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大学者失去一只眼睛
范晓蕾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名青年教师。当她学术生涯刚刚开始时,一场医疗事故夺走了她健全的视力,几乎断绝了她的治学、研究道路。
偶然,范晓蕾重读《报任安书》,司马迁以残缺身躯治学成书的心迹,深深震撼了她。她决心在有限的光明里做些什么。
范晓蕾的学术生涯,几乎被一起医疗事故断送。
那时她的第一个研究项目才刚开始。2015年9月,作为北大中文系汉语方言调查指导教师的范晓蕾刚刚结束调研,带队从福建返回北京。地方调研,除了做研究丰富学科知识外,也是范晓蕾开始承担教职的第一步。
“你是最年轻的,要靠你改朝换代,靠你接班。”范晓蕾是北大中文系第一位80后教师。入职前,中文系就有老前辈把她视为学术的传承人。范晓蕾回忆,系里的汉语言方言学专家李小凡力荐她入职北大时,曾称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2015年7月,李小凡去世,范晓蕾从同事那里得知这些话语,感到莫大鼓舞。
从福建回京几日后,范晓蕾觉察到右眼视野中有一个小黑点。她一向谨慎,立即去校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视网膜轻微脱离,需要立即开刀。范晓蕾赶紧离开校医院,到北医三院挂了眼科的专家号。
北医三院的专家看诊后判断,右眼视网膜脱离情况不严重,只需要打针治疗。此后,范晓蕾被安排至一家私立医院接受治疗,十几天后,她开始头疼,右眼也开始疼痛不止。第二十天,她疼得睡不着觉,又去北医三院检查。
检查发现,她的眼底出血,右眼的视力从正常矫正视力降至0.1以下。进行视力测试时,眼科普通的E字视力表她都看不清,已经无法作为测量依据。根据事后调查,范晓蕾在治疗时被注射的气体是工业品,提纯度不够高,内含剧毒物质氟化氢。检查当天,虽然医生立即将气体抽出,但视网膜的损伤已不可逆转。
事故发生后,范晓蕾转院到北大人民医院接受了陶勇医生的针对性治疗,但还是没能挽回右眼的视力。最后一次治疗时,陶勇医生评估情况后告诉她,右眼的情况很难再恢复。得知消息,范晓蕾坐在问诊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她没有办法起身离开。
右眼失去视力,陶勇担心范晓蕾因病情而颓丧、耽误一生。事实上,视力消失对于工作的耽误是即时发生的。
中文系得知范晓蕾的情况后,采取保护策略,请她暂停了工作休养。范晓蕾卸任了方言调查指导教师的职务,福建田野调查项目也交给其他同事负责。那段时间,无论是系里的同事,还是帮范晓蕾打官司的律师,都认为她的健康状况不允许她长时间阅读写作。她已不再适合做科研。
无法接受现实,范晓蕾常常半夜跑到洗手间,闭上左眼,试着用右眼看清瓷砖的砖缝。她期望在某一刻,近在眼前的瓷砖缝能规矩地显现清晰轮廓。但回应她的,日复一日,只有顽固模糊着的视野。
“你的人生不取决于你的右眼。”陶勇劝范晓蕾。为鼓励她,陶勇举了两个过往的案例。他有一位病人,在煤矿工作被炸瞎双眼,失明后他创业开公司,已经为很多人提供了谋生的工作。还有一位病人,治疗后还保有0.5的视力,他放弃了自己,只靠父母养活,生活陷入了无限被动。
当时范晓蕾沉浸在永远失去健康右眼的错愕和沮丧中,只觉得这些都是鸡汤,只能略微安抚心灵,却难以抚平未来学业、工作和生活的艰难。
“哀莫大于心死。”范晓蕾说。她哭不出来,只是长时间待在家中,木讷地服用一些对视力有益的保养品,到医院做保养治疗。到后来,范晓蕾不敢哭。2015年12月,长期积压的情绪到了崩盘的临界点,她在保养治疗的医院门口崩溃大哭。哭完她只觉得后悔,哭泣会恶化眼睛的情况。
每晚十点,范晓蕾强迫自己入睡。她控制不住自己在半夜惊醒,黑暗中,惊惧的情绪久久无法散去,父母也常听到她半夜惊叫出声。出事后,范晓蕾的父母从老家邢台搬到北京和她同住。除了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也帮她看一些法条,准备案件诉讼。
家人成了范晓蕾情绪宣泄唯一的出口。范晓蕾说,那段时间,她有时候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发脾气,严重时还会摔东西,父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忍受。家人的忍让,让范晓蕾倍感痛苦:“我最该对(误治的)医生发脾气,但我却把脾气发给了家里人”。
右眼重创后,范晓蕾待得最久的地方是床上。除了偶尔散步,接受眼睛的保养治疗和外出搜集诉讼证据,她麻木地等着,什么都不做,就在床上坐着。
活着只剩喘气。范晓蕾形容,那是一个“空人”。
出事后,学校为范晓蕾保留着中文系的教职。但当时北京大学已经开始采用“非升即走”的考核方式,如果持续处于萎靡状态,范晓蕾很可能失去位列中国语言学学者行列的资格。
2016年3月,范晓蕾想要做点事情,她需要做出些成绩才能通过“非升即走”的考核,保住工作。
她尝试继续此前的语言学研究。在香港科技大学读语言学博士期间,她就对故乡邢台话中动词后缀“了1”和句末助词“了2”的语音变体感兴趣,想要弄清楚它们的使用条件,范晓蕾又开始了研究和论文写作。一个多月后,她申请恢复了教学工作。
右眼丧失功能,范晓蕾健全的左眼承受了所有的视物压力。她的左眼常常供血不足,让范晓蕾霎时陷入黑暗中。一开始,闪黑的频率不稳定,她时常陷入双目失明的恐惧中。
为保住仅剩的左眼,她将养生也当作科研工程来做。每周去两到三次医院做针灸和复方樟柳碱注射,促进血液微循环;每天补充叶黄素、蓝莓素;注重饮食搭配,食用枸杞明目;暑假空闲时去做艾灸;定期跑步、爬山。
她并不清楚这些措施能否真正帮助到自己的左眼,只是不停尝试自己能做的,祈求自己的左眼能持续健康,帮助自己在学术上走得更久。
一次,在一节一百人的本科生课堂上,范晓蕾半个小时里眼前闪黑了数次。此前从未如此频繁,“我是不是要瞎了”,范晓蕾冒出了这个念头。惊惧开始蔓延,她感到心慌,心跳加速到极端,她直挺挺地倒在了讲台上,左脑勺与地面相撞,“砰”的一声巨响。学生们吓坏了。他们以为是老师没吃晚饭,只有范晓蕾自己知道,她是被双目失明的恐惧吓晕。
右眼的伤残也影响到了她对左侧躯体的控制。范晓蕾时常感到左手臂酸麻,左脚踝不止一次崴伤,左侧膝盖下方曾磕了一大片淤青,淤青散去之后,膝盖下方的骨头凹陷了一小块。她曾询问医生,医生推测可能是当年右眼中毒影响到了控制左侧躯体的右脑神经。没有治疗方案,范晓蕾只能更加谨慎地使用左侧身体。
做学术,是她唯一能够忘却这件事的时候。但即使是学术研究,也囿于眼睛的脆弱程度,不得不缩窄研究范围。古汉语文献中的夹行小字,她看不了。因为右眼要做定期治疗,她无法做方言研究一去数月的田野调查,因此只能转向普通话研究。
语言学是舶来品,需要与西方学界接轨学习先进的理论方法,普通话研究在这方面尤其需要。但飞机的气压变化可能影响范晓蕾的眼睛状况,她因为不敢坐飞机,失去了许多国外访学的机会。范晓蕾不无遗憾:“本来可以取法其上的,现在只能得乎其中。”
在她眼里,学术大家往往是广泛地开花结果。在重重限制下,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成学术大家,只能争取在“学术匠人”一列,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2017年,范晓蕾从北京到香港参加学术会议。因为担心气压变化伤害脆弱的左眼,范晓蕾不再搭飞机出行,那一趟,她搭火车沿京九铁路南下,在路上颠簸超24小时抵达。会议结束后,范晓蕾在母校香港科技大学见到了博士导师张敏,和老师吃了顿饭。
席间,老师张敏闲谈的一段话让范晓蕾醍醐灌顶。
“我们做学术的,有一个特别的回报,就是能用著作跟后人保持对话。像朱先生(朱德熙)跟吕先生(吕叔湘),去世那么多年,我们活着的人仍要引用他们的文章、探讨他们的观点。朱先生、吕先生一直用思想跟后世的人进行对话,虽死犹生,多么妙啊!”
范晓蕾当时已经开始重新提笔写作。但她并不知道生活能否重新支撑起来。能伏案研究学术的时间和空间,都因为右眼受伤而受到极大限制。身体和精力都难以追赶过往的自己,她感觉沮丧。
出事前,范晓蕾是个拼命燃烧的人。
2011年到2014年,范晓蕾在香港科技大学修读语言学博士,学业负担很重,三年制的博士,学生往往要花五六年读完。范晓蕾是首位正常毕业的语言学博士。
博士期间,范晓蕾的研究方向是方言,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做田野调查。她曾经在冬天跑到西北三省,转了一个多月。一般每人每天调查6个小时左右,范晓蕾早中晚加在一起一天工作12个小时。明明去的都是旅游城市,却一次也没逛过景点。西安兵马俑、西宁喇嘛寺,她都没去参观,对这几个城市的印象只有宾馆和学校。回到香港,“人都不成人样了。”
在香港读书五年,范晓蕾只有一年春节回了家。大年三十晚上、大年初一写论文,已是家常便饭。她没有节日的概念,有目标、有任务的时候,她只想尽快完成。
依据作家格拉德威尔在《异类》一书中指出的“一万小时法则”,人们眼中卓越非凡的天才,并非仅靠天资,而是付出了持续不断的努力,一万个小时的锤炼是从平凡变为超凡的必要条件。
好友黄攀伟是北大中文系的在读博士,论及范晓蕾的学术成就时难掩钦佩。她认为,除了天赋,能够达到现在的水平,范晓蕾比一般人更早地完成了一万小时的积累。这些积累让范晓蕾得以毕业后入职北大中文系。
为完成某事燃烧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在范晓蕾的认知中,这可能和她天生的性格有关。小时候和别人玩抓石子,她手比较小,难以收拢落下的所有石子。她就在家苦练了几个星期。
事故降临前,范晓蕾依靠着惯性燃烧。她靠着聪颖和学识一路升学、得到教职,按部就班地做着学术研究。只是那时候,她并不清楚这会去往何处。
右眼受伤后,眼前只剩模糊的光影,生活和工作全靠左眼支撑,左眼相较常人也更脆弱,时不时疲惫胀痛。聊起之后的打算,导师认为她还能做学术,她自己却看不清未来,只说“随便活吧”。
2020年前后,范晓蕾的第一本专著即将出版,第二本专著的相关研究论文相继投出,陆续也有了发表的消息。学术上有了正向反馈,范晓蕾感觉生活从失序中慢慢恢复了过来。
“心可以碎,手不能停”,范晓蕾后来看到这句话,深以为然。右眼的医疗事故是她终生抹不去的阴影,“死都是有期限的”。偶然间重读《报任安书》,她决定像司马迁一样,在死之前,将一件事做到极致。
“当你对人生的期望很有限,自然的反应就是想死后的事情”。传世的作品,将代替她与这个世界长长久久地对话。范晓蕾下定决心,今后自己所有著作都需要是传世之作。
为缓解用眼的压力,范晓蕾做了所有的努力。她将所有电子设备的字号都调到了最大。平时阅读文献,也是将论文电子版调整到最大字号后再打印下来。一页纸能够容纳的内容有限,一篇论文往往要厚厚一摞纸。办公室的书柜里,有整整一层都是打印好的论文。她尽量把每天的工作严格控制在8个小时内,傍晚7点前结束。
至今她仍未完全习惯眼睛的不适。偶尔投入工作时左眼会突然因疲倦蔓延出酸痛感,刺痛范晓蕾的心绪。她会从专注中被拽出来,重新陷入对于右眼伤残的无措中。
2021年,汇集了范晓蕾最新研究的第二本专著《普通话“了1”“了2”的语法异质性》正式出版。范晓蕾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跑到北大出版社找责任编辑聊了一个多小时。这本书她自己校对过许多遍,校对的过程中还在不停地添加文字,导致篇幅从300多页增加到400多页。
给编辑添了麻烦,但她终于没有遗憾了。
范晓蕾细致观察收集到的语料,条分缕析地去理解和思考。有关“了”字用法的文献汗牛充栋,在写作过程中,免不了要对过往研究做出判断。她秉笔直书,即便是名家名篇或是师长的文章,也都不惧于指出疏漏之处。
科研是理性的,但注入的情感却磅礴深厚。六年来,生死之际无处安放的痛苦和绝望,都在写作这本书的内容时,逐渐消解。于她而言,这是她与人生抗争的果实。
2021年,她通过了北大“非升即走”的考核,成为中文系的长聘副教授。卸下一重压力之后,再回看这几年,她想起了陶勇的那句“你的人生不取决于你的右眼”,重新理解了生的含义:人生是用来诠释丰富的,而非美好,不幸也是丰富的一个部分。
“当我发现自己能够度过这个痛苦,在这之后还能在学术上有成绩被认可的时候,我在心底就发出一句感叹,原来我是一个特别的人。”
范晓蕾尽力寻找这场灾祸的积极意义,她迫切地希望能够在有限的生命里用尽全力与世界碰撞,她开始接触以前未曾留意过的各种媒体。
在2020年初,法院一审判决认定了私立医院承担全部责任,但她声称民事赔偿至今没有到位。与律师商议后,范晓蕾打算开始准备刑事诉讼。诉讼很耗费心力,也会调动起过往压抑的记忆,但她认定这是无法逃避的。
近些天,她重新看8年前准备的资料,都惊讶于自己当时的耐心和毅力。每一份与案件相关的文件,她都用最高清晰度扫描出来再编码。所有的录音文件也都转写成文字之后编码标记,起诉状、证据清单、快递单一封封一件件都保存下来。除去对方被告的庭审资料以外,她这方递交到法院的证据就有250页。
2023年5月,范晓蕾在朋友的介绍下,参与了自媒体视频节目的录制。去之前,她以为自己能够十分镇定地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坐在访谈者的对面,聚光灯打在她脸上,被问及眼科事故时,没等说两句话,眼泪就已经流了下来。
访谈中,她提及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表示这场灾祸中,是司马迁和他撰写的《报任安书》为她提示了体面继续生活的方向。任安是司马迁的旧友,蒙冤入狱后写信给司马迁希望他能设法援助。《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的回信,他书写了自己受宫刑难入士大夫之列,但为完成《史记》不得不忍辱偷生的沉痛与悲愤。
她深刻理解了司马迁受宫刑之后,拖着残缺躯体,仍坚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悲壮与纯粹。
视频播出后,有许多网友给她发来邮件和私信,有的是问候,有的是感谢她的故事激励他们找到方向。在很多观众眼中,范晓蕾如同一柄烈火淬炼的利剑,历火新生,带着一种励志的能量。
如果可以,范晓蕾还是希望不要有太多人经历这种“淬炼”。因为她亲身所感,自己这些“励志”之举是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
“当失去的太多了,自然就没有什么好怕的。”5月底,她在社交账号发了条状态谈及此事,祝愿所有感动于她经历的人:所有经历的痛苦都是“刚刚好”,不用太励志。
范晓蕾对刑事诉讼的结果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之后如果有机会,她想把自己的经历写成自传留下来。正如语言学研究记录了语言和文化的演变,她的故事,也是大社会的一个切片。她认为能做的有限,那记录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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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杨晓倩
编辑|温丽虹