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除了死亡和毁灭,什么都不能带给我们
口述:流落维也纳的乌克兰难民Valentina
记录:Anna
Anna女士是定居于奥地利维也纳的华人,她为来到维也纳的乌克兰难民提供志愿者服务。本文是她采访的乌克兰难民Valentina的口述,经Valentina同意后,Anna女士授权本公众号独家发表。
本文赞赏收入的50%将通过官方渠道捐献给乌克兰难民,其余50%为本号运营收入,Anna女士不取分文。系列文章结束后将会在本号公示帐目,并出具维也纳相关机构出具的收款证明。
以下为Valentina的口述。
Valentina和他的丈夫在维也纳难民中转站(Anna摄)
战争爆发前,我们的生活跟大多数人的生活一样,平凡又普通。我每天早晨最先起床,给一家人准备早餐;有时我丈夫也会早起,他准备的早餐更受家人的喜爱——不太健康的食物通常都会更美味。
平凡的生活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早餐后,我开车送二儿子和小儿子去各自的学校,然后自己去上班。没想到,我现在最想念的就是那些平凡的早晨:我一边开车,一边听他们兄弟二人在后座上聊各种有趣的新闻和八卦。
呵呵,我永远不会错过任何小道消息。有时我被他们的笑声所感染,有时我被他们的争执所烦扰。到站后,我们彼此会互相拥抱、亲吻告别。
每个周末,我们都会举办一次家庭“电影节”。每人推荐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每人也拥有一次“投票权”,通过“公投”选出当天要看的电影。我推荐的电影经常会“落选”,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我跟他们一起看电影的心情。
我非常享受周末跟家人围坐一起看电影的美好时光。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很期待周末的“电影节”,它早已成为我们“家庭传统”的一部分。
当然了,闲暇时间里,我和我老公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歌剧院(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剧院),在那里既可以观看古典芭蕾舞和当代舞蹈表演,也可以欣赏音乐剧和摇滚歌剧。
我们两个都对舞台剧非常入迷。
我从小就喜欢跳舞,所以我在大学里读了舞蹈专业。毕业后,我从事了很长时间的舞蹈教学工作。后来,由于我经常被邀请去演出,所以没有时间继续教学了。我老公是一个音乐人,他平时除了参加演出外,还坚持搞音乐创作。
尽管没有舞榭歌台,我家的花园里也经常笙歌燕舞、鼓乐喧天。朋友们跟我们一起酣歌醉舞,我们自由地歌舞,我们歌舞自由;我们为久别重逢歌舞、为深情厚谊歌舞;我们为美好生活歌舞、为幸福安康歌舞;我们为和平年代歌舞、为独立自主歌舞。
我们曾经以为我们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可以随时随地在自己家的花园里歌舞……
直到2月24日,战争让我们的昨日生活瞬间成为历史,成为我们心痛的回忆。
当宁静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炮弹声所打破时,除了感到震惊、恐惧,我们每个人都被迫学会了新的本领:如何迅速收集报警箱,急救箱里应该必备什么、面对俄军的射击该如何保护自己……
我们还学会了在门窗颤抖时不惊慌失措,迅速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这些本领对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来说都是陌生的,毕竟,没有哪一个普通百姓在和平年代为战争做准备, 谁也不相信会有战争。
更没想到的是,我家房子附近一个废弃的地下室(多年来我们一直把家里破烂的废品堆放在里面)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避难所”。
在战争最初几天,我们把地下室里所有的垃圾都拿出来扔掉,在里面临时搭了一张木头床,另外,我们还准备了充足的水和罐装食物储藏在里面。
那几天,每当防空警报响起时,我们一家人就会立即穿上厚衣服,抱上毯子迅速地朝我们的“避难所”跑去(这种场面很容易让外界的人们误以为我们生活在南极上),大家一起躲在那个狭小的、阴冷的、黑暗的空间里。
Valentina的儿子在地下室里
可笑的是,如今我十分想念并不是舒适的卧室,而是那个黑暗的“避难所”。战争最初几天,我们全家人挤在那张木床上,大家一起蜷缩在毛毯下面,时而紧紧地拥抱在一次,用体温彼此温暖。地下室里没有网络,没有电子设备,我们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交流和唱歌上,偶尔也玩一会纸牌。
在那个阴冷的“避难所”里,我们不再羞于用言语表达对彼此的爱,每个人都说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感受,我们仔细聆听家人的心声。通过交流,我们知道,原来,每一个人在彼此的世界里都是如此重要,我们一直相亲相爱,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家中最幸福的人。
时间在那一刻是静止的,我们把时间锁在那一分、那一秒。
我们一起唱歌,歌唱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一刻,我们不再恐惧。我们知道,即使我们的生命在下一秒停止了,我们的灵魂是不会被分开的。这对我们来说,足够了。(说到此处,Valentina流下了泪水)
我们三人离开家乡那天,我的婆婆、我们的另外两个儿子、以及大儿子的女朋友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尽管当时每个人都泣不成声,但是,我们彼此还是留下了誓言:我最亲爱的孩子、亲爱的母亲,你们一定要等着我们回来。战争肯定不会持续太久,等战争一结束,我们一定会立刻回到你们的身边!等我们回来时,魔鬼肯定不见了。到那时,我们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在我们的花园里一起唱歌、跳舞、吃烧烤。
他们几个也嘱托我们在外面要多多保重,他们一定会等到我们回家的那一天。(Valentina突然把头埋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起身走到她身边,扶住了她的肩膀,对她说:实在对不起,是我让你去回忆这些伤心的时刻…… 过了一会,她恢复了平静。)
自从离家后,我的小儿子每天都告诉我,他很想念家里的两个哥哥。他们兄弟三人以前从未分开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生活中,他们不仅是兄弟,更是彼此的朋友,尽管他们三个年龄有些差距。他们三个在家时,经常一起玩桌游,一起看电影,当然了,还会分享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战争对我小儿子的打击是巨大的。战争爆发以后,他每天夜里都会醒来,醒来后马上开始寻找我们两个,看到我们两个都在,他才躺下继续睡。有时候他在梦中尖叫,全身不停地扭动。
如今,每当外面响起警笛声时,他就会本能地找地方躲藏起来。看着他那充满恐惧的表情和无助的眼神,我的心每次都会阵阵疼痛……我每次都要抱住他, 告诉他这不是防空警报,安慰他不用害怕,跟他再三解释:这里不是乌克兰,这里没有炮弹,这里非常安全。
最近, 他经常一个人偷偷哭,他不希望我们看到。我知道,战争深深地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在他心中留下了恐怖的烙印。现在,我们正在努力帮助他疗伤,尽管我们本身也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你刚说,我们一家人一定都非常憎恨俄罗斯人,对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不恨他们。我们不能教我们的孩子去仇恨。因为,仇恨只会让我们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渊;仇恨不能治愈我们,只能毁掉我们。
我们绝不能让仇恨毁掉我们的孩子。
愤怒、失望、悲伤、焦虑、绝望、羞愧……这是我们最多的感受。
为什么羞愧?
为我们自己每天说俄语感到羞愧;为手捧着维克托·佩列温的小说感到羞愧; 为观看《斯巴达克斯》和《胡桃夹子》感到羞愧; 为去俄罗斯看望生活在那里的亲戚朋友感到羞愧……
我们本是同根共祖,我们说同样的语言(我们从出生后就说俄罗斯语,这里的学校以前都是俄罗斯语教学。虽然我们也能听懂乌克兰语,但是说起来不像说俄罗斯语那样流利。大多数乌克兰人都会说俄语),我们读同样的文学作品,我们看同样的歌剧、听同样的音乐……
为什么你现在要毁掉我们的这一切?
你说是为了解放我们,你想把我们从哪儿解放出来?从压迫中?从暴政中?从恐怖分子手中?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经历过这些!我们一直都是自由的!我们每天都在这片土上自由自在地工作、生活。
你难道是想把我们从自由“解放”到暴政之下?
为什么让我们瞬间沦为你这个贪婪的政治家的牺牲品?让我们被动地卷入一场毫无征兆的战争中?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城市被狂轰乱炸,目睹着屹立在马里乌波尔城市中135年的歌剧院屋顶塌陷,几百名无辜的平民丧命其中;几万名士兵和平民白白地丢掉性命;几百万平民不得不背井离乡,被迫开始了逃亡的生活。
我曾经在视频中看到那个手无寸铁的平民倒在了俄罗斯士兵的枪口下;我曾经听布查的朋友愤怒地讲述那里发生的惨绝人寰的暴行……
为什么人类突然会倒退到如此野蛮的时代?
我们成为了这场可怕灾难的目击者!
战争,除了死亡和毁灭,什么都不能带给我们。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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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授权发表:乌克兰难民Valentina讲述的逃亡经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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