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放学后,溜进录像厅,总能随着银幕上的热血男儿心潮澎湃……散场后,走在夕阳余晖下,涌出的眼泪杂糅着感动和勇气。昔日少年成了父亲,越来越很难再看到触动自己的男性角色,不免唏嘘:40年间,内地影视作品里,一条脉络隐约可见——男性形象从个性鲜活到面目模糊,从爱憎分明到虚与委蛇,“血性值”一路稀释,渐成稀缺品。影视早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商品,消耗的不再是感动,而是金钱。两个月前刚去世的导演黄蜀芹,在40年前与谢晋联合执导了《牧马人》。这部为“右派”作传的电影,可谓开风气之先。男主角许灵均,带有强烈理想主义色彩,拒绝了美国回来的爹,放弃巨额遗产,回到大草原与妻儿重聚。虽然有时代局限,但不可否认的是,整部电影散发着极强的人性色彩,让男主的人格魅力跃然于银幕。
2019年,这部《牧马人》又突然翻火,有观众留下评论:年长者看到的是现实,90后看到的是理想,因为这是我们太缺少的一种东西——纯粹的理想主义。其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百废待兴之下,所有东西都更稀缺。但好在,压抑太久的创作热情如井喷如泄洪般爆发。那是建国后最包容的年代,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悉数开花结果:《芙蓉镇》(古华)、《红高粱家族》(莫言)、《浮躁》(贾平凹)、《雪城》(梁晓声),包括《牧马人》的原作《灵与肉》(张贤亮)……还有最近被新东方董宇辉老师读了六遍依旧热泪盈眶的《平凡的世界》(路遥)等等。文学上的成就,给第五代导演们提供了丰富的文本源泉,这才有了银幕上的热血喷张。《红高粱》里余占鳌的血性、罗汉大爷的勇敢、我奶奶的不屈……莫言生猛的基调,奠定了初试啼声就一鸣惊人的张艺谋。1987年,张艺谋导演姜文主演的《红高粱》面世,对土地生命力和男人原始血性的不吝褒扬,简直发挥到恣肆汪洋、摧枯拉朽的地步。一经推出,就在隔年斩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杯,这是华语世界首夺三大国际电影节最高奖。
再看2014年郑晓龙导演的电视剧《红高粱》,只见荷尔蒙不见血性。篇幅容量增大的剧版《红高粱》,加入并突出九儿与余占鳌的情感纠葛,还增加了余占鳌作为土匪抗日的另一条次主线后,一切都变了。原著和影版突出的是战争环境下的人性光芒,而在电视剧里,这一切都让位于爱情这条绝对主线。这是当下电视剧追求播放量的大众文化艺术作品之殇,也是《红高粱》的悲哀。爱与恨、情与仇、征服与被征服的权衡中,以肉身为战的血性呢?没了。张艺谋拍摄《红高粱》时,可曾有市场考虑?不必。无需。创作者只对作品负责,才不会违背和丧失小说的精华:血性。到90年代改革开放正酣之际,市场经济迅速扩张,精神世界却仍能肆意奔放。《霸王别姬》(1993年),主角程蝶衣,虽然是旦角,戏里男扮女装,台下也略显柔美,但与20多年后广电总局批评的“娘炮”完全不同,个性极其刚烈,最后自刎殉情,可歌可泣。不疯魔不成活,不能说不“血性”。
他饰演的历代角色,也代表着男性形象在随后三四十年的变化趋势。1987年,《芙蓉镇》、《红高粱》先后推出。姜文一人塑造了秦书田和余占鳌,有着相异文化背景的两个角色,在不同的时空里相遇,但相似的是——个性都极其鲜明。前者隐忍不屈,后者狂野不羁。知识分子秦书田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回乡,在那个人人喊打的年代,还毅然站出来保护被定性为“资本家新富农”的年轻寡妇胡玉音,在对抗不公体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土炮余占鳌的暴烈形象更不用多说,血性与荷尔蒙混杂,成为这四十年来最具血性的男性角色,没有之一。《芙蓉镇》和《红高粱》之后,姜文显然摸到了创作的脉搏。1995年,他导演的第一部作品《阳光灿烂的日子》上映,男主角马小军,虽是少年,但与余占鳌一脉相承。青春懵懂中,完成了“血性”的洗礼。尾声时,成年马小军与昔日小伙伴叙旧,变成傻子的刘忆苦一句“京骂”,跟《芙蓉镇》结尾变成疯子的王秋赦一声吆喝“运动了运动了”,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一疯一傻真正暗合了三四十年后的当下社会特质——“装疯卖傻”才是现在这个时代的最强音。千禧年后,从《鬼子来了》到《让子弹飞》,姜文完成了新世纪头十年的最强击。其中的男主角,从马大三到张麻子,从糊涂的善良到亦正亦邪,不能说个性不鲜明,但已然少了那一腔真挚的热血。2010年后,从《一步之遥》到《邪不压正》,从马走日到蓝青峰,男主角开始面目模糊,娱乐功能明显提升,但欠缺灼烧感,更与“社会面”无法接轨。在姜文极其少有的电视剧作品里,1993年《北京人在纽约》里的王起明,算是内地剧集里非常有性格的男性角色,他的“美漂”生涯,几乎影响了一代人对于美国的看法。同样是美漂,20年后的《北京遇上西雅图》就显得像是“童话”般不真实。以姜文一例,即可看出男性影视形象的变化,已然从血气方刚、个性鲜明,到亦真亦假可虚可实,再到语焉不详、面目不清。世纪之交,尚还有《雍正王朝》《康熙王朝》这种经典帝王剧,唐国强和陈道明演绎的雍正和康熙“别无分号”,戏剧张力十足。现在,95后、00后只知道《甄嬛传》里的陈建斌,岂知从男性角色的塑造来说,这位皇帝不过是甄嬛上位途中的工具人罢了。千禧年之后,正如姜文角色“亦正亦邪”的变化,率先让人想起的男性影视形象居然是安嘉和、刘华强和宋思明。2001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冯远征演绎了很多女性观众一生的噩梦,暴力、阴郁的安嘉和。两年后,《征服》里孙红雷饰演的刘华强,完全可以当选“最具魅力反派”。2009年《蜗居》里的宋思明,也是一笔浓墨。这也很好。有魅力的反派,总比毫无特色的正角来得珍贵。至少,他们也是有血有肉。冯小刚2001年推出的《大腕》,是其从业以来最具份量的作品,从此便一路朝下。《大腕》中葛优饰演的尤优,精明,却不乏正义感。结尾,精神病院里的男性群像,特别是李成儒的那段表演,简直就是“预言家”化身,极见人性。直到2010年底的《让子弹飞》,内地影视剧里男性形象的血性色彩,至此成为强弩之末。1980年代的伤痕文化造就了余占鳌、秦书田;1990年代的血气方刚造就了程蝶衣、马小军;2000年代的反思色彩出现了安嘉和、刘华强和宋思明。2010年代以后,网络游戏文化、玄幻文学、穿越文学、“小时代”文化等全面侵占的全民娱乐时代呢?心理学上有“近因效应”,指的是,最新出现的刺激物会促使印象形成更强的心理效果。那么,近十多年,有多少让你印象深刻的男性影视角色呢?男性角色“血性浓度”降解的同时,也开始在影视作品里“适者生存”,更多元的面相被展现出来:型男、美男、阴柔男、妇男、精英男、高知男、智性男……唯独欠缺血性男儿。
资本驾驭的市场,催生了“顶流”,以抹掉真实人性为前提。娱乐产品徒有偶像光环与商业价值,却无关人性、血性。当然,影视形象的嬗变,也和年龄群体的变化有关。20年前,影视剧观众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眼下,主流的视频平台受众以年轻女性为主。 男性叙事语境往往表现单一的目标和成就,而女性叙事则比较关注人和人际关系。于是,创作上也就进一步弱化了男性形象的主体意识及其阳刚、睿智与独立的个性特征等等,人见人爱的只剩“小奶狗”。当然,一切不是绝对。2018年上映的电影《我不是药神》毫无疑问也展现了不灭的人性,2022年初热播的电视剧《人世间》也如此。但男性形象仍然欠缺经典性,更何况,这类关照现实的作品毕竟是少数,无法代表这10年的主流。
唏嘘一句题外话:莫言、贾平凹、余华、梁晓声等,40年前是他们扛起文学潮流,40年后,居然还是他们。文本的匮乏,自然也让唇齿相依的影视创作者捉襟见肘。
【说明】嗯,做了个新内容品牌——「文娱春秋」。
立足于文娱产业,侧重观察行业发展。以前主要写人物,聚焦的是“点”,现在,做的是“面”。由点及面,希望更能触及当下文娱行业的利弊。
大家都知道,现在的文娱行业不好过。今天,一位朋友发来私信,说“内娱永远不死”。是啊,娱乐是人们永恒的需求,更是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这个行业不会完,更不可能消失。经历阵痛期后,会越来越好。
会鼓与呼,会监督与批评。还会写人,会写作品。以及,提供独到的观察视角。
实在无余力兼顾其余,因此,湿哥将迁移至「文娱春秋」,以前的文章也都会悉数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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