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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字长文】从健全中心主义,谈到创伤知情 | 七月残障骄傲月专题第四篇

韧芽创伤知情瑜伽与正念练习中心 韧芽 2022-08-09

今天的这篇文章,为七月残障骄傲月专题的最后一篇文章。


本次残障骄傲月专题的第一篇文章的作者苏中彦幽默地介绍了健全中心主义(ableism)是什么,以及“残障”如何是一个社会构建的概念。第二篇文章的作者谢仁慈从权力结构和话语的角度,剖析了健全中心主义的社会中的权力结构不平等和压迫系统的形成。第三篇文章的作者Melissa King则从资本主义批评的角度,拆穿了“健全”与“残障”这对伪二元概念背后的资本主义价值观,并且,讲述了她作为一个具有多元的神经状态(neurodivergent)——自闭症、重度焦虑、抑郁的身/心残障者在健全中心主义的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被抛弃、被异化的创伤经历。


这篇文章将会继续探讨健全中心主义对残障的构建,并且,突破性地在残障研究与创伤研究两个领域之间搭建桥梁:用女权残障研究的分析框架来解析健全中心的权力话语对创伤的构建,从创伤研究的角度来拆解“残障”VS“健全”的伪二元对立,并且,由此延伸到为什么我们需要创伤知情(trauma-informed)的理念来对抗一个健全中心主义的社会,及如何实践。


文/Chloe

编辑/Chloe





本文字数:约4300字

阅读时间:15分钟






01

“最普世的生命体验”

"the most universal human experiences"



毫无疑问,我们生活在一个由健全人主导的社会。然而,我们的批判维度里依然少见对健全中心主义(ableism)的反思,和对其运作机制的批判分析。




健全中心主义是一个涉及了所有社会身份与批判维度的议题(Mingus, 2012)。无论是阶级、性别、种族、残障、性取向、还是反剥削……我们都需要将健全中心主义融入到我们现有的批判维度里。因为,对身心健全状态的规范,是所有压迫话语与系统的前身。在现代的关于种族、性别、性取向、残障等概念登场历史的舞台之前,是“健全”VS“不健全”的二元对立的健全中心主义话语为它们做好了铺垫。


在健全中心主义话语里,白人、顺性别、异性恋、男性气质、典型的神经状态(neurotypical),被视为“健全”的标准与常态。所有与之有偏差的状态,都被视为是“不健全”的:



在关于性别的话语成为性别歧视(sexism)之前,女性的身体首先被健全中心主义的思想构建为天生污秽的、残缺的、低能的。女性气质被构建为一种次等的气质,甚至被病理化为一种精神疾病(“歇斯底里症”)。女性的身体和女性气质被塑造成是需要被支配、被规范、被医治的,因此来合理化对女性的身体的剥削,以及,在教育和权力/利上排除女性。


在关于种族的话语成为种族歧视(racism)之前,有色人种首先被健全中心主义的思想视为智力低下的的、低能的、病态的,是需要被管控、被隔离、被改造的,因此来合理化对有色人种的殖民占领、奴隶制,在社会与政治上排除他们的参与。


在关于性取向与性别表达的话语成为恐同(homophobia)、恐跨(transphobia)之前,非异性恋与非顺性别的身体首先被健全中心主义的逻辑构建为“不正常的”、“病态的”、“有心理精神疾病的”,需要被医治和矫正的,因此合理化对非异性恋与非顺性别人群的虐待、排他和歧视。





在健全中心主义话语中,具有不完全典型的肢体与感官功能,和/或具有多元的神经状态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身/心残障者”——被视为无用、低能的。尤其在当下以产出与能力衡量个人价值与贡献的资本主义文化里,他们更被视为经济和社会负担。


不仅如此,近年来,在健全中心主义的话语下,全球的第三世界移民被构建为社会的“毒瘤”、“寄生虫”,需要被“根治”与排除,进一步合理化排外的政策与思想。


因此,健全中心主义不仅是残障议题,也是酷儿女权议题,也是种族平权议题,也是后殖民议题,更是反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议题。


在健全中心主义的社会建构下,我们将身/心残障视为一种仿佛是极少数人才会经历的不幸,在“健全”VS“残障”的二元对立下,我们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是所谓的“健全人”,居高临下地看待那些与我们不一样的人,冷漠地看待他们面临的处境。然而,就像Garland-Thompson所说,身/心残障其实是最普世的生命体验("the most universal human experiences")。身心功能程度不一不是异态,也不是只有少数人才会经历的不幸。相反地,身心功能程度不一是常态。并且,只要一个人活得够久,总有一天会经历程度和形态不一的残障。("After all, if we live long enough, we will all become disabled.")


因此,对健全中心主义的反思与它的运作机制的批判和分析,是无论进行哪一个维度的批判里都不能忽视的角度。







02

残障研究与创伤研究的交叉点

Intersecting Disability Studies and Trauma Studies




健全中心主义不仅塑造了我们对残障的理解,也限制了我们对创伤的理解。


主流的创伤叙事,与残障的个人模式和医疗模式非常相似。


01



第一种为创伤的个体化叙事:它将创伤的发生看作是个人的悲剧和不幸,把经历创伤后的身/心状态看作是个体需要去独自克服、战胜的状态。与残障的个人模式一样,主流创伤话语将康复的重任全部放在幸存者一个人身上,却不去谈论那些阻碍康复的社会性、系统性的障碍。


创伤的个体化叙事通常带着英雄主义色彩。它聚焦于那些经历过符合主流定义的创伤性经历的人,重点描绘他们如何去“战胜”与“克服”挑战,夸大了个体的能动性。如残障的个人模式一样,创伤的个体化叙事有意地忽视了由于社会资源分配不均、贫困、少数身份(未成年人、性少数群体、少数民族、农民工身份,等)等其他因素,而导致我们当中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难获得医疗资源、经济支持,和创伤康复中必不可少的社会网络支持。


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创伤性经历,都是根植于权力与压迫系统之中的,康复的过程也是。


不仅如此,能够被社会承认、正视为一个“受到创伤经历影响的人”,事实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特权。就如残障社群中向来缺乏对隐形的残障(慢性疾病、自身免疫疾病、心理与精神障碍等)的可见度。有多少创伤性经历曾经(甚至仍然)被不以为然地对待?有多少创伤性经历被认为不值得被谈论?有多少创伤性经历被历史和社群故意忽视、遗忘、改写?








02



同残障的医疗模式一样,第二种主流的创伤叙事将正在经历创伤后应激状态的个人看作是“有病的”,甚至是”有缺陷的“、“残损的”,急需医治和修复的。医治和康复的目的,则是为了使这些受到创伤影响的个人恢复至与具有完全典型的肢体与感官功能,和/或神经典型者——“正常人”、“健全人”——最接近的状态。然而,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健全,依然是一个完全被健全中心主义逻辑构建和垄断的概念。在一个能力主义/健全中心主义的社会,“正常”与“健全”指的能够按部就班地全职劳作,参与一份(或几份)以能力和产出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与贡献的工作,并且拥有恰如其分的消费欲望和能力。


创伤的医疗化叙事的最险恶之处,则是不去反思公共空间设计中所反映的权力不平等,以及我们的文化和劳作制度中所反映的神经典型标准,不去将精力放在去改变各种基础设施,减少社会中无处不在的健全中心主义,反倒是去下功夫让“残障者”/神经多元者恢复“正常”,好让他们“重新融入”一个健全中心主义社会。因此,当我们在谈论“融入”时,我们并非仅仅是在谈论社会包容度(inclusivity),而是在批判”融入“背后的健全中心主义的权力与压迫系统。


除了以上两种主要的创伤叙事之外,


在主流的创伤叙事里,创伤的影响不仅被视为是有限的,并且是有期限的。


主流的创伤叙事里分化了“幸存者”VS“受害者”的二元对立。值得令人敬佩的“受害者”是一个可以或已经恢复“正常”的,可以“重新融入社会”,“蜕变”为一个“幸存者”的"模范受害者"。而不能成功转型的“受害者”则为无法“走出来”和“重新融入社会的”,并且是走向自毁的。


在主流的创伤叙事里,康复之路被想象成是线性进步的。




就如同主流的残障模式限制了我们对身/心残障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的理解:它影响了我们如何对待那些我们直观地认为是残障的个体,限制了自认为自己是“健全人”的想象和共情能力。


同样,主流的创伤叙事也限制了我们对创伤的复杂性和受到创伤影响的身心状态的多样性的想象和理解。这些主流的创伤叙事,不仅影响了我们如何去对待那些我们能够直观辨识为“受过创伤的人”,也影响了我们如何与自我和他人的创伤后应激状态产生理解与共情。


那么,创伤到底是什么呢?创伤的影响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03

创伤的影响是使人失能的

Trauma is disabling.




我们对创伤的理解仍然是根植于健全中心主义的逻辑的。


当前主流话语对创伤的关注依然局限于关注创伤事件本身。心理与精神疾病统计与诊断手册(DSM)中对创伤的定义依然停留在对创伤性事件的性质(是否威胁生命?是否造成重大受伤?),和对产生创伤所需要的条件(是否亲眼经历?是否熟悉听闻?)的纠结。而缺乏对创伤经历本身,及,创伤对个体和集体身心的影响的关注。


如Peter Levine所说,虽然创伤的影响因人而异,但它的影响可以被普遍地概括为是人体系统的应激反应: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肌肉紧张,消化系统功能下降,高度警觉,身心分离(失去与自己的联结),无法集中注意力,对光线与声音高度敏感,睡眠紊乱及睡眠质量下降,对压力的阀值变小,长期慢性的疲惫,健忘,断片式记忆,免疫功能下降,以及,无法与他人建立有意义的联结或关系。


当人体系统长期处于创伤的应激状态、和/或长期的重度的抑郁和焦虑状态下时,不仅会影响躯体功能的正常运转,例如,免疫功能、消化功能。有研究表明,经历过童年创伤的人会更容易患上自身免疫类疾病。不仅如此,近年来的神经影像学研究结果表明,我们的大脑也会发生结构性变化:例如,负责处理与储存信息的海马体萎缩变小,负责恐惧、惊慌与警戒等生存情绪的杏仁体变大。


因此,如Gabor Mate所说,“所谓创伤,指的并不是你遭遇的那件事。创伤指的是,由于你遭遇的那件事,你的身心因此经历的一切反应与变化。” ("Trauma is not what happens to you. Trauma is what happens inside of you, as a result of what happened to you.”)



不仅如此,创伤的影响是使人失能的。或者,换句话说,创伤的影响是致残的


因此,所有“残障者”——具有不完全典型的肢体感官功能者,和/或具有多元神经状态者——都是创伤的幸存者。


这里所说的创伤,指的不仅仅是造成身/心残障的创伤——它也许是意外事故,但也许造成残障的是结构性、社会性的创伤,如:贫困(看不起病或无法及时看病而因病致残),父权制与厌女症(性别暴力和侵犯,以及偏袒性侵者的司法系统与文化),战争(长期活在生存应激状态下),跨代性(transgenerational)创伤(遗传性的创伤后应激反应状态、抑郁、焦虑)。不仅如此,这里的创伤,指的也是作为一个具有不完全典型的肢体感官功能,和/或多元的神经状态的人,活在一个健全中心主义的社会里所无法避免经历的创伤——被嘲笑,被歧视,被当作励志故事,被当作废物,被叫污名……而因此引发的孤立感、无时不刻的警戒感、恐惧感、紧张焦虑感……等其他身心反应。因此,无论残障是否是创伤所致,是由哪种创伤所致,所有的“残障者”,都是创伤的经历者和幸存者。我们的身体、情感、认知、处处都是创伤留下的印记。






因此,创伤的影响应该被正视为是使人失能的,甚至是致残的。我们的社会需要开始以Alison Kafer在《Feminist Queer Crip》里提出的“残障的政治模式”(a political model of disability)去理解和看待创伤:导致受到创伤影响的个体失能及致残的因素,并不是创伤性事件本身,而是一个对遭遇过创伤性事件的个体所经历的身心(psychosomatic)变化一无所知、并且对偏离了身/心常态的个体充满价值评判的社会。这样的社会,是由没有体会过残障状态和经历过创伤的人所制定的。这不仅是一个健全中心主义的社会,也是一个缺乏创伤知情的意识的社会。


为了对抗一个健全中心主义的社会,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创伤知情的社会。



创伤知情的意识由以下四个R构成:



(1)意识到创伤对个体的身心的广泛影响,以及不同的康复的道路(Realizing that trauma has a widespread impact on individuals and that there are different possible paths to recovery);


(2)识别创伤的症状(Recognizing traumatic symptoms);


(3)将对创伤的了解运用到实际决策与实践中,有效地应对有创伤的人群(Responding Effectively, incorporating what is known about trauma into policies and practices);


(4)极极地避免引起二次创伤(Actively avoiding Re-traumatization)。





由以上创伤知情的意识的经典定义展开,韧芽在此倡导,为创造一个创伤知情的、非健全中心主义的社会,我们需要:

01

意识到活在这个时代,遭遇创伤性事件的普遍性。


02

意识到属于少数社群(minority groups)的个体的求学、求职、求医道路上充满着更多的障碍,他们在生活中所遭遇的基于他们的少数身份的偏见、歧视、排挤、孤立、暴力、虐待、等经历也更频繁。


03

意识到与主流社群相比,在经历同样的创伤性事件之后,少数群体能获得的社会支持和资源也更少,这导致了创伤的影响对他们而言更加广泛和严重。


04

积极地反思资本主义对什么是“正常的”、“健康的”、“有价值的”的社会的一员的构建。不以一个人的产出和能力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和贡献。


05

作为社会及社群中的一员,积极地去了解及慎重地看待创伤的身心影响,以及残障的多样性,将不给他人造成二次创伤视为己任。



06

郑重地看待他人的微弱、脆弱之处、和岌岌可危性(precarity),并互相支持、互相帮助、互相赋权、互相保护,身体力行地践行社群。



"去了解残障(的复杂性)与健全中心主义,是每一个革命者,每一个行动者,每一个组织者——每一个人——的职责。"

-Mia Mingus




END



参考文献:


Cvetkovich, Ann. An Archive of Feelings: Trauma, Sexuality, and Lesbian Public Culture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Kafer, Alison. Feminist Queer Crip.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3. 


Levine, Peter. Healing Trauma. Boulder: Sounds True, 2008. Print. Linton, Simi. Claiming Disability: Knowledge and Identity.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8.


Hedva, Johanna. Sick Woman Theory. Mask Magazine. http://www.maskmagazine.com/not-again/struggle/sick-woman-theory 2016. 


Mingus, Mia. Moving Toward the Ugly: A Politic Beyond Desirability. https://leavingevidence.wordpress.com/2011/08/22/moving-toward-the-ugly-a-politic-beyond-desirability/ 2011/8/21


Garland-Thomson, Rosemarie. "Feminist Disability Studies." 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30.2 (2005): 1557-1587.


Bolger, Dana. Hurry Up and Heal”: Pain, Productivity and the Inadequacy of ‘Victim vs. Survivor’  Feministing.com. 2014


van der Kolk, Bessel. The Body Keeps the Score: Brain, Mind, Body in the Healing of Trauma. New York: Penguin, 2014.


Maté, Gabor. When the Body Says No: The Cost of Hidden Stress. Vermilion, 2019. 




下期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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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创伤知情的正念冥想练习| 焦虑系列第二期

10-Min Trauma-informed Mindfulness Practice for Easing Anxiety



什么是神经可塑性?它和抗逆力有什么关系?

What is neuroplasticity and what does it have to do with resilience?


创伤的神经生物学

The neurophysiology of tra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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