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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在网络空间的扩张中变得越发稀薄,成为一种精神通胀。
情感资本的贬值,让相同投入换来的真心越来越少。依依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产品经理,她的朋友圈有2000多位好友,LinkedIn上有500+的联络人,小红书粉丝刚刚破万,工资三倍于社平。“社会资本”原本是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的概念,它和“文化资本”、“经济资本”一样,是一种在社会关系中积累的资源。“情感资本”作为“社会/文化/经济资本”的延伸,本应该是一个更具情感交互性的资本积累,却在很多恐慌情绪的推搡下,常常丧失管控自身价值能力。- 8:15am,查看工作软件23条未读,快速发送5个“收到”和余下所有信息挨个点赞
- 9:30am,在等地铁时转发最新的新闻,保持“存在感”
- 午休,花5分钟精心拍摄午餐照片,25分钟继续昨天的八卦
- 下午,划水时间,给小红书粉丝回复10条评论,加进副业小群
- 8:00pm,参加1个临时的视频会议,要继续精神抖擞保持专业
- 睡前,例行给闺蜜群的吐槽消息刚刚开会的内容,回复一串哭笑表情包
- 收到的100个点赞 vs 却觉得可能只有1个人真正看了内容
- 社交软件上500个"亲密好友" vs 现实中却找不到5个能随时约出来的人
一天下来,依依发现自己完成了大量社交互动,维持了表面的人际关系网,获得了不少数字化认同(点赞、评论、收藏),但她还是感觉内心依然空虚、没有被真正理解,社交成了例行公事。很多人像依依一样,努力扩张“情感资本”,却并未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最后选择“数字排毒”和“社交静默”等方式作为对抗“情感通胀”。当“社会资本”随着几轮产业革命在全球倍增时,为什么“情感资本”在科技进步的加持下,没有增值反而贬值了?
美国社会学家阿利·霍克希尔德(Arlie Hochschild)在1983年的《The Managed Heart》书中首次提出“情绪劳动”(Emotional Labor)这一概念,将其精确定义为:"the management of feeling to create a publicly observable facial and bodily display"简单地说,就是为了满足他人需求而管理自身情绪的行为,例如商店要求营业员做到“微笑服务”。这个“情绪劳动”的概念,今天已经溢出了服务行业,进入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我们的大部分日常。很多人认为在数字空间中,自己不得不时刻拥有“高光时刻”,心情再坏,依然要面带微笑,所以常感到压力不堪。比如,在小红书上流行着对“吸引力法则”等概念的滥用,让人在私下里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接好运”,时刻准备着为看不见的财神爷展示积极能量。周一早晨,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挤地铁上班。办公室的灯管发出刺眼的白光,同事们都一脸倦容。但她还是打开手机,用最阳光的滤镜拍下办公桌上的咖啡和笔记本,配文:「新的一周,遇见更好的自己!✨ 摆好精致的小物件,让工位充满好运气~今天也要保持正能量呀!#职场穿搭 #晨光 #上班打卡 #吸引力法则」事实上,她正为项目延期焦虑,地铁上被人踩了一脚,咖啡还不小心洒了一些。
即便在私下里已经累得瘫在沙发上,面对镜头时依然保持状态。更重要的是,她相信如果不保持这种积极的状态,就会影响自己"吸引"好运的能力。于是,她的生活被割裂成了两部分:镜头前光鲜亮丽的"人设",和镜头外疲惫不堪的真实。这种分裂带来的不仅是情绪压力,更是一种持续的、精心设计的情绪劳动——不为服务顾客,而是服务于一个虚幻的、永远积极向上的数字化自我。不仅在网上,在现实的人际关系中,Alex 也会不断迎合他人的情感需求,以维系关系的稳定。这种对人对己的情绪劳动,使得情感不再是自发的,而是被迫的,甚至是功利的。线上时代催生了“即需文化”,必须秒回消息,动态一定要赞,甚至一条未读微信可能都是一种心理负担。这种“即时性”情感被手机消息提醒给绑架,让人不能喘息。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也就是那本著名的思考,快与慢》的作者,他提出我们的“快思考”系统(System 1:快速、自动、直觉性的思维系统)被社交媒体的即时反馈机制激活,而“慢思考”系统(System 2:缓慢、费力、分析性的思维系统)却无暇介入。你还没动嘴吃上一口刚到的外卖,手机上先看到了朋友圈里闺蜜发了一张精心修图的自制午餐照,你的大脑立刻开始“快思考”:「这么快就点赞的话显得我一直在刷手机,等等再点?但迟点赞她会不会觉得我不关注她或者敷衍她?」紧接着,工作群里同事@你提前讨论下午的会议,此刻微信家族群里妈妈转发了一篇养生文章要求你确认已读。「也许应该先享用午餐,再慢慢回复,毕竟等会还有个会?」但在即时反馈的压力下,你的手指已经本能地开始通过“快思考”进行事务性处理:午餐还在原处,你的午休时光已被这些急迫又零碎的情感任务占据。这看似是在维系关系,实际上,每一次仓促的回应都在稀释着情感的深度。这套双系统心智理论,便解释了导致我们的情感互动变得浅层化,缺乏深度的原因。情感资本的贬值,还表现在关系的数量化和表演化方面。我们更喜欢通过对“关注数”“点赞数”衡量一段关系对于我们的实际价值,而不是基于情感的真实深度。不严肃的“表演化”情感关系,最终回到真实的个人身上,会让我们感到难以拥有真实的亲密关系,持续产生疏离感。例如,一位95后新媒体运营,她在朋友圈记录了一个令她困扰的周末:两人相对而坐,本该是叙旧的好时光,却在“咖啡杯的最佳拍摄角度”上纠结了十分钟。为了营造“闺蜜日常”的氛围,她们反复摆拍,甚至把冷掉的咖啡换了新的,只为拍出完美的“姐妹情深”九宫格。「怎么才5个留言10个赞?上次和另一个闺蜜的下午茶可是有50个赞...」「她竟然到现在都没有点赞,是不是我们的关系没那么好?」「评论里都是下午茶图片,但好像没人看我的精选双压文案...」直到晚上躺在床上,她才意识到,整个下午,她们真正的对话内容,她几乎记不得了。倒是手机相册里存满了精心策划的“友情见证”,配上了精心设计的押韵文字。更讽刺的是,第二天她刷到闺蜜在小红书发布的同一组照片,文案却是:——而实际上,她们已经三年没见了,这次还是因为买 New Jeans 周边在 Line Friends 店里偶遇彼此。她突然感到一阵空虚,我们是在经营友情,还是在经营关于友情的数据?那些真挚的、不完美的、不需要公示的友情去哪里了?“数字排毒”(Digital Detox)在十多年前随着智能手机的诞生就已经提出,指一段时间内完全不使用智能设备,专注于现实世界的互动,以改善个体的心理健康,是对情感资本贬值的一种反抗。社会学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的“流动的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概念提出,现今的社会关系是“流动的”,已经没有了稳定和深度。“数字排毒”就是为了重新找回自己情感上失去的深度。但是, 在互联网继续发展了十年之后,今天谈数字排毒并非易事。它要求自己要有清晰的边界,主动切断“有毒”的外界联系,同时还要与成瘾机制做抵抗。实际上,让人与产生快感和依赖的多巴胺作对,是一份艰难的工作。来看看初入职场的00后小陈,在决定进行为期一周的“数字排毒”实验之后结果如何,这是他授权公开的记录:7:30,煎蛋的时候感觉少了什么,往常都要拍一张早餐照发朋友圈(主要是给她看☺)。8:15,地铁上好无聊,周围人都低头刷手机,我盯着写了四行的记事本假装看书。9:30,同事问我为什么没回工作群,我解释在"数字排毒"。...第一天结束,我的手机解锁了12次,都是工作需要。午饭时居然和同事聊了一个小时,才发现她去年结婚时的故事这么有趣。晚上和妈妈通了个座机电话,没有微信表情包,反而聊得特别深入。「你最近怎么了?朋友圈一点动态都没有,该不会把我屏蔽了吧?」坏消息:错过了一个重要的团建通知,同事们都以为我在摆架子。但“例外”的边界在哪里?工作群、老板、刚加的行业学习群...似乎都可以算“工作需要”...× 工作效率确实受到了影响,老板以为我是那种整顿职场的00后,差点以为要被裁掉了...最后,小陈不得不承认,完全的“数字排毒”在当下似乎是一种奢望。另一种对抗是“社交静默”,它的重点并不在于屏蔽和割席,而是在于低调地连接。社交静默的核心就在于减少不必要的情感劳动,重回关系的本质。 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在其著作《我与你》(I and Thou)中提出了这两种关系模式。
第一种是工具性的关系:"我-它"(I-It)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们将对方视为可以被使用的对象,这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关系模式。第二种是"我-你"(I-Thou)关系,这种关系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性的连接。社交静默的实践,正是试图从情感的功利化中抽离,回归“我-你”模式。90后林经理最近就悄悄地开启了她的“社交静默”模式,这个决定源于一次深夜的顿悟。✓ 群聊调成免打扰,设置重要人提醒,只在需要时查看一开始,她发现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静默”,之前认为“不得不”的事情,看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枷锁。× 节日问候简单了,虽然是真心实意,但和之前大段文字比起来对方可能会感受到“降温”× 工作群中的能见度降低,影响了她在总监眼里的工作积极性× 缺了一些朋友圈共同好友“偶遇”,瞎聊出来的聚餐机会变少,线下生活受到了一点影响最后她总结,拒绝无意义的情感消耗,减少“表演式”的关怀,可以让情感更加真实和自然。但是,会失去一些“机会”,以及突然的变化会让别人感到疑惑。数字排毒和社交静默的方法不同,却指向一致的目标——遏制情感贬值,重建真正的情感积累。× 数字排毒:可能导致与现代社会脱节,甚至让人感到孤立; × 社交静默:则可能被误解为冷漠,招来不必要的猜忌,影响本来想要维系的关系。 或许,我们需要寻找一种“第三路径”——既不完全断开连接,也不刻意沉默,而是在其中以更聪明的策略“自我召回”,在互动中找到平衡,比如:· 设置“深度社交时间”,与朋友约定固定时段进行有质量的线上互动;· 培养“数字正念”,有意识地反思和回顾自己的在线与离线生活。《我的阿勒泰》的作者李娟,在谈到一次手术经历时曾说,她因疼痛无力丧失了社交能力,甚至一段时间“失联”,她发现这段时间有朋友将她拉黑删除。看到这个信息,先是惊讶,原来出名前的名人也有这样的遭遇。更惊讶的是她后续的做法,后来,她计划每年都“失联”一段时间,甚至每年都有计划地“失去一些朋友”。她在数字排毒和社交静默之外,以某种更智慧的方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突围之路。20世纪最重要的德国社会学家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曾经说过:"Freedom would be not to choose between black and white but to abjure such prescribed choices."(自由不是在黑与白之间做出选择,而是要拒绝这种被预设好的选择。)就像李娟的定期计划“失去”朋友一样,情感资本的管理不应是被动地在A和B中做出“断舍离”的选择,表面的选择自由可能是虚假的,实现真正的精神健康需要超越既有框架。如果你像开篇提到的依依那样,是互联网产品经理,可以根据自己的性格特点,建立个人的情感量化管理系统(Emotional ROI),大方承认情感资本的“经济化”,利用自己的特长,像管理财务投资一样管理情感投资。
依依就觉得这样的方式很适合她,她列出每周情感支出预算如下:依依还简单的示意了一下,她重新规划后的情感分配计划,看上去很简单。(如下图)她说困难的地方在于把谁放在什么框子里,以及在每天琐碎的日常中该如何用“慢思考”对“快思考”。
如果你是MBTI那些性格测试中更偏向感性和随遇而安的一方,请跟随你的心流,通过有意识地管理自我精力,处理社交能量的分配。总之,让我们重拾主动权,自主审视值得增值的情感,让无可避免的情感资本贬值自然流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