 2016.  Retrieved from：https://blog.virginatlantic.com/life-changing-partnership-one-water/.

[10] Costello, Amy. "PlayPump Project Receives Major U.S. Funding". In Frontline World, September 20 2006. Retrieved from: https://www.pbs.org/frontlineworld/blog/2006/09/playpump_projec.html.

[11] Ana Lucia Obiols and Karl Erpf, RWSN. "Mission Report. Evaluation of the PlayPumps. Mozambique", 2008. Retrieved from: https://www-tc.pbs.org/frontlineworld/stories/southernafrica904/flash/pdf/mozambique_report.pdf.

[14]  UNICEF. "An Evaluation of the PlayPump® Water System as an Appropriate Technology for Water, Sanitation and Hygiene Programmes". UNICEF, USA , 2007.

[15] Saunders, Stephen Graham, and Ralph Borland. "Marketing‐driven philanthropy: the case of PlayPumps." European Business Review (2013).

[16] Field, Trevor. “WDI and WISE present Trevor field, founder roundabout outdoor 2007”. Retrieved from: http://ralphborland.net/videos/fieldwise_WMV_384Kbit_

[17] Todd, Benjamin. "Is it fair to say that most social programmes don’t work?", 80,000 hours, 2017. Retrieved from: https://80000hours.org/articles/effective-social-program/.

本文由“壹伴编辑器”提供技术支持

作者：李研  |   编辑：何流  张轩  |   排版：范韵欣

作者介绍：李研

公益盒子研究组成员，现为香港大学哲学系学生。他关心政治哲学、伦理学和公益理论，平时喜欢听有声书和古典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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