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10000公里,从西餐厅后厨走到生态农场
模糊的记忆,我与馨逸相识于2019年的一场“Fruity Space二手市集”,在位于北京东四十条附近的一间地下室,摆满了衣帽、书籍,仅剩一条过道的尽头——架子鼓旁,席地也仅能容纳一张简单桌布;眼前,馨逸不同其他人随着空间契合商品,但似乎更在强调她对于“二手”和“场景”的理解。
我并非吃惊在地摊卖食材的人,甚至已经习惯,但馨逸摆放的无花果叶干就像从角落悄悄蔓延,又中止在阳光暂停时,同我们缓缓步入这间密室。“拿来泡茶?无花果叶还能做菜吗?”“很少见,可以做调味油。我怕变质就烘干了。”我们从半包干枯的二手香叶开始,顺利交友。
2018年的“Fruity Space二手市集”
“我们是2018年国庆假期认识的。”当我向她提出写一篇关于她这些年游历的选题后,馨逸确切地纠正了我对记忆点的混乱,而混乱也恰巧包括了地标的错误,“Fruity在美术馆东街,三联书店对面。那天你摆了一地的帽子卖。”
初相识过后,馨逸动身前往卡尔加里(加拿大西部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事实上,我们自此从未再见。在这几年网友身份的相处中,我逐渐知道她坚持的厨师梦,以及那些美妙的为餐食拍摄的特写,都让人神往,她所热爱的美食是亲人、日常的装盘感觉。
2022年末,她回到国内,定居在广州银林(位于从化区的村落)开始接触农田,种菜、施肥、采摘,用尽可能原生态的方式培育果蔬、改善环境缺陷,变身“现代农人”。馨逸说广州的蚊虫让人难受,但我认为她在这里,进一步接近了持久以来寻找的食物与人的朴素关系。
广州银林农场
馨逸生于吉林省,大学专业是德语,高考后,她首先确定自己要去大城市读书。那年正式填报志愿前,提前批次的小语种类专业在她的家乡招生,而“北京二外”面向吉林省理科生的唯一专业只有德语。
就这样,让大多数同龄人无比纠结和痛苦的高考填报志愿,在她这里顺利得像命中随意的选择,不久后,录取通知书到手,吉林姑娘来到北京,开始寻找美食的旅途。
馨逸自称对吃这方面开窍很晚,家里也没有那种厨艺高手充当味蕾启蒙,从小到大,馨逸吃的都是重油重咸的普通东北家常菜,烹饪经验基本为零。
“你这转变太突然了!上大学之前从不下厨,然后大一就沉迷做饭了吗?”她告诉我,最先让她对食物有一种直观冲击的,大概是学校的食堂:不同风味的菜肴档口,让她对饮食的认知,日渐丰满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种东西可以吃。”
榕江卷粉、莲渣闹(菜豆花)
不过,馨逸依旧停留在自己的“饮食舒适区”里,只敢尝试那些自己“似曾相识”的食物,比如她家乡常见的朝鲜族风味。食堂给予她的,更多是关于烹饪的具体认知,那些毫无遮拦的灶台和热火朝天的翻炒,让馨逸开始迷上厨房里的行为艺术。
“看过庄祖宜写的《厨房里的人类学家》给我的触动,才让我开始迷恋烹饪这件事。”在食堂吃饭总是行色匆匆,欠缺着仪式感,但书上为了做一餐简食而忙碌的行为,让当时还是厨房门外汉的馨逸,窥见了操劳却又甜美的料理世界。
Park-e Shahr of Rasht, Iran
大一暑假,馨逸跑去北京一家法式西餐厅打杂,她用免费劳动换取接近后厨的机会,也从纸面上的眼界,变成具体的视野,她发现自己对厨房里的一切真的很感兴趣。
两年后,她去德国做了一年交换生,开始尝试为自己做饭,同时异国同学的手艺更近一步拓宽了她的想象。虽然大家都是做速食,甚至乱七八糟的料理,但馨逸的食物地图,有了模糊却更多彩的风景。她至今还记得巴基斯坦同学做的加香料和鸡肉的焖饭的那种美味。
2014年末,毕业几个月后,犹豫工作方向的馨逸闯进了三里屯一家意大利餐厅,询问主厨能否接纳她这个热爱烹饪的新手。“相当于零基础进入。”她对我说,如果是本地老板,大概她要吃闭门羹,但也许对方出于好奇或善意,主厨Massimo欣然同意。
“但主厨技术不是很厉害,餐厅管理又不是很好。”毫无培训的馨逸被扔到后厨,手忙脚乱到转向,不到半年后她选择辞职,没多久这家餐厅也关门大吉。
沙湾狗仔粥、乐平大包、沙葛粉角、虾仁生菜蛋肠粉
这段经历,让馨逸向往更系统化的工作方式,2016年她幸运地在玉河一号餐厅体验到专业的后厨。“当然,不会有人专门去训练你,但置身于森严的管理体系中,所有的工序,都被精准地分配到每个步骤。比如一道主菜,有人煎肉,有人做配菜,装饰、酱汁、摆盘都会,明确分工。”
这样的工作体验,让人感到安心,又让人极度焦虑,生怕出错。在高压、繁忙以及疲惫的情况下,不会有过剩的好奇心去打探旁人在做什么。“我失去了学习新鲜事物的精力。”她说。
在标准化的后厨里,馨逸的岗位看不到食物的全貌,流水线一般的烹调,让她感到疲惫,更感到价值的缺失。2018年2月,馨逸离开玉河一号,思考未来的走向,直到10月,她毅然前往卡尔加里,探索新的世界。
因为经验欠缺,馨逸最初在卡尔加里的工作和烹饪无关,她每日照顾一家印度知识分子家庭的自闭症孩子,担任类似保姆的角色,工作内容里唯一和食物的接触,只是用微波炉热饭。“那些菜肴是女主人制作的印度料理,香料的味道随着热气发散,食物储藏柜里一盒盒的无名香料,让我开启了对印度食物的兴趣。”
炕锅土豆,孜然羊肉,Uzbek绿豆萝卜抓饭
持续一年多后,全球新冠疫情暴发,其间馨逸的工作签证过期,寄居在姑母家的她,考虑到安全,也不敢再去闲逛。于是,有两年的时间,她基本宅在家,开始按照网络菜谱复刻世界各地的美食,开启了她厨师生涯的第一个高峰。
2020年末,馨逸在豆瓣(ID:功封鸭子)发布了“2020年报菜名”的长帖,总结这一年的烹饪经历;因为长期在后厨配菜,她的装盘精美,拍出的照片很是诱人。对此她觉得有点懵,还自我调侃,“好多人和我说,他的前女友关注我……怎么会有那么多前女友关注我?”
就像一则留言说的那样:“与其成天抱着遥不可及的远大目标,不如先把眼下的事做到满意。”在全世界充斥着疏离与恐惧的时候,也许只有食物,才能提供踏实、安心与勇气。
这些烹饪日记,同样打动了卡尔加里当地的主厨,2022年,馨逸在重新获得签证后走进了当地一家排名前三的餐厅后厨。“虽隔万里,气质却与玉河一号极其相似。”相似的专业厨房,让语言不熟的她在工作第一天,就轻松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黎巴嫩菠菜奶酪香料包
两者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卡尔加里的餐厅给馨逸看待食物更开阔多元的视角,多国籍的后厨团队,让她见识到对同一食材不同的处理方式,来自世界各地的客座厨师,也让她领略到不同的风格和味道。
然而,馨逸只停留了半年,同款的专业后厨,也制造着同款的压抑情绪,收获与所承受的重量相比,显得得不偿失。
也许更重要的,是对于食物和自然的感悟;馨逸告诉我,在卡尔加里的餐厅工作时,那里有一个配套的小农场,她开始接触一些野外采摘,想去进一步了解农场的运作。小农场的食材,因为管理和规划随意,往往不尽如人意,作为厨师的她感到遗憾,也想去探求这些野生食材更好的呈现方式。
广州银林农场
馨逸开始有了些新的思索。2023年初,馨逸回国探亲,“食通社”的一则社工招聘,让她来到银林农场。这家成立于2009年的生态农场,不使用农药、化肥、除草剂,坚持着对土壤、环境、生物之间的友善方式生产。
我问馨逸,一直做着西餐的她,为何突然对在农场种菜有了兴趣?“作为厨师,至少要知道,眼前这个西红柿是怎么长出来的。”她发觉了对食物本源的探求,不再局限于专业后厨,更想去了解食物成为食材的过程——从土壤到餐盘的每一步,都是食物本质的面貌。
在农场里做着大锅菜,也不用再依照食谱,却有更多创造,馨逸开始偏好乡土和朴实的烹饪方式,也开始思考烹饪行为本身。她在广州银林,找到了在卡尔加里缺失的隐藏部分。
用农场的土窑烤制的披萨
玉河一号和卡尔加里的餐厅,呈现着精致的美感,但有着距离感的菜肴,“你要投入的精力和时间成本都很高,最终的成品,却只能提供给特定的人,做这些东西,难道只是为了让那一小部分人去了解你的食物吗?”
菜肴和料理,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烹调是最原始的生存技能之一,现今它被长久地忽略,却又是每个人值得拥有的真正快乐。厨师的角色,不该只局限在厨房,而是让不同群体建立联系和交流的中介。
“何时再重新走入后厨?何时又再继续国际的旅途?”对这些思考,馨逸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她知道,自己需要去寻找新的地方,继续发现陌生的视角。“我的技术,还不能完成自己想要的成品。”在谋生和理想之间,馨逸需要一个平衡点。
不久后,馨逸或许会离开农场,这个冬天她将第一次体验传统的“休农期”,而未来的探险依然待续,她手中的食物也一样如此,保持着繁盛的新鲜。
馨逸在Rawson Lake Trail的旅途中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撰文 / 安非锐
采访、编辑、引言 / 王学硕
配图由被访者张馨逸提供
版式设计 / CNT ARTROOM
《CNT@》第三期已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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