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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注定——尼汝星沾牧场手记

拾云南 2023-06-27

我注定对我的以下文字不会满意。

原因有三,一是因为我老了。二是高反的后遗症迟迟没有改善———我已经连续三四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三是我到现在为止,对我不久之前所抵达与告别的牧场尚未有一个准确的定位,更遑论对那片土地上的历史、风物与人情的了解。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吧。反正,一切仿佛天注定!

这一天,轮到二十三岁的卓玛值守尼汝村。不是收取“世界第一村”的入村门票。而是防疫。每一个人!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的核酸检测结果。这是最核心的要求!必须无条件执行!而我们提出想要给她拍照的想法和要求后,她没有因为唐突、无理而拒绝我们。反倒是欣欣然同意,并主动提出要回家拿一套藏服来换。家在不远处,淙淙流水旁。很快回来,并一再歉意道,这是便服,不是盛装。群山中,河谷间,格桑花开得如此娇艳。告别时卓玛邀请我们从星沾牧场返回来,要到家里做客。我们则遗憾地告诉她,返程路线好像是到一座铜矿去上车。进村没多远,藏族司机五六就熟稔地把我们拉到一个岔路口。路边站着一个人。不用说,他就是老三。扎西的弟弟。

我们正式动身了,去往星沾牧场。但是,我们准备的物资实在是太多了。除了拍摄需要的各种器材,还专门租了蓄电池。除了用于工作的,我们还充分考虑到在牧场缺油少食的生活。临行前,请同事专门去昆明长水国际机场附近的大板桥镇买了二十个火腿大饼,而进入尼汝的头一天我又在香格里拉城中专门买下一只维西火腿。我想特别说一句的是,这些年在滇西北,“洗”火腿好像已经成为菜市场中一项专门的职业。给我们“洗”火腿的是一对永胜夫妻。入藏经年,乡音未改。夫妻俩是经验主义者。说,其实不用打开,只看一眼,便知是支好火腿。好火腿的标准是什么?不咸!奶香!一只十多公斤的火腿在她和他的手中,犹如玩物。先用喷灯烧,再用碱水洗。末了,大刀阔斧,只是几下,一只火腿便被切成几大块。除了蹄爪斩件装入一只塑料袋中,让我们尽快吃完。其余的,一一真空包装。当然要增加收费,但理由更加充分——保质!关键是不流失香味!火腿和白菜、苹果、桔子等等先留下,打包上马。我们则迈开双腿,向林木葱郁的山中走去。

骑马行路,是徐霞客游历云南时的样子,也是洛克在滇川甘藏考察时的样子,更是历经千年,横跨万里的无数无名的马帮人的样子。气喘吁吁,马铃声声。我们在徒步一个多小时后,由八匹马组成的马帮终于追了上来。三位赶马人分别是与我同岁的藏族人老三,比我们略小一些的傈僳族人老海,二十八岁的“康巴汉子”阿兹拉。老三说,你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三匹马根本驮不了!他又跑回尼汝村去叫马!叫不到!所以,他们每个人还要背着我们的部分行李。这让我不安且愧疚。这时有同行者说,让我自己背行李吧?骑在马上总归好些!老三、老海和阿兹拉异口同声地婉拒了:还是我们背吧!转念一想,重量不还都压在马身上吗?疼惜马,不应该是每一位赶马人的品格吗?五个人骑五匹骡马!似按体重分配。我骑的是最健壮的一匹骡子!同路人打趣,“今天,这匹骡子死的心都有!”

老海牵着马,还背着我们的沉重的包袱,一直走在前面。他身后的三匹,分别驮着我和老杨和一架同样沉甸甸的行囊。羊肠小道一直向上延伸。崎岖且泥泞。从茂密的针叶林到灌木丛再到高原草甸。骡子和马一边往上爬一边在大口喘气。青筋暴露。恻隐之心是有的。否则不会和老海说起,汉族人常常感慨的“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你的恩情”。这样的许诺若是真心,那真是诚可感天!我们不是不想下马攀爬。但体力不支,胸口似有重压。真要下马自己走,估计天黑也到不了牧场。在我们到达海拔4700米的一面向阳山坡时,老海吆喝着马们停了下来。他擦擦满脸豆大的汗珠道,这里有时会“飘”来一点点手机信号。但今天,老海所说的信号并没有“飘”来。而雨却飘了过来!才把手机、相机藏进衣服兜里、贴身的胸前,雨便劈头盖脸,毫不留情。迎着雨,继续走!是老海和骡马在走。他们老马识途,意志坚定。我们浑身湿冷,双目难睁。身外的天地,一片混沌。

老海与马,走过风雨,走过透过厚厚的云层耀眼片刻的阳光。然后,一直走在乌云翻滚的苍穹之下。步履维艰,又匆匆前行。我们已经把老三和阿兹拉的马队拉下很远。直到来到我们必须经过的第一个牧场———南宝牧场。据称,这是香格里拉最优良的牧场。有山有水有辽阔的草场与草甸。交谈中得知,老海家的夏季牧场就在不远处。交由他的小舅子管!“你小舅子一家?”“不!他一个人!他还没有结婚呐!”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大威猛、霸气外露的康巴汉子的剪影。站在山之巅,站在夕阳里。现实是,在凛冽的风中,老海却即将与我们道别。他把我们送到南宝牧场的一侧。扶助我们一一下马,再卸下行李后说道,至此下坡路段,骑不得马了,最多走一个多小时,即可到达星沾牧场、央宗家。而他还要连夜赶回尼汝。后天从尼汝驮些玉米面上到他家牧场,晚上再来和我们相会。目送老海,目之所及处,让人不由想起纳兰性德的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前路归途皆漫漫,相见时难别亦难。坐在一块巨大的长满红色苔藓的石头上,我看了一下手表,此时此刻是二О二二年九月二十六日下午五点二十分。四五十分钟后,老海和他的马们才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不久之后,风中传来一队马铃声。抬眼一望,老三和阿兹拉他们赶来了!趁他们捆绑行李的时候,有同行者悄悄告诉我,阿兹拉的肾结石发作了!一路疼到不行!“看到阿兹拉靠在树上,捂着肚子,他的小马居然悄悄走过去,偎在他身边,用脸去贴他的脸!”我问阿兹拉,肾结石有多久了?他回答,好几年了!再问,最近疼过吗?他答,八月份也疼过一次。怎么办,要不要追上老海,回尼汝?“没关系!走到央宗妈妈家,睡一晚就好啦!”

到达央宗的家时,暮色降临。炊烟几乎是从木楞房的四周涌出。浓稠。洁白。缓缓散去。在清冷无声、广阔寂寥的高原牧场,炊烟犹如旗帜,昭告人的领地和居所。炊烟更是火的化身,意味着温暖与光明。渺渺人间烟火处,最是动人牧民家。看不出风霜在44岁的央宗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眼角含笑,身材高挑。终日不停地劳动,最终塑造出一个极具希腊美的劳动者形象。火塘边,我们与央宗的交流全靠老三翻译。然而,多数时候,多数问题都由老三代为回答。我们的编剧一度对此表示不满。小声对我嘀咕,“这些真的会是央宗自己的真实的想法吗?”我答道,大家刚认识,不免拘谨,慢慢就自然了!我们开始享用酥油茶、糌粑和藏饼。但这不是晩餐。晚餐是一口大型高压锅中压的火腿与萝卜。牦牛回来了,骡马回来了,羊子回来了———天也黑透了。央宗花6000多元买的小型水力发电机正在发挥作用。室内外的几盏白炽灯亮了。多孔电插座上插满导线。据说,在牧场还可以看上电视——不过,我们到离开也未曾见识。不是大山与大川,也不是崎岖蜿蜒的马道,将我们与外界疏离。真正让我们与世界隔绝的,仿佛是手机信号。

合衣而眠,半夜醒来,冷到不行。四面透风的屋子外,是彻夜不息的溪水潺潺。如果有繁星,如果有朗月,这样静谧的夜晚会有怎样的诗情画意?可是,我喘不过气来。一动不动也感觉浑身无力。尤其让我不安的的是,四肢中有旧伤的多处骨关节、头部左耳都不约而同地出现巨烈的疼痛。我并非没有高原夜宿的经历。曾经在冈仁波齐的止热寺、珠穆朗玛峰大本营的绒布寺都曾住过。那里的海拨,可都在五千米之上啊。但高原反应从来没有这么明显!看来不是高原不饶人,终归还是年纪不饶人!这时想起头天还在和老杨聊到一个夙愿:想要在退休前横穿一次西藏大北线!还可以吗?英雄气短,美人迟暮。不禁哑然失笑。天终于亮了!感觉溪水欢快起来。挣扎着起身,缓步走到溪边。用冰冷刺骨的溪水洗脸、刷牙、擦拭脖子。人一下子就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一个美好的生机勃勃的清晨拉开了帷幕。大地的舞台上响起哞哞的牛叫,咩咩的羊喊,汪汪的狗吠。舞台上方是急速变化的彤云,它们象是载歌载舞藏族演员,手捧哈达迎请太阳的出演。讴歌太阳,是生活和生存在离太阳最近的雪域高原上生命与生物永恒的主题。我看见阳光的巨手正在抚摸群山、河谷、一只绵羊、一朵浪花、一砣牛粪、一滴露珠、央宗的红色围巾……老三煮了一大锅面条。就着昨晚上剩下的火腿汤和榨菜,吃得不亦乐乎!吃饱了,身体暖和起来,困意渐起。我回到“丹增培楚的客栈”,也就是那间四面透风的木楞房,准备睡个回笼觉。可我发现屋外比阴冷潮湿的屋内暖和多了。于是,就势蜷在屋外的木板椅上,合眼养神,迷迷糊糊,居然深睡了近半个小时。我又活了过来。我又焕发出些许豪气!

走出“丹增培楚的客栈”,我象放牧人那样,舒展身体,放目四野,自己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天地澄明,万物可亲!宽阔的峡谷中间,是奔腾的星沾河,星沾河的两边是牧场。牦牛、绵羊和骡马星星点点散布其中,边散步边啃草。牧场的边缘是大地的骨骼,是高山巍峨。星沾河两岸如果要有所区分,那就是当阳的这边,我所站立的星沾牧场的山坡上,树木更为繁茂。这是拜太阳所赐吧!这当口,老三从树林中穿了出来。他乐呵呵地告诉我,马找到了!见我一脸懵懂,他又进一步解释到,昨天晚上马都跑了!“打倒是不会打失,但是心里还是会有点焦急哩!”这时,远远的星沾河边的树林中走出一支马队,领头的是一个头戴毡帽身穿羊皮褂的汉子。也许是看到了老三,也许是看到了异乡人的我,这名身手敏捷的男人扬起马鞭,在自己的头顶上甩出一记响亮的马鞭声。噼啪之声响彻山谷。这算不算乡邻们打招呼?这算不算向元首施国礼?马队快步离去,倏忽之间不见了踪影。我还张着嘴,我已目瞪口呆!牧马人啊,潇洒极了!放牧场啊,安静极了!这个没有被现代化彻底碾压的世界啊,美好极了!老三指着马队离去的方向说,他(它们)是木里那边的,是去尼汝买包谷的。什么?什么?我又懵了!老三耐心地解释道,王哥,河那边属于四川的、属于木里俄亚的。而翻过山,那边又是四川甘孜州的亚丁!天气好的话,亚丁的三座神山都能看到!我激动起来。想就地在草场上打滚儿,想立马横刀立马,想马上插上隐形的翅膀……我当然知道木里,我的出生地宁蒗县就挨着木里县。我当然知道俄亚,作为丽江之外的最多纳西族人的聚居之地。曾经不通公路的俄亚大村是以道听途说的、书籍上描述的一妻多夫的、母系氏族的原始状态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既便有诸多探秘者,它还是一直包裹着一层又一层古老神秘的面纱。而守护亚丁藏民的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三座神山我都曾一一觐见过。原来,我果真是站在我人生的中心。年过半百,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襁褓!是的!回到了香格里拉——心中的日月!我对同行的小缪说,我们如果写报道,其中一篇的结尾可以引用我们宁蒗小凉山诗人鲁若迪基的一首诗作结尾。他这样写道:小凉山很小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我闭上眼它就天黑了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刚好可以翻过山应答母亲的呼唤小凉山很小只有针眼那么大我的诗常常穿过它缝补一件件母亲的衣裳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拇指那么大在外的时候我总是把它竖在别人的眼前

我决定独自向北走走。走过两条小溪,走到另一片牧场,在另一座炊烟袅袅的木楞房旁,我遇见了一个英俊少年。他很健谈。他告诉我,他的汉族名字姓曹,他要叫阿兹拉哥哥,他曾在昆明学过烹饪,来牧场前一直在香格里拉的一家饭店当厨师,由于受西藏疫情影响,饭店没人来,就停业了。于是,他就走着来星沾,来陪陪他的妈妈。在他指点下,在房子的另一侧,我看到了他的妈妈。她正在忙碌而认真地挤牛奶。不便打扰,我就安静地站在一边。全程目睹了一头母牦牛和一头小牛犊与一个人共同完成的一场资源配置的整个过程。女人躬身弯腰走进牛棚,一会儿就从其中牵出一头成年母牛。她将它拴在一棵大木柱上,又进到牛棚,牵出一头牛犊。小牛犊被拴在离母牛两三米远的小木柱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母牛。女人熟练地蹲在母牛的腹部,开始挤牛奶了。牦牛的毛太长了,我看不清楚女人的动作,但我听到有节奏的涮涮声。那一定是牛奶入桶的声音。没多大一会儿,女人起身,顺手拎起一桶鲜奶,放在一边。两只手在腰间擦一擦,就去解开拴小牛的缰绳。小牛真的是蹦跳着拥到母牛身边的,马上又歪着头拱进妈妈的肚皮下,急切地去寻找属于它的乳汁。女人走到母牛的面前,从斜挎在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把炒熟的青稞面,喂给母牛。母牛细嚼慢咽时,我终于可以自我介绍了。我告诉女人,我是央宗的客人,昨天晚上来的。是央宗的哥哥老三赶马送我们来的。我在昆明工作,准备来拍电视。你们这儿可真美啊!与我的饶舌相比,这位名叫卓玛的女子言简意赅。她羞赧地告诉我她叫卓玛,和央宗一样大(哦,她们都是1978年出生的!)。

告别这位卓玛,让我想起昨天上午在尼汝村村口执勤的卓玛。以及,尼汝河两岸已经遍开的格桑花。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昨天在火塘边吃晚饭时,我问阿兹拉成家没?阿兹拉说,“我还没女朋友呢!”我说,我们今天在你们村口见到一位叫卓玛的姑娘,人又漂亮,又大方,又年轻,今年才23岁,要不要帮你们撮合一下?阿兹拉笑着说,她是我妹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当火塘的火快烧尽时,阿兹拉吃下我们给他的止疼片,带着我们去往“丹增培楚的客栈”。而我则带着对这个青年身世的无限好奇,钻进了我们自带的睡袋。转眼到了中午,云彩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星沾牧场的上空。我走到河边,找到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坐下来。太阳的余温尚存。幸福感如水声在胸中沽沽流淌。我不知道这块石头是不是从星沾河上游的沉底湖畔被水冲下来的,当然它也不会知道我是不是在星沾河下游的金沙江边大山的褶皱里走出来的。世界是偶然的,相遇却是必然的。我看到对面的大山上Z字型的刀疤。我记得老三告诉我,那是木里县今年才修通的简易公路。从俄亚大村通到这里的几户人家。“他们都是纳西人!本来是反对修公路的———对牧场的破坏太大了!但是,没有用!政府说,这是防火公路!必须修!”多年前,我陪人去泸沽湖采访时,我的表妹的前夫和我说起,现在有人专门从泸沽湖骑马到木里、到稻城、到香格里拉旅游。十多年前,这名摩梭男人和我表妹离了婚,一个人从县城搬回到泸沽湖畔的永宁镇自家老宅居住。平时靠开农机挣点钱。母亲早已去世,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已经成家,分房出去了。他的父亲呢?据说,父子从来就没有往来!据说,他父亲是当地一名活佛,几年前也圆寂了。这样的传奇,在顽强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形态的泸沽湖畔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说起来,我和这位前表妹夫一直很亲。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他们离婚而受影响。也是几年前,我曾和他说过,趁着没通路,由他组织一支马队,象近百年前的美国人洛克一样,让我们骑马沿着香格里拉大环线走一圈!可是,这世界真是变化快啊!

在星沾牧场,时间好像都慢了下来。不到中午一点,我又开始从北向南徒步。云层越来越厚,挤得出水的样子。我想要在大雨之前走到河对岸的四川。四川!木里!俄亚乡!一户也飘荡着炊烟的人家!事实上,白天牧民家的炊烟是不断的。煨水泡茶、煮食喂猪、烤火驱寒……它是高扬的严酷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与革命的乐观主义、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生活的旗帜。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这些日子,四川的疫情挺严重,我的手机会不会带星?转念一想,手机连信号都没有,谁会来给你赋个星号!行走没多远,我好像看到一个人,一个穿绿衣服的人,看不清是男是女,只见他(或她)一头钻进河边的林子里,一眨眼人就不见了。我有点紧张。这种心情一直在持续。直到我过一条小河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水里。人总算站稳脚跟,鞋却全湿透了。不知道这一幕是不是被远处的小缪看到,当我走到一片宁静的小湖边时,他赶了过来,说要陪我,一起去四川!好吧!我们很快走到了一座木桥边。小缪贴心地说,他先过。我知道他的好意。但还是打趣道,“你是嫌我胖吧?怕我把桥压垮了咱们都去不了四川了吧?”过了桥,就是一座山坡。我们都懵了。辨不清那户人家在左在右。最好的办法就是爬上去,方能欲穷千里目。一步一喘,爬了上去。还没抬头,应声而起的是柴门狗吠。再一抬眼,崭新的木楞房的人家就在咫尺。我们先是看到木屋后的一片菜园,土墙围的全是长势良好的萝卜。菜园的一侧,有一座土坯砌就的小房子,象极了云南的烤烟房。转过来,木屋前又有一片菜园。木头的围挡里全是让人惊掉下巴的圆白菜。每一颗圆白菜,直径都超过一只洗脸盆。相信我,这是我此生见过最大的圆白菜。我们看清楚了,狗被拴着!而且很牢!我们把刚才拾起的木棍斜靠在木栅栏边,扯开嗓子叫,有人吗?人出来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显然和央宗、和卓玛不是同一个民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该怎么解释呢?那我就先解释一下我吧!我们是央宗的客人!我们想来你家玩?耍?串门儿?其实,好像还没等我说完第一句话,当听到央宗的名字时,女人便微微笑着把我们迎进了家里。比央宗的家宽敞、明亮、整洁。屋里的火塘边,还坐着一个看手机的小女孩。她是十八岁的纳西族姑娘亚米丽。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解决了我们的诸多问题。首先,给我们开门的是她的婶婶。一个多月前,亚米丽坐着她叔叔的摩托车,花了七八个小时从俄亚大村回来这里“耍”。而叔叔婶婶的两个孩子则在俄亚上学,由亚米丽的爸爸妈妈照看着。爸爸妈妈与叔叔婶婶的分工是明确的。一家在俄亚村里种地、带小孩,一家在星沾河边放牛、管牧场。亚米丽是见过世面的姑娘。去过成都、去过西昌,还在德阳一所培训学校上过学。学的是医疗护理专业。一年不到,不想学了,说走就走,世界再大和她也没关系。从终点回到起点,一脚就踏回了俄亚,回到叔叔的也是她家的牧场。“再也不想出去了,就在这里多好!”亚米丽的婶婶把酥油茶打好了,糌粑盒子也端上来了,我们也不客气。又吃又喝之际,外面大雨倾盆。如果真有上帝的视角,这栋新近落成的木楞房,不就是如同波涛起伏的山峦中,狂风暴雨的天地间的一间庇护所、一艘诺亚方舟吗?

雨,停不下来。亚米丽又拿着手机在追剧。我没话找话问,这些剧是在外边下载好的吧?她答,是的!包括她婶婶的!我没话了。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问道,菜园里的那个屋子是烤房吗?“是的!是烤房!烤菌子用的!”我来了兴致!“有菌子?可以卖点给我们吗?”“没有!今年没有!不知今年遇到什么怪事了?该下雨的时候一直不下雨!菌子一朵都不出来!”亚米丽的婶婶接过话,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慢慢说,8月份真是怪得很!有一群外面的人来我们这点玩。后来,有个小女孩打失了。云南的警察!多多少少怕有三四十个人来找。哪点都找不着。我心头一紧。亚米丽的婶婶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后来,找着了!是我们这边的牧民家找着呢!“活着吗?”“活着呢!好好呢!象是啥子事都没有发生过!”啊!这是一个怎样的牧场,又充满着怎样的神性啊?我们开始沉浸在这个传奇之中,无法自拔!同时,也没有什么好问的,或者说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更加好奇呢?雨悄悄停了。可我突然感觉又困又累。真想睡一会儿。哪怕是打个盹儿。这时,门开了。一位身材矮小的和蔼可亲的老爷爷湿漉漉地走了进来。亚米丽说,这是她的爷爷。我们和老人家道了个好,接着和三个人道了个别,我们离开了这户纳西人家。回到小山坡左近,我们竟然迷了路。怎么也想不起木桥到底在树林的哪个位置。我们犹豫不决,不象来时那般笃定。一群牦牛从我们面前经过,由南向北缓缓踱步。不一会儿,一名高个的放牧女走了过来。主动说,你们要过桥吗?喏、喏,从这走下去,再过那儿,就看呢着桥了!我们边下坡,边挥手,一个劲儿向她道谢。而她,一直站在山坡上,目送我们。回头望去,出现在我眼里的,是一幅由天!地!人!笼罩着金色光辉绘就的刚劲有力、温情感人的木刻的黑白的版画。

我们回到央宗的家。火塘正红。大伙儿也都团团围在火边。我半躺在一块乌黑的垫子上,开始象“快嘴李翠莲”一样,噼里啪啦把我们去往四川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老三看着阿兹拉,脸上呈现出很诡异的笑容。阿兹拉先是对着老三嘟嘟囔囔说了一会着藏话,接着象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那群打失小孩的人就是我带进来的!我为什么之前不想跟你们讲?因为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我跟你们说过,今年四川那边的山跟我“犯冲”!我们起先还楞着,马上又不约而同,万分期待地要求:快讲快讲!太神奇了!以下是阿兹拉那段故事的简约版:那是八月的一天,三个广东佛山的中年女人带着八个男孩女孩来到尼汝游玩。她们计划先到南宝牧场、再来星沾牧场,然后,翻山去稻城亚丁。她们为了省钱,只要了八匹马。其中三匹是驮物资的。另外五匹是给人骑的———大人小孩换着骑。他们准备一路自己搭帐篷,自己做饭。从尼汝出发,在南宝住了一晩,第二天早早就到了星沾牧场。他们把帐篷搭在卓玛妈妈家的旁边。而我们两个赶马人就住在央宗妈妈家。天黑了,天又亮了。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就是在这天出事了。吃过早饭,收拾完行李,我们上路了。先是向北走,过桥,到了俄亚的地盘。中午时,我们开始向东走,开始翻你们一出门就能看见的那匹大山。从山脚往上走,没多久,我就觉得心里慌得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从马队前跑到后,又从后跑到前,怎么数,人都少一个。而大家都没觉察。我急忙大声喊起来!马帮停住了!我们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马集中起来,果真少了一个人。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很不闹很不说话也很不骑马的小女孩。

没有多久,星沾牧场的十多户人家几乎全部出动了。平时联络用的、主要用于找牛找马、聊家常的步话机开始频繁联系。现在步话机里都是在找人。方圆几公里内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窝草丛都找遍了。找不着,打失了!大家慌了神。他们中的一个大人,是他们在路上碰到后结伴同行的一个佛山女老乡象疯了一样,又叫又喊,又哭又闹,就是要让我们连夜把她送回尼汝。说是一分一秒都不能呆在这里了!说是着道了!见鬼了!总之,就是她闹得最凶!小孩的妈妈还好。但是一直在哭。天渐渐黑了!不能再等了!大家决定,先退回卓玛妈妈家那边,住下来。明天继续找。而我开始爬山,爬得很快,但还是爬了三个多小时,晚上十一点多才爬到山顶,开始找手机信号。终于给村里的人打通了电话。让他们快向政府报告。我回到央宗妈妈家已是三更半夜,快累趴下了,但是不想睡,脑袋里一遍一遍回忆,到底在哪里、啥时候出了问题!我和大多数人猜的不一样——他们认为可能是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可我好象记得很清楚,我是看着她一路走着还过了桥的!很多人恐怕和我一样,那天晚上一直是竖着耳朵的,一直想听到小女孩哭声或喊叫声。可是,没有。天刚刚蒙蒙亮,我又沿着我们走过的路去找人。在我之前和之后,又有好几个人加入了找人的队伍。但是,一无所获。快中午的时候,有两辆车冒着黄烟跑到俄亚这边的新公路。车上跳下来十多个人,是香格里拉的警察。加上早他们一个多小时到的尼汝的十多个赶马人,找人队伍扩大到三十多个。先安排央宗妈妈做饭、吃饭,吃完饭又分头上上下下地找。几个小时过去,还是找不到。吃过晩饭,又找!打着手电,边找边喊,一直搞到半夜。什么都没发现。也没有一个人认为会是被野兽叼走了。因为,从没有一个牧民在大白天看到一只会吃人的野兽跑来这里。大家有些绝望了!包括佛山来的那伙人!他们自己也说,明天再找不到就回尼汝吧!第三天,又找了一上午。没有!中午,也就是小女孩打失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的时候,当地牧民用的步话机响起来。一个俄亚的牧民语无伦次地用纳西话加藏族话大声喊道,阿波波!阿波波!捡着了!捡着了!捡着河边边了!一名警察接过步话机,用本地普通话问,人咋个样?回答也用本地普通话说,活起哩!活起哩!一样也不咋个!当小女孩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大家不敢相信这是打失了两天两夜的人———和两天前吃过早饭时一模一样,和出发上路时一模一样!反到是找她的人,和她同行的人,早已衣冠不整,灰头土脸,象一个个失踪的人!问小女孩这两天在哪里?吃了什么?干了什么?她通通都说,记不清了!而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找到她的地方其实并不远,就在他们当时上山的马路下方不到一公里的河边树林里。而那个地方,找人的人估计走过不下一百次。听完阿兹拉讲的这个故事,大家瞠目结舌,集体表现得非常茫然,非常无助。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阿兹拉本人打破了沉默和寂静。他说,那两天,也许是山神带她去哪儿玩了吧!

老三理所当然站在阿兹拉一边。他补充说,几年前,尼汝村有个女人在南宝牧场找牛,牛找到了,女人却不见了!大家也是满山遍野到处找!找不到!也认不得是死是活!三个多月后,村里的人打电话来说,见着了,见着了!在稻城的街上逛着嗦!问她是咋个跑到稻城的?她说她也认不得!还有一个更奇怪的人!男的!在村子(尼汝)里面走起,刮了一阵风,人就打失了!第二天,他打电话回来说,他现在在香格里拉城里面!咋个去的也认不得!大家面面相觑。我们陷入沉思:也许是平行宇宙、时空隧道、穿越剧。当然,也会有各种做精作怪的神灵。高压锅里飘出浓郁的鸡的香味。还有,还有一股浓浓的好闻的中药材的味道。我怯怯地问,鸡汤里是不是煮的当归?阿兹拉起身去到立柜边,伸手找到一个缠裹成一团的塑料袋,打开袋子从中拈起几根药材,递给我看。果然是当归!野生的、细小的、沾着黑色泥土的当归!我为什么断定是它野生的当归呢?因为它远远地就散发着十分好闻的当归的味道!我们吃着大块的老三从尼汝家中带来的鸡,大块的从香格里拉城中购买的火腿。我们用氤氲着当归香气的鸡汤泡饭!有人还要加一砣牟定卤腐,有人还要加一袋涪陵榨菜。然后,不断地填饭!眼看着一大锣锅的饭就要见底。不知不觉都吃多了!外来者都摸着肚子说太爽了!太满足了!上海女孩小谢拿着手电一个人出去了!在小谢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向二十八岁的阿兹拉隆重地推荐了十八岁的亚米丽。我的理由是,我问过老三了,藏族和纳西族是可以通婚的,十岁的差距也不是什么问题,重要的是,你俩成家后,河那边的那片牧场就是你的了———你不是告诉过我们,你最想有一片自己的牧场吗?大家都笑着看着阿兹拉,等着他表态。阿兹拉终于羞涩了。他说,不行的。那边的山克我!我说,亚米丽要是知道你那么勇敢,那么负责,大半夜地还跑上山找信号,打电话救人,一定会爱上你!明天大家都陪着你去她家看看吧!大男孩阿兹拉憨憨地笑了。感觉过了很久,小谢终于回来了!不止一个人戏谑,我们都以为你被山神收了呢!我们以为你要在这儿做山神的压寨夫人呢!小谢也笑了。随口道,你们最好请上山神,请他后天把我直接送回上海吧!

我想说说阿兹拉。阿兹拉与手机。不赶马的时候,最长情陪伴阿兹拉的一定是手机。其实,即便赶马的时候,手机也不离身。他有一副很酷的耳机。我们第一天见他的时候,我便发现了。我问他在听什么?他说,小说、歌曲什么都听。统统在尼汝下载好。随时可以听。所以,阿兹拉几乎掌握并熟练运用所有的网络语言。比如,我自嘲自己的白头发太多时,阿兹拉适时补刀说,谁叫王叔你想太多,睡太少,比杨叔看着都老!芭比Q了吧!阿兹拉与外公外婆。阿兹拉生下来才八个月,妈妈便去世了。他的爸爸是个入赘女婿,很快也离他而去,重新组建了家庭。阿兹拉从小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相依为命。十年前,阿兹拉的外公也去世了。他的世界塌了一角。“有两年多的时间,我一直走不出来!我在包谷地里会想起他(外公)干活的样子,我在家里会想起他和我说话的样子,我牵马也会想起他喂马的样子!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偷偷哭。晚上睡着了,也会哭醒过来。那时候,还不会喝酒。要是会喝酒,心里可能会好过一点点!”阿兹拉与马。阿兹拉从小和一匹小白马一起长大。二十多年过去,阿兹拉成长为一个英俊强壮的康巴汉子了,可白马却已进入风烛残年。五年前的一天,阿兹拉赶马送客人去属都湖、沉底湖游玩,三天后才回来。就在阿兹拉外出的时候,外婆把那匹白马卖给了大理人。“他们买去是当菜马杀吃的!”“我太难过了!但我还是没有去说我外婆———在我们尼汝,这是很正常的。”“我开始天天喝酒。从早喝到晚!喝醉了就跑到床上睡起!也不哭,也不闹,也不耍酒疯。醒了就又再喝。”阿兹拉与亚米丽。下了一夜的雨!小型水电发动机终于罢工了!天刚蒙蒙亮,阿兹拉就起床朝屋外走,他是去捣鼓发电机。被他弄好了。是的。光明先他回到屋里。当阿兹拉进屋的时候,我们惊讶极了。阿兹拉怎么变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关键是还打了发蜡!又黑又亮!我说,真有点象许文强啊!五十岁以上的人都附合——你还别说,阿兹拉今天真有点象周润发!没等我们拿他打趣完,他自己嘟囔道,我是不想去的!是老三叔非要我去的!老三一边看着阿兹拉笑,一边将我们带来的一份真空包装的火腿、一包干米线、一把挂面一一装进背筐里。然后对我说,王哥,让阿兹拉背上,带你们去俄亚那边吧!对!这是我的主意!我们要拍央宗到四川寻找手机信号的镜头,要拍与亚米丽的婶婶交流的镜头。而且,要代我和小缪感谢一下昨天亚米丽的婶婶对我们的款待。而且,要让两个不同民族的年轻人相识一下。最好,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冰雪融化的时候,我们的镜头里,能有一对牵着马徜徉在牧场花海里的情侣。老三送我们出门,他看了看天气,催促我们快走———大雨要来啦!他要拿酥油揉的糌粑再去喂喂马———明天我们就要骑着它们往回走了。央宗、阿兹拉、老杨、小谢、梅二出发了,向南走,去亚米丽的婶婶家。我和小缪向北走,我们要想去到新公路的尽头,那里还有另外的几户俄亚人家。雨一拨一拨地从南向北来。太阳从东向西露了几次头。下午三四点钟,我们相对而行,重新回到央宗的家,回到火塘边。没等我发问,负责拍摄的那队人马已经七嘴八舌“吐槽”起今天的境遇:亚米丽的婶婶放牛去了!一直没回来!家里只有亚米丽一个人!又认生,又胆怯!只会抓着手机玩!呆在她家一两个小时,尴尬极了!她从头到尾只和我们说了三句话!“——太难过了!太尬了!早知道这样,打死我我都不会去!“——我早就说过,那边的山克着我!“———王叔,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阿兹拉才向我抱怨完,一屋子会说还懂汉语的人都大笑起来!只会藏语的央宗也跟着笑了。

我们走得比雨要快!在大雨来临前,我们已经走过了一座木桥,一片湿地沼泽,一段乱石铺就的土路。最后,我们爬上山坡,来到一户大门紧锁的人家。才走到房檐下,雨也到了。有两头半大的猪一路小跑着过来,突然止步。两个异乡人占领了它们的地盘!诧异!委屈!不满!左右衡量,选择克制。猪也是有思想有表情的!一只母鸡在尚未成为落汤鸡时就已蹦哒进来。离我只有一尺之遥!歪着脖子斜视了我一眼。旋即恢复正常,用一只鸡爪刨了刨地上堆放的杂物,再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黑洞,一缩身子钻了进去。近处的几匹牦牛,远处的几匹马,一动不动站在雨中。它们是高原牧场的守望者,看不出愤怒与焦虑。惯看秋月春风。安静沉稳。我突发奇想——有没有人在玻璃上面画中国画?就画郎世宁那样的骏马。只是,从背景到主角,一定都要是水气泱泱,雾气朦胧。雨稍稍小了一点。公路上居然驶来一辆坐着两三个人的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特别特别违和。我对小缪说,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所崇敬的新闻界前辈、已故的新华社社长郭超人先生北大毕业后主动要求到西藏工作。一九六三年,他写过一篇代表西藏生产力变革的新闻名篇《西藏木犁即将绝迹》。我们今天也见证了藏地的一段历史:一条“伸进”星沾牧场公路,犹如现代化的巨手,正在打破这里几千年的沉寂。我不知道,这样改变对星沾牧场,对牧场上的牛马猪羊,对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的牧民而言,是该喜还是该忧?我只是预感,包括星沾在内的诸多牧场上的牧民们将会转行。他们放养的牦牛和羊和猪的后代将会交由大企业釆取工厂化养殖。而原本辅助他们生产生活的马和骡呢?好像也应该丧失了存在的必要。但,不会是现在。现在,我们马上就遭遇了两个买马的藏族男人。其中的一位,汉族名字叫章瑞华。另一位,嗯,我忘了叫什么,但我认定他是章瑞华的助手。我当然有必要介绍一下章瑞华。因为他的妈妈是阿兹拉的姑姑,也就是说,阿兹拉的爸爸是章瑞华的舅舅。章瑞华和阿兹拉是有血亲的表兄弟,章瑞华和尼汝村值守村口大门的美丽的姑娘卓玛也是有血亲的表兄妹。我在想,如果仔细推算,尼汝村全村的人估计都是亲戚。赶马的阿兹拉在亚米丽的家里怎么样了?而买马的章瑞华告诉我,他们在这里呆了两天,已经选好了三匹老马!“再谈谈价格,就可以成交了!”“买老马是去卖给大理人杀吃吧?”我问。“你咋个会认得?”章瑞华对我刮目相看!我懒得卖关子。直接说,“阿兹拉的外婆就是把她家的老马卖给大理人杀吃的!”章瑞华连连点头!笑称,我认得!我认得!我的好奇心也太强了!我不加思索地又问,为哪样舍近求远跑到四川这边来买,而不在你们尼汝村里直接买?章瑞华挠挠头,笑而不语。见我紧盯不放,只好说“四川人好说话!”我恍然大悟:“对呀!乡里乡亲的,你是不好意思压低价呀!”章瑞华的头点得更连连了!

明天就要告别星沾了。黄昏时分的奶子湖格外安静。我在远处眺望着它。我还会在更远的地方眺望它。秋风肃杀、冬雪飘零、春暖花开、夏雨新绿。我想,奶子湖正因为深刻地感知四季轮回,才会变得如此从容。我独自往回走,在满是大小卵石的小溪边,我先看到了我骑的那匹骡子。它的头辔太独特了。两只小小象牙状的木质绳套就拴在它的双眼旁。它在喝水。它认出来了我。也许。因为它抬起头,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明天就靠你啦!老伙计!浑身发冷,头疼欲裂的我在心里也默默地嘱托着它。在溪边,我找个一块铅灰色的木板坐下来。开始干呕。天旋地转,生不如死。生命太脆弱!人生太无常!我感觉,我恐怕活不过今晚了。我抬起头,和那匹骡子双双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对方。我的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告诉自己,你不是马语者,你走进不了它的精神世界,正如它对你的所谓思考也毫不在意。如果我就此告别了这个世界,它会怎样?会用舌头轻轻舔舐我的脸吗?一下又一下。会转身撕咬下匍匐在地的绿绒蒿盖住我的脸吗?一朵又一朵。会转身疾驰到央宗家,叫人来掩埋我吗?我真是想得太多太多了!我的白头发肯定又多了好多!我被藏族青年阿兹拉一针见了血,他的论断精准地击穿了我试图隐藏的对衰老的焦虑与不安!我挣扎着爬起来。缓步走向炊烟缭绕的央宗的家。在家门口那片被人畜不断践踏而变得泥泞不堪的小坡地上,一个小个子的男子正站着和蹲着的老三聊天、抽烟。老三见到我,热情地招呼我说,他是老海的小舅子!老海有事来不了了!叫他来!明天我们一起送你们走!小个子男子弯过手去,边侧头朝我笑,边挠脖子。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我对他们说,我在河边看到我的骡子了!三个人都笑了!这时,屋里走出一个陌生男子。背着一个大的帆布包,风尘仆仆的样子。用藏语和我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挥挥手,大步向前走了。我突然想起来,昨天上午我远远地见到在河边树林里行走的人,会不会就是他?就是他!老三说。从稻城那边过来的!来找木灵芝!藏族人!“这么晚了,他现在要去哪儿?“去央宗、阿兹拉和你们今天去的那户人家!

我急需要暖和一下自己。哪怕是付出痛别今年在星沾的最后一个黄昏的代价。一个瑰丽的、美妙的、稍纵即逝的没有几人能专享的黄昏。我蜷缩在火塘边。两束太阳的光透过木头间的缝隙照在阿兹拉的手上、照在他双手间试图亨受更多爱抚的两只猫的身上。我渐渐合上了双眼。声音从天上传来,辽远而清晰。他们在说转场的事,在说第三代小央宗结婚的事,甚至说到了北京,说到了要开会的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当我醒来时,一屋子人。在火光映衬下,脸庞都特别生动。而屋子外,已是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我盯着一个人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口无遮拦地说,你可真象藏族的卓别林啊!他问,卓别林是谁?我说,是咱们国家在美国的一个好兄弟!死了好久了!大家大笑起来——原野的芬芳和快乐是这么简单易得、真实感人。我又问不知所措也跟着一起腼腆陪笑的卓别林,你的名字叫?江措!他自己回答!益西江措!老三补充!江措啊!这名字,真好听!江措,你手上带的是象牙还是牦牛骨?江措得意地举举右手,用左手转转兽骨的手镯,大声说,象牙!当然是象牙!而且~~~他顿了顿,见大家把目光都完完全全集中在他右手的手镯上时,他更大声地说,是东南亚的亚洲象的象牙!末了,又说,现在你想买都买不到啦!江措!你脖子上挂着的又是什么?是狼牙还是狗牙?这么细!好秀气!是什么?獐子?江措转身问老三。老三连比带划地说,是下身有一砣的,做药的,做最好的药的,哦!哦!哦!你们叫麝香的麝!麂子!这我知道!麂子肉很好吃!而麝香现在估计很难找到吧!浑身是宝的江措开始活跃起来!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白酒,又盘腿坐下,美美地干了一大口。用手擦擦嘴,又随手从腰间掏出一把闪着金属光芒、做工十分精致的藏刀!不待我问,江措已炫耀道,这把刀在香格里拉要卖给你们外地人,至少也要一两千!卖给我,他们只要六百块!喏~~~这颗珊瑚是在拉萨买的!是从斯里兰卡来的,是印度人带来的!我看着这粒拴在刀柄上的珠圆玉润的红色的硕大的珊瑚珠子,突然伤感起来!这粒曾经沉睡于海底的珊瑚珠子,是在经过多少有不同经历的人的手,在经过多少不为人知的经历和路程之后,才到了江措手中,到了今天,到了星沾牧场,到了我们的眼前!天注定!我坚信!哪怕,我今夜就在此长眠不醒,也是天注定!事实是,我几乎彻夜未眠。我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拿出了手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的世界、我们厉害的国家发生了什么。我只能看自己的过往,看自己的经历!兴奋!又无力!天终于亮了!不!是央宗起床了!她先用打火机点燃明子,再填加木柴,火塘上的大锅边很快跳出来许多欢快的火舌!大家都陆续起床。包括,住在丹增培楚的客栈里的客人——他们陆续进来,应该是寻摸着来吃早饭的吧!我也起来了!头重脚轻!头痛没有一点缓解,似乎还加剧了。我趔趔趄趄,走到最近的河边,几乎摔倒,几乎死去。我紧紧抓住一棵冷杉树的树杆,喘了无数口新鲜湿润的空气。终于,终于闻到一丝丝森林的清香的气息。我慢慢坐下来,慢慢刷牙,慢慢看着牙膏的泡沫由聚到散,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把红色的毛巾丢进水里,看它慢慢舒展,象个抒情的舞者。但当我把它捞出来,拧干水分时,我的双手几乎被冻掉了。冰冷的毛巾是有效的。我稍微好了一点点。我请小缪找了一包头痛粉给我。以我的经验,这包不到一毛钱的我们国产的头痛粉真的可以治愈世纪性的头痛。大家都在屋中吃早饭。我靠着一棵木柱在看云。没有一点胃口。上午十点,我们出发了!四天前,在尼汝村,我们和藏族司机五六约定的是,下午三点,大家准时在铜矿汇合。

小个子的江措牵着头马,轻松地在前带路。我和我的座骑———那匹板栗色的强壮的骡子都不轻松!我高反得厉害,山路实在太陡。而尤为让人讶异的是天!这是什么样的老天呀!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几乎一直在变幻相同的魔术。时而乌云翻滚,雾气腾腾。时而细雨飘飞,山风呼啸。时而云散雨止,阳光乍现!难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常被称为天子!江措牵引的头马上,驮着我的牛皮旅行包。它变成了我平视就可以观察阴晴变化的一台显示器。我看着它,一下雨,它就黑了。太阳晒一晒,它又黄了。这只皮包也是来自遥远的斯里兰卡。古城加勒。为什么要说“也是”?因为江措的珊瑚珠子也是来自斯里兰卡。我很喜欢这只不到人民币三百元就买下的皮包!除了是用一张头层厚牛皮手工缝制之外,关键是它还散发着原始方法处理皮革后皮革特有的味道!怎么形容呢?象獐子菌的味道!獐子菌又是什么味道?牛和马的汗味再加雨后青草的味道再加火烧稻草的味道。总之,是一个偏远封闭的物资匮乏的小县城的味道。怅惘哀伤。这样的味道能唤醒我的童年记忆。小时候,我生活在宁蒗。离我家不远处,有一家“皮革社”。我觉得,但凡皮革社硝皮子时,整个县城都弥漫着这样的味道。久久不散,沁人心脾!江措仿佛与我有心灵感应。他说,王哥啊,你猜猜我这匹骡子是多少钱买的?我说,一万?江措摇摇头,用手一指我身后驮老杨骑的马,说,这匹马才是一万!再指指我前面驮行李的马说,这匹八千!都是在香格里拉买的!一个朋友卖我的!你骑的骡子才六千!在宁蒗买的!什么?你说什么?我说,我们在宁蒗买的这匹骡子!八年前!我们那次去宁蒗在战河,一共买了三匹!江措不解地看着我!像个急于证明自己不是小偷的小偷。我告诉江措,我就是宁蒗的!我出生在那里!江措放心了!我却遭了殃!我们的对话被风传了闲话!阿兹拉生怕别人听不见,大声说,王叔!我说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你还不信!你看你!连你的老乡你都不放过!众山之中回荡着众人的笑声。我们重回南宝牧场,我们穿过草甸、湖泊、森林、悬崖,穿过几户人家、数十条溪流、十多头侧头打量我们的大小牦牛。终于,在正午时分我们一行来到一座可以一揽众山的高山之巅。高天流云,群山如黛。雾岚飞舞,草绿树青。不待大家要求,老三已贴心地宣布,下马休息,吃个午饭。有人忙着到悬崖边拍照,有人去到林深之处方便,有人开始吃饼,有人忙着整理松散的拴行李或马鞍的绳子。我则躺了下来,昏昏欲睡。就在这时,我身边的江措用手轻轻推了推我,问,王哥,你要不要吃火腿?我抬眼看到了一砣巨大的放在塑料袋上的熟火腿!阳光中灿若朝霞。我肚子饿了!见我点头,江措右手抽出他的藏刀,就势在左臂的袖子上荡一荡。然后,把刀伸向了那坨诱人的火腿。我好像好多了!在情谊感人的天地阳光、藏刀火腿的治愈之下。真是无以为报啊!我们继续向前。在横穿一条山涧瀑布时,我好像闻到一股股腐臭的气味。我有些紧张,又有些警觉。我说,附近肯定有什么动物死掉了!刚说完,我一抬眼就看到右手边的头的上方,有个动物的头颅骨。“是麂子!”江措边说着,边已爬了上去!翻开头骨,好像拣到一个什么东西。他跳到我身边,徐徐打开右手的五指。江措的掌心里,赫然出现一枚洁白的秀气的动物的牙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模一样的牙齿!我把目光移向了江措的脖子!二零二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中午两点整,我们在马上就看到了马上可以到的山的对面的一条公路。我们就要和老三、和阿兹拉、和江措告别了!为了让我们在三点钟能赶到铜场,他们是绕路而来。送完我们,他们还要回到南宝牧场,再看能不能连夜赶回尼汝。
两点半钟,我们来到一片密不透风的森林之中,一条小路径直朝下。老三呦喝着让马止步,让我们下马行走。他说,不能骑马了,太不安全了!才说完,天空中突然下起大雨。这不算什么!走了几分钟,走在第一个的我突然发现,我们此刻走入近乎绝境之中———我们竟然到了采矿区。一条山谷两边的树都被砍光了!无一幸免。山体大面积被开采,象缠着纱布的垂死的人,或者就是僵尸。为不至于让它们继续坍塌腐烂,有人又给山体做了简单的手术,大面积喷涂上一层薄薄的没有半截指头厚的水泥砂浆。我们其实已是悬在半空之中。头顶是林木和岩石,脚下是百十米深的山谷的谷底。人和山没有差别,都是头重脚轻,随时可能倾覆!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一边一声比一声还大地提醒大家一定要小心!小心!一是想盖过轰鸣的雨声,一是想掩饰自己声音的颤抖。死里逃生!我们轻装而行的人悉数来到对面山的公路上。回头望去,只见老三他们三个人每人肩背着我们的行李和器材,正踏着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一把几乎垂直的只容得下一个人宽的铁梯,一步步走下谷底。三点整。五六他们的车到了。老三他们也到了。还有,拨开乌云的太阳。太阳的光辉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可公路上的稀泥还在流淌。

我们所带的物品被悉数装进两辆车的后备箱里,只待人上车了!

我提议,请五六用手机给我们集体照张相。五六蹲下来,拍了几张。这个角度,背景不会有树木的遗骸,不会有白骨森森的山体,可能只会是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我不知道,这短短的三十分钟,我们,和他们,我们大家算不算生死之交?照完相,真的要告别了!我上前去拥抱了老三,我和江措拥抱时,我俩都红了眼圈。我再去拥抱阿兹拉,我的眼泪已夺眶而出。我还是义无反顾地上了五六的车。脑袋里一片空白。如果此时让我说出一句话,我只想说,一切的一切,仿佛,天注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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