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綫青年的葬礼
“我还要等几天才能回去?”
欧秋彬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在问守在他病床前的朋友,也像是在哀叹。
他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
这是2023年6月2日上午,他刚经历了一轮多脏器衰竭的险情,满脸蜡黄,气若游丝。护士走过来,给他打了一针镇痛剂。
这是最近两个月以来他离不开的药剂,不仅能缓解全身剧烈的疼痛,也让他可以安静入睡。
但是安睡了几个小时后,他皮包骨头的肋骨间再也没有了心脏的搏动。医生读了时间——下午3点55分。1992年12月25日出生的福建青年欧秋彬最终在2023年6月2日这天被晚期肝癌带走,距离他确诊入院只有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时间内,他躺在纽约布鲁克林玛摩利医院里接受姑息治疗,中途尝试了两次免疫治疗实验,结果是对他没有用。在这期间,他远在中国的老父亲也尝试了两次签证申请,想要赶来美国接他最爱的儿子回家,结果也是没有用——4月下旬和5月上旬,美国驻广州总领馆的签证官两度以“移民倾向”为由拒绝了心急如焚的欧老爹入境。
“我们还是想再见到你……”5月22日,四年未见的老父亲在微信里发语音消息告诉他。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都在跟医院商量回中国去的方案。因为他身上插着管,也需要用药物维系生命,医院决定派一个护士陪护着他飞回去——如果航空公司和离家近的机场都能协调好的话。
5月26日,老父亲发给儿子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在告诉他, “到了机场打我手机,我来接你”。
5月28日,欧秋彬陷入昏迷,经历了一轮抢救。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过不去这关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你没事了,不用担心,很快就能回去了。“朋友告诉他说。
他点点头,没有憋住眼里的泪水。他的朋友们眼眶也红了,看得出来他心里有数——自己应该是回不去了。
6月6日上午,欧秋彬的追悼会在八大道全福殡仪馆举行。他的4名远房亲戚主持大局,7个同在餐馆打工的朋友为他送行,这几个朋友里有川菜厨师,也有企台和餐厅经理,他们有的打小就和他认识,有的是来纽约做餐馆时认识的,年纪大的有“80后”,年纪小的有“00后”,多数是他的同龄人。
他们默默的上香、烧纸、鞠躬、哭泣,没有人致悼词,没有人为他短暂的一生盖棺定论,甚至没有一张遗像。他的朋友开着视频,让他的老父亲“在线”参加了一部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化了妆的男孩静静地躺在半打开的棺材里,他曾经圆润俊俏的脸上只剩下覆盖着干粉的一层皮,紧紧贴着面部嶙峋的骨头。
纽约慈恩寺的僧众和佛学弟子知道了他的遭遇后,义务前来为他诵经超度——这成了撑起他一上午追悼会的主要内容,也让孤苦的游子走得更为体面了一些。
“阿弥陀佛无上医王。巍巍金像放毫光。苦海作慈航。九品莲邦。同愿往西方……”
香烛袅袅的青烟里,他的朋友们坐在他的棺木对面,一边听着僧众们念经,一边聊起这个单纯善良的小伙子。
他是个很容易跟人“自来熟”的小滑头,爱臭美,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朋友仗义,对家人负责。他打工挣的钱留够自己用的全部寄回家里,三年多的时间里不仅已经还了一大半“走綫”欠下的债,还给家里装修了房子。
他会在朋友圈里面骄傲地发自己女儿考100分的试卷,逢年过节也总记得都在微信里给老丈人请安、发红包。一口一个“爸爸”叫得很甜。他告诉老丈人,自己再干几年,发不了财就准备回去了。老丈人也心疼他,直称他“我的好女婿”。
他告诉朋友,他对“拿身份”没有太多兴趣,来美国目的就是打工挣钱,让家人能过得好一些。小学文化的他在国内时一个月累死累活只能挣大约三千人民币的工资,还随时可能失业,完全不足以养家糊口。女儿的出生让他下定决心来美国闯荡,等打工存够了钱,他今后想去妻子的老家四川那边买一块地,住在一个带鱼塘的房子里安享晚年。来美国后,除了有几次在附近的小河里钓鱼,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兴趣爱好的活动。
他还有一只跟他关系很好的奶牛猫,名字叫奥利奥,他养过它一个月,后来是他的朋友在养着。这只黏人的小猫成了他的微信头像,小猫也很喜欢他,每次看到他都会贴着他蹭来蹭去。
他曾经想去旅行,想去佛罗里达,不知道是不是想去圆梦迪斯尼。他原计划是今年五六月份走,但他只猜对了时间,没猜对目的地。
他肝功能不好却嗜酒如命,从小就能喝很多酒。可能是因为生活太苦了,总喜欢把自己灌醉,啤酒一次性能喝两箱。他的朋友怀疑,这其实也是他年纪轻轻就死于肝癌的原因之一。他的重病直接导致了几个小伙伴纷纷赶紧去买了人寿保险——这样即便是自己有什么意外,总能给亲人留下点什么。
中午时分,灵车启动,在他的小伙伴们到家之前,他就已经在附近的火葬场里化成了一缕青烟。
可能等到九月份,他的骨灰就可以跟随着亲戚回乡,与他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离世的母亲同葬。
今年4月以来,华人社区有不少人都开始关注到欧秋彬的困境并纷纷出钱出力帮他的忙。多个侨团都在为他募捐,有的是在微信上“接龙”,有的是发布新闻告知他堂姑和姑父接受募捐支票的地址,也有人通过GoFundMe募捐网站为他筹款,他身边的朋友和他打工餐厅的老板则是小范围筹了钱直接交给了他本人。
4月下旬,《餐饮家》记者在玛摩利医院看望欧秋彬,并替他发布口述文章《你们知道为什么福建人移民的成本更高吗?》,讲述他坎坷的人生经历同时,也留下了直接绑定他本人银行账户的Zelle帐号,也就是他自己的手机号码。
一些热心读者给他转了账,也有一些“大忽悠”给他发短信试图骗走他收到的钱。一波三折不止于此——因为有多个侨团在为他募捐,在一个复杂华人社区的复杂“鄙视链”中,他自然也遭受了一些不喜欢侨团的人士的质疑,尽管他在短暂而懵懂的一生中,只是终日为养家糊口操劳,从未有过任何政治站队。
然而,随着他的过世,尘归尘,土归土,关于他的一切纷扰也终将归于平静。
6月6日这天中午,几位侨团领袖也出现在了八大道,美国纽约华人联合会和福建同乡会分别将他们募集到的24300美元和21800美元亲手交给了欧秋彬的堂姑丈——欧老爹将儿子的后事全权委托给了他。
据了解,GoFundMe网站上还有约15000美元善款,爱心人士邮寄了约5000美元支票,欧秋彬银行账户里剩下约10000美元,连同寺院僧众和最近一些朋友的捐助,最终募到的大约8万美元基本能够帮他还完剩下的债务,并为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女儿留下一些生活基金。
永别了,那个年轻帅气的寿司师傅,希望他能早日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