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和朋友在北京创立了社会资源研究所,希望做些中国公益组织一线人员的经验整理工作,尤其是农村工作方面的知识梳理和倡导。从2008年到2017年,算上之前的读书时间,我在北京待了十几年。但这十几年的学习和工作,一方面我过得很开心,另一方面,我也逐渐有“消耗、耗费”的体会。我的身体状况、共情能力、意志力,以及我的好奇心开始全面地衰减,我觉得这是非常可怕的。也许通过工作,我积累了非常多的知识和经验,但知识和经验没有身体素质、意志力、好奇心这些东西作为基础的话,随时会消散掉。于是,最开始我希望能找到一个村庄作为居住地,而且是少数民族村庄。因为我希望有一种比较异质的文化,跟我的生活经验不同的东西可以冲击我。我对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也特别感兴趣,我想看到他们的儿童是怎么样在社区当中学习自己的角色和职责。后来,因为各种机缘,我和家人就选了云南昆明的一个彝族社区—大墨雨村。大墨雨村距昆明市中心45分钟车程,其实算近郊的一个村庄,99%的村民都是彝族人,人口结构非常完整,属于一个仍然保留有生命力的农村。我们搬进来的新村民,截止到今天,超过130个人,主要是在近两年的时间陆续迁入的。这些新村民以公益组织从业者居多,也有做生态农业、自然教育的。因为云南气候很好,还有很多50岁左右的人会选择到这里来退休退养。
在北京的十几年里,生活教育是极度缺乏的。我们很多人对于教育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在我们社区里,我对教育的理解就是陪伴和引导。我对生活教育所关注的维度就是前面提到的好奇心、意志力、情绪和体质。我认为我个人的知识是永远构建在我的好奇心、意志力、情绪和体质上,没有这些基础,好似在沙滩上建房子,没什么基础。生活教育的内容就是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以及爱的能力,包括亲密关系和儿童陪伴。首先我们没有现成的知识和经验可以在村子里顺利的生活。我们这群人曾在泰国学习过朴门、生物动力等各种可持续农法,而泰国和昆明的环境是完全不一样的。到了昆明后,很多人马上就傻眼了,有些菜根本不能种,这个时候只能去向老村民去学习本地的经验。其次,整体生活节奏很不一样。在城市里每天的事情有非常确定的日程,这个日程表规定了你每天大概的活动:何时起床、上班、下班,以及中间要做的事,我们的不确定性是很少的。城市生活是在用力挤压你的不确定性,让生活充满了确定感。但在农村行不通,农村生活几乎完全是由不确定性组成的,比如今天上午突然停水,本来安排了上午的事情,但为了吃饭,你必须要去打水,那你整个计划就要调整。目前这个村子也受到很多关注,经常要接待领导视察,这些都会冲击你的确定性。也就是说你在乡村里面,要重新适应一种充满了不确定性的生活节奏。学习怎样和不确定性共处也是非常好的修行方式,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到农村生活。复杂、不确定性会带给我非常多的成长。在大多数汉族社区,公共仪式可能已经消失了,如果我们要学习些基本技能,一定要去参加社区里各种各样的公共仪式。因为在公共仪式里孩子会观察Ta的父母、长辈是怎样在社区的公共生活中去承担职责的,孩子长大之后,也自然能明白自己该如何做。大墨雨村有非常多繁复的公共仪式,平均两个月就有一次大型的公共活动,吃饭或是祭祀,祭祀完了之后还是一起吃饭,但在这些活动中,儿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角色。
去年春节,我们新村民打算邀请老村民一起吃顿饭,当时以为老村民不会来太多,后来一统计发现我们要准备一千人的饭菜,我们完全傻掉了,因为大家没有从事这种大型公共活动的经验。但是老村民跟我们说,你们不必着急,任何事情你们都不必着急,事情到那个时候自然就会发生。这对我们来说很难想象。刚开始我做了个excel表,这个表细化到分工、时间、每个人应该做什么事情,比如什么时候买调料,什么时候杀猪,谁去分割肉,然后厨师人选也要确定好,这就是我们城市人的生活节奏,或者说是非常市场化、工业化的工作手法。我们当时说要出钱请村里最好的厨师,后来才知道我们村的厨师是不会要钱的,只要一包烟和两块钱,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两块钱到底什么含义。一包烟+两块钱,然后他就会过来给你做顿饭。我们当时真的是特别紧张,因为一千个人的饭菜,厨师说他一个人就可以。宴请开始的5天前,我们除了厨师到位了,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到位。村里一个孃孃(也就是阿姨)跟我们说,你们不必着急,过几天自然有人告诉你们要去谁家杀猪,你们只需要等着就好啦。我们虽然慌张,但是觉得还是等着,果然就在倒数第三天就有孃孃开始陆续把炭背到客堂(村里办红白喜事的地方),而且不需要钱,然后又有孃孃带来自家菜刀。而到了开席前一天,有人会跟我们说让我们带着钱去某家买猪,去另一家拉羊。把猪拖回来后,就出来一些精壮的中年人帮我们把猪给杀掉。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观察人们到底是怎样来组织的。因为似乎每件事情都没有确定的人,但是每个人又都在为其他人补位。比如说最简单的洗菜、择菜的工作,总会有人出现在非常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把事情做了,而我们只需要模仿他们就好。所以我在这个少数民族社区学到了很多东西,包括衣食住行,也看到人们之间是如何互相协作的。这些是我在城市社区里观察不到的。我在这里生活十分有稳定感,即使生活当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但我会感觉到根基是非常稳定的。在城市中,你完全可以把很多事情都外包给大企业,吃饭有外卖,打扫卫生有家政等等,而外包给这些服务提供方,其实会让你忘掉真正的生活是哪里来的。
除了向老村民学习,新村民也会带来很多理念和资源,比如亲密关系与儿童陪伴。彝族社区还是存在大男子主义,家暴行为也存在。人们结婚的年龄非常早,很多人在十八九岁,最早十六岁就已经结婚,20岁之前就有了孩子。也就是说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Ta们就已经有了孩子,这个时候家庭关系中会出现很多问题了。这就是一些拥有心理咨询背景的新村民可以介入去做的事情。至于我个人,在基本上调整好了自己和家庭状态之后,我觉得可以在社区的公共事务上去做一些投入,于是我创建了墨雨村学。墨雨村学的思路是一座村庄就是一所学校。我们希望它是本土生活教育的实践平台,也是村庄所有人的公共学习空间。最后它也是村庄的资源(既有老村民的资源,例如彝绣,也有新村民的资源)集合的平台。所以整个大墨雨村,可以想象成是一群人实现终身学习的平台。
关于吴晨
吴晨,一个在西南乡村生活的农村工作者,致力于探索现时代的生活教育。虽然每天鸡毛蒜皮缠身,仍然保有旺盛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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