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市区前往文爵的工作室,出租车行至朱家角,绿化面积激增,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城市公园,氛围开始往不真实的方向发展。进入小区,在多种植物与鸟鸣声中,寻着门牌号来到一个小院门口,推开栅栏门,顺手捡起一个刚被扔在石头小径上的快递,到台阶前敲门,文爵出现了:一个隐居的二十一世纪的王子,扎着长长的低马尾辫,高高瘦瘦,穿着一套有造型感的黑白灰色调休闲运动装。文爵将我们迎入客厅,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便垂手而立,友好,但明显不会客套。这一情景,表面上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轻微社恐的年轻艺术家与画廊同事、编辑和作者的一次可以理解的有些尴尬的会面;但实际上,会面双方的一边是扎实地绑在社会网格中的沉甸甸的肉身(特指我自己),另一边则是瞬息万变的多重虚拟灵体,叠加在其物理驱壳上,溢出不易觉察的微光。我们应该没有握手,否则,我应该会记得一种轻盈冰凉的体验。 文爵 2001 年生于北京,射手座。在我们所能看见的现实中,他是年轻到堪称神童的艺术家,是喜欢《Jojo》的热血漫画迷,在“绘圈”,他是请画师“太太”们定制头像的“妈咪”,而他的虚拟人设则是千变万化、性别模糊且有着不死之身的疯狂暗黑反派。文爵将其中一个定制头像用在了自己的最新个展的艺术家介绍中,展览中还有他的几幅自画像,有时是克苏鲁章鱼,有时是有着彩虹睫毛掩面偷笑的小丑,有时是身着华丽胶衣的 Drag Queen。他称自己的物理身体为“一个主机”,主机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灵和气,“如古人所说的‘三魂七魄’”,而他正在逐一寻找这些寄生的灵体,为之逐一赋形。如同七色光芒叠加成为白光,一个下午的交流过后,多重身份的文爵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状态,逐渐擦除了了性别、年龄与社会阶层的痕迹,甚至也没有过于明显的性格特质(初见腼腆的他讲起话来却滔滔不绝,又张弛有度),仿佛一个理论中的人。文爵的三张自画像,图片:文爵《超体:丰饶角》展览现场,BANK画廊,上海
此次拜访文爵,是因为他的个展“超体:丰饶角”(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ism and The Horn of Plenty)正在上海 BANK 画廊举办。主标题英文采用了据说是最长的英语单词,又在后面加上了一个意为“主义”的词缀(-ism)。文爵第一次见到这个词,是在亚历山大·麦昆的 2002/03 A/W 的秀场主题中,后来得知它更早出现在 1964 年的电影《欢乐满人间》中,是玛丽·波平斯的一句魔法咒语般的台词。这个概念杂糅的合成词立刻被文爵用来代替一般的“无题”,给自己不知如何阐述的作品命名,“似乎没说什么,但又都说了”。放在此次展览中,它既像黑洞般容纳了展览中从古希腊神话到日漫的丰富意象和线索,又带来一种亚亚的美学效果——看着就很厉害。中文名“超体”则来源于电影《超体》(Lucy)中女主人公的终极状态:无处不在,流形天地间。而这恰好符合文爵对自己的身份感知。 文爵《超体:丰饶角》展览现场,BANK画廊,上海
一本正经地说,文爵的作品反应了虚拟一代年轻人多元的身份构建,其创作语言结合了西方的绘画传统和流行文化美学,用堆积成浅浮雕的油画颜料推进着绘画媒介的实验。这些话术并不全然是空洞的,但却不够具体。这个能用超快语速说出 “ 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ism ” 一词的年轻人身上有炸弹式的信息量,需要一点点阅读,如同他的画,要到现场凑上去,才能看到其中丰富的肌理,颜料挤出来的细细的渔网纹,华丽镶嵌的贝壳和精心铺设的亮粉。 文爵, 来自远方的礼物,赫菲斯托斯的神秘微笑(或者又可以从三个定义两个维度以及六个规划来全方位孕育出拥抱超级超越极致奢华无敌霹雳闪电库鲁鲁琼斯阿布拉比特光辉灿烂无限循环旋风螺旋递进式乐观主义),A gift from afar, Hephaestus Giggles (or 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贝壳,木板油画,114 x 149cm,2022 文爵十四岁就不上学了。从北京的国际学校退学时,他已经磕头拜师,学习了几年的国画创作,并且颇有所成。决心改学西画后,他先跟父母一起进行了一次欧洲环游,如同文艺复兴时期充满浪漫色彩的“壮游”(Grand Tour)。最终,文爵选择了兼有传统与现代气质的法国。本想复制透纳十四岁进入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学习的传奇经历的文爵,背着单幅就有几米长的国画作品准备报考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却被后者告知“不收未成年人”。好在文爵当时租住的民宿房东本人也是艺术家,看过文爵的画后,便向他推荐了巴黎的“大茅舍艺术学院”(l'Académie de la Grande Chaumière)。虽然也叫“学院”,但这里并不能提供什么学位证明,它其实更像是一个有百年历史的画室,对任何年龄的艺术爱好者开放 —— 正是对专业、成熟的美院体系竖起的一根中指。文爵的父母思想开明,母亲也在美院度过服装设计,参照自己的经历,她认为艺术最终还是得靠自学,当下便认同了“大茅舍”的理念。文爵就此正式脱离了常规教育系统,作为一名年轻的艺术家,跟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同行”们开始了在“大茅舍”的半自学生涯,他的历史“校友”包括马蒂斯,路易斯·布尔乔亚,胡安·米罗,亚历山大·考尔德和赵无极等。 2015 年的文爵在画室练基本功,在卢浮宫临摹大师原作,靠自己读书学习艺术史和其他知识,过着童话般的生活。尽管文爵的创作充满巴洛克式的奇异,但看文爵本人,就像看一颗生而完美无暇,亦尚未经外界侵蚀的珍珠,引发人们对健康与美的倾慕,就连他对暗黑反派的迷恋也闪耀着天真的光泽。无需遮掩,文爵生来就是艺术家,也生在一个不会埋没其艺术天分的环境里。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赛博格宣言》“碎片化的身份”一节中写道:“父权制、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构成的相互矛盾的社会现实,形成了可怕的历史经验,强加于我们身上,才造就了性别、种族或阶层意识。”与此正好相反,文爵没有这些身份意识负担,他似乎生在这些沉重的历史经验之外——正值国家发展势头正好的时代、生在一个观念开明的家庭、处于不怎么受限的经济阶层。大概正是因此,他能轻松地摆脱物理“主机”的锁链,在多重身份中自由流淌。“现代社会中一个‘我’是不够的,‘我’其实是一个‘我们’的概念”,文爵这么说,并不断挖掘身上多个自我间或许相互矛盾的特质。 文爵,永恒族·盖亚,Eternals·Gaia,贝壳、布面木板油画,114 x 149cm,2022
这样来看,拥有华丽艺术背景的文爵一键切换成绘圈“妈咪”,就不难理解了。去年 6 月,他产生了为自己创造一个虚拟形象的想法,由此摸索得知了存在于各种 QQ 群中的“绘圈”。据文爵介绍,这是一个围绕画师们和需求方形成的圈子,活跃者大多是比文爵更年轻的 00后。“就像艺术史上前现代的欧洲画师们为皇室与贵族画像”,绘圈的画师(被称作“太太”)为需求方设计的虚拟人物画像,风格基本上是一致的日式漫画美学。因为是虚拟人物的创作者,所以需求方也被叫做“妈咪”。太太们有时也画自己的“OC”(原创角色),卖给喜欢这一设定的买家。所以说,“绘圈”的核心并不只是绘画,“角色设定”甚至更为重要。 文爵请“太太”为自己定制的头像之一
“绘圈”各角色的性格直接体现在其形象上,已经被某位太太画过的形象要素绝不可被借鉴 —— 这是绘圈铁打的规矩,触红线者将面临被挂并除名退圈的危险。这一方面是版权意识的体现,另一方面也是对被创造出来的虚拟人格的尊重。这些以“高清图”形式存在的形象绝不仅仅是一个数字文件,更是虚拟世界“活生生”的存在物。而令人玩味的矛盾之处是,这些装有购买者灵魂的虚拟人格可以被二度交易 —— 假如谁对自己的虚拟形象感到厌烦了,只需转手卖给别人,进入另一个“皮套”。虚拟一代对身份的超然态度,无法不令我感到惊讶。他们在现实中也能这样轻巧地转化自己在物理坐标中的肉身吗?真的全然没有身份认同的负担吗?或许,虚拟世界就是他们的现实。文爵的现实是艺术史和热血日漫。午饭时,饭桌上偶然谈起了在北京和上海租房的话题,文爵默默无言,我突然意识到,这对他来说应该是遥远的地球维度的世俗谈话,虽然文爵礼貌地表示,对这些陌生的话题他也很感兴趣。文爵自小就喜欢日本动画漫画,从不认为日漫与艺术之间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常常在看漫画或动画看到热血之时,立刻暂停去画室画画。在工作室,他拿起一本摊开在书桌上的弗朗西斯·培根传记,又拿出石田翠《東京喰種》作品中的一页,向我们展示两者之间的相似性。对我而言,这证明日本漫画作者过硬的艺术史素养。而文爵谈论它的方式,就像在谈论枯叶蝶与枯叶之间的相似性,是一种对已然存在的造物的惊奇的发现。或许,现实在我们眼前的分层方式是不一样的,文爵站得更远一些,拥有仿佛是外星人的视角,艺术史或漫画都是人类的创造,在他眼前展现为同一平面。 左:弗朗西斯·培根作品,右:石田翠《東京喰種》中的一张图,照片:文爵文爵的工作桌,摄影:冬甩
远远地看,也许是文爵跟世界的互动方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种在一个环境或圈层里“不带包袱、自由出入”的状态叫作“游”,是他从最近在读的书《日本色气》中找到的概念。在摆脱传统教育体系的同时,文爵也失去了同龄的伙伴。在巴黎,他是一个局外人,自由且孤独。不过他对这种状态倒也并不陌生,回忆中,自小学时代起,每逢雨雪天气,文爵就会得到父母的准许不去上学,他就是一个时不时在班里消失的同学。现在在“绘圈”也是这样,他是参与者,但更像一个观察者。尝试想象这种与一切都保持距离的状态,我想,这可能造成他与世界的另一种互动方式,就是虚构,或者说“同人”。我也曾试图理解“同人创作”的心理机制,想必是在相当程度上将虚构世界视为现实,足够地投入其中,才产生了对剧情不满意,或渴望以虚拟身份干预其中的想法吧。在“游”的状态下,如果现实与虚构世界都处于同一平面,那么,对待现实或许也会用同人想象的方法来干预。文爵很喜欢培根和梵高,认为他们能对现实进行变形,“跟漫画一样”。从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可以说是现实的同人版本,是叠加于现实基底之上的想象。此次展览副标题“丰饶角”的典故来自一则古希腊神话。因为小时候对古希腊神话文本的接触,文爵曾自发地向古希腊诸神进行祷告,如同一种个人信仰仪式。此后他摆脱了既有诸神的限制,将诸神作为一个整体概念进行祷告,又将自己珍爱的事物均想象为神,并为之虚拟一个个形象。人类原始信仰体系中的万物有灵论是一种集体想象,而文爵虚拟诸神的行为,则是完全当代的,个人主义式的。或许在绘圈或同人圈进行此类虚构的大有人在,但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自行想象的权利。 文爵,假装自己很坚强,Pretending to be Strong (Clara&Maria),贝壳,木板油画,114 x 149cm,2022 对自己身份的解构,对不同自我的形象化设定,对古希腊诸神或世间可能存在的诸神的想象,构成文爵当下创作的主题。书,电影或音乐中的得到的灵感,都可能以此种方式启发一个新的系列。其艺术语言结合了半立体浮雕和平面绘画,色彩丰富,非常具有识别度。这一主题与形式,已经形成了一个有自我生产能力的体系。文爵工作室一角,摄影:冬甩
回到朱家角,文爵的工作室也是他和父母生活的地方。这里像一个私人城堡,地下一层,地上三层,挂满了画完以后等待再度被审视的画作,涵盖多个系列,其中还有数十幅作品已经移到了 BANK 画廊展厅,可见文爵旺盛的创作力。顶层阳台是正在晒干的颜料,像大量的奶油。这些颜料事前经过“按摩”,晒到表面发硬能够定型,就可以被转移到画布上进行造型。文爵在“湿盖湿”(在未干的颜料上紧接着再涂一层颜料)的绘画技法上,发展出了这种用大量颜料直接堆砌出体积的创作方法,在表层形成突出的浮雕效果,他会在浮雕中“挖”一个洞,在露出的表面进行平面绘画。平面部分多为具象画面,承担主要的叙事功能,而浮雕部分经常出现符号性、装饰性的抽象图案和肌理,似乎是故事所发生的一个个异世界的环境碎片,比如幻想中的神庙,远古文明中的残垣,甚至某种非固体的物质状态。 文爵工作室顶层阳台上正在晒干的颜料,摄影:冬甩
最早练习写实技法的文爵,本来并不习惯于这样狂野地使用颜料。有一次,朋友家的小孩把文爵珍贵的油画颜料整管地挤了出来,惊慌之余,油彩堆砌的质感或许也唤起了他某种原始的生命能量,也使他回忆起自己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见过的原生艺术倡导者让·杜布菲(Dubuffet)的厚涂颜料绘画。从此,文爵便进入了一种接近本能的创作方式。这也是他小时候最早拿起画笔时的创作状态。文爵说,他小时候是爱闹腾的坏孩子,只有在画画时才能沉浸到自我的世界里,当时画画就是儿童焦虑的释放。经历过画国画时期“为了被夸而画画的功利主义阶段”,现在,文爵又回到忠于自我的创作状态。 结束了朱家角的拜访,文爵和我们一起来到位于热闹的安福路上的画廊,晚上,他又去看别的展览了。要不是因为此次个展,文爵并不常离开工作室,只是跟作品、书、动画和父母待在一起。文爵会感到需要朋友吗?他说,“孤独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打击你”,比如从公立小学转入国际学校前,每天背两三百个单词的时候,或在书中读到艺术家与友人彻夜长谈的经历的时候。不过,他接着又说,人的周围是有一个空间的,空窗期时候才会感到孤独,当前,创作已经填满了这个空间。 文爵《超体:丰饶角》(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ism and The Horn of Plenty)将在 BANK 画廊(上海市徐汇区安福路298弄2号楼底楼)展出至 2023 年 5 月 1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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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ism 展览时间/Duration: 2023.03.10-2023.05.13 地点/Address:上海市安福路298弄2号楼底楼 No.2 Lane 298 An Fu Road, Shang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