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食物，反抗现实

分享实录

本文系齐苗在食物行动中的分享实录，全文如下

乡村的温度与变迁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印象中，小时候的农村很有温度，农忙的时候，邻里之间互相帮忙种东西，互相帮忙收割，农闲的时候，大家就互相串门，聊天聊地，非常有亲密感。当时的村子很有秩序，也很干净，在经济上也比较自给自足，比如邻村有人来卖豆腐，我们用黄豆去换，或者用麦子去磨面粉，甚至鞋坏了不能穿，可以用来换碗，这些都不是用钱买的。

但我们这一代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和农业也没有太多关系了。家长都希望我们考出去，不太喜欢我们去干农活。但我们还是多多少少参与了一些农活，比如说摘棉花，放羊，拾麦穗，这些比较边角料的活。这些过程其实已经建立起了我和土地的联系，和我对食物的认知。可是自己不是很明白，那个时候只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的家乡位于严重缺水的华北平原，记忆中，大家都是排队洗脸的--家里的大人先洗，然后是小孩子洗。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节约水，节约任何的物资。后来我上了大学，就自然而然地关注了环境，并加入了一个环保组织。但那时我们好像把自然和农业分得很清楚，我们要保护的是纯自然的环境，追寻的是最天然、最野外的环境，而从来没有想过，其实农业就是我们身边的自然。

从农村走出来后再回到农村，我发现很多人慢慢地都搬出去了，乡村的社会组织能力也随之丧失了。大家不再有任何集体行为，都自过自的。村里的垃圾开始增多，农村对外来商品的依赖越来越大，而自身却没有消化垃圾的能力。同时，垃圾食品对乡村孩子的冲击非常大。

在亲眼目睹这些变化之后，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为什么农民必须要打工才能养活自己？为什么农村的生产越来越机械化？直到2012年我搬到美国之后，这些触动和思考重新进入我的生活，让我开始反思我们的农业和食物体系。

我们的食物怎么了？

有一天我去美国的一个叫Costco 的超市购物。这个超市是比沃尔玛还要大的巨大版超市，所有的东西都是巨大包装，比如买牙膏都是十支一盒。当时有个美国人走在我前面，也是超级大，大到我看不见旁边的任何东西。也就是在那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一个扩大版的世界，超市比普通超市大两倍，购物车也比普通超市大两倍，连人也这么大。在那个特别的瞬间，我问自己：为什么他们这么胖呢？

我开始去了解食物，比如阅读迈克尔•波伦和更多实践。我慢慢明白，这不是他们改变自己的食物选择或者多做运动这么简单，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体制的问题。因为肥胖人群往往位于低收入社区。比如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市（Sacramento）有很多低收入社区，那里根本就没有超市，只有街边的小店。而这些小店是不卖新鲜蔬果的。首先，对低收入人群来说，朝九晚五的生活让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很远的地方购买蔬菜。其次，他们的生活环境里充斥着各种快餐店和卖包装食品的小店，作为一个低收入者，你会用手里的几块钱买汉堡还是白菜呢？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活动，教大家如何辨认蔬菜，以及如何切如何烹饪等。美国有食物银行（Food Bank），低收入家庭可以在那领到新鲜蔬菜，但有调查发现他们把蔬菜拿回去之后还是会扔掉，因为他们从小就吃着冷冻食品、快餐长大，所以他们没有机会认识新鲜的蔬菜，更不知道怎么吃。人们竟然连蔬菜都不认识？当时我非常震惊，也开始真正意识到我们的食物体系是有问题的。

被控制的生产和消费

有一天我去拜访加州的一位农民，他告诉我说，他也卖一些蔬菜到全食超市（Whole Foods）。他的蔬菜批发给全食超市后，全食再把蔬菜全部运到新墨西哥州的汇总中心。当本地的商户想要某些产品的时候，他们就通过订单和物流把产品运回到本地来卖。作为一个普通的消费者，你很难理解其中的逻辑，这样的长途运输很费钱，也很浪费资源。但如果你把它放在全球化的背景中去理解，就不一样了。由于全食在新墨西哥州拥有所有的储备设施，人员配备，所以如此长距离的运输都比在当地雇几个工人专门去做要来得划算。

全球化的食物体系下，消费者和生产者不能彼此看见

在全球化的食物体系逻辑运作下，价格是最重要的。这样的食物体系不会考虑生产者，消费者，不会考虑环境代价，更不会考虑当地的就业利益，而只是考虑价格。

每天摆在桌子上的食物不仅仅是食物本身。当你去看它的生产，看它的销售，从批发到超市到零售，然后到消费者，当你去想整个全过程的时候，它好像就不是一盘菜了，然后你就会发现不一样的故事，发现整个不一样的系统。

你会想在食物生产的源头，农民是怎么样的，农民工是怎么样的，他们的待遇是怎么样的？他们的生产方式是什么样子的，是有机的，还是常规种植的，对消费者的健康有什么不同的影响？你会想在物流的过程中，食物一步一步被运到了哪里？食物在超市呈现的价格是怎么制定的？到底是谁控制的价格？是消费者控制价格，还是生产者控制价格？

在这个不断了解和学习的过程中，我慢慢去看到生产端，看到中国农民的农产品滞销，看到印度农民自杀，看到美国的小农场越来越少，看到我们的种子被利益集团逐渐控制……我开始看见食物问题是一个很大的系统性问题。

用食物，反抗现实

加州的工业化农业非常发达，你在几百公顷的农田里看不到一个人，从种植到收获的所有步骤都可以由机器完成。你在这可以看到所有单一种植、高度机械化的工业化农业的问题，然而这里也是有机农业最早的起源地之一。

我经历或参与过的一些社会运动包括农夫市集、社区支持农业、消费者合作社。下图是1972年就开始做的一个消费者合作社，有意思的是，全食超市曾经入驻到我们这个小镇，但最后竞争不过这个合作社，结果被踢出局了。合作社主要卖一些当地的东西，价格也比较便宜。

 加州当地合作社，1972年创办至今

合作社的生鲜蔬菜区会尽量地卖当地农民生产的食物。为了节省包装，合作社也设有散装区，你可以带着自己的容器来称重购买。我所生活的加州旧金山湾区的农夫市集网络也很大，因为加州的农业资源非常丰富，少数族裔也很多，所以农民的背景十分多元化。例如有从越南或不同国家移民来的苗族，也有中国的移民。不同国家的移民意味着你可以吃到各种各样的蔬菜。

但是通过消费者带动的这些运动，对于在贫困线挣扎的人群而言，是难以参与的。那我们如何让低收入人群参与进来呢？在美国，低薪人群基本上集中在城市的核心地带。人们会在城市的空地上，通过暴力或非暴力的方式去占领这些土地，然后开发菜园。低收入社区不仅仅存在新鲜食物的获取不足的问题，还有犯罪率高等问题。照料菜园的过程不仅能为他们提供更好的食物，更多的户外活动，也能让邻居之间互相沟通等等，这些多样的功能也对降低犯罪率有帮助。

我最近参与的一个活动是去加州的州监狱圣昆廷(San Quentin)去种菜。美国总人口占世界的5%，但却大概关押着世界上四分之一的犯人， 很多人是因为毒品问题被关押起来。高监禁率在美国有很复杂的历史和政治背景，这些人大部分来自于低收入社区，当他们感觉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毒品成了他们唯一一个解决抑郁或者赚钱的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坏人。

加州合作社售卖的在地食物

圣昆廷监狱是加州最古老也以暴力著称的一个监狱。我们的项目是在监狱里开发了两个种植区，一个用来种蔬菜，另一个用于观赏。我们每个月会出课程表，每周五的下午，项目参与者会有些时间在外参与种植，也会在教室内互相交流和探讨。每个参与项目的人的家庭背景不同，对植物的了解不同，他们也会给我们讲他们对植物的了解和认知。我们也会从食物或者农业这个切入点探讨很多其他话题。统计数据显示，在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参加过这个项目的犯人的再犯罪几率非常低。这个过程对他们是一个疗愈的过程，他们通过食物建立和自然、和家人的关系，也能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出狱后的工作问题。

大家都知道的硅谷就位于加州湾区南面。这些高科技公司的存在导致加州的房价非常高，很多人没有办法负担房价，被迫变成了流浪人口。这些流浪人口成了一个非常大的公共健康隐患，比如你会在街上看到随地大小便的情况。17年加州大规模甲肝疫情爆发与此不无关系。

底特律开展的城市菜园运动

现在加州有一个项目，就是吸纳流浪人口开始到种菜的项目，然后用他们种的菜，做一个社区支持农业，用食物帮助流浪人口去重新回归社会，重新建立和社会的联系。

食物作为一个媒介让我认识到社会很多不同的角度和面向。当我了解各种不同的社会运动以及他们的出发点后，我开始觉得，食物作为一扇窗户或作为一个支点，不仅仅是让你吃得更健康，也不仅仅是去让你变得更好，而更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抗，用它去改变我们社会的现实，改善我们社会的现状。

在分享的末尾，想跟大家分享了一句来自加拿大女诗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

In the spring, at the end of the day, 

you should smell like dirt.

                                                                Margaret Atwood

在春天，在一天结束的时候，

你应该闻起来像泥土一样。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关于齐苗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社区发展硕士。她的研究关注可持续食物体系及不同的替代性食物市场模式在国内的发展，尤其是消费者合作社在国内的运营与发展状况。她曾在加州家庭农场社区联盟（CAFF）担任农场到学校的项目，参与家庭农场与当地学校和医院链接的工作。她在研究生期间担任了多个食物体系相关课程的设计，也是可持续食物体系的写作者，文章曾发表在食通社、澎湃等媒体平台。

好书推荐

《一根稻草的革命》福冈正信

《一根萝卜的革命》藤田和芳

《饥饿》 [阿根廷] 马丁·卡帕罗斯

《杂食者的两难》、《为食物辩护》、《吃的法则》迈克尔·波伦

《菜篮子革命：从共同购买到合作找幸福》

台湾主妇联盟生活消费合作社

《粮食战争: 市场、权力和世界食物体系的隐形战争》Stuffed and Starved拉吉·帕特尔

本次分享系食物行动课程的公开课，食物行动课程旨在培养和发展对食物，社会发展，可持续生活感兴趣的青年人，通过线上+线下两个方面，食物议题，社会发展，行动策略和内在成长四个维度的学习，实现人的反思，内在幸福和可持续的生活。

具体项目介绍在这里一口一口的改变|食物行动招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